王琨皓
(華南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歷代均不乏對老子思想及其小國寡民思想的批判,特以近代以來和20世紀50年代為甚(其批判的主要依據又多為歷史進化論及唯物主義視角)。現結合查閱的有關書籍以及今人著作,現可將收集到的有關批評老子的言論總結為如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對“小國寡民”思想空想性的批判,認為其遠離現實,帶有理想化、幻想化甚至盡為空想的色彩。此批判古已有之,如葛洪言其構想“高則高矣,用之則弊。”(《抱樸子外篇》卷十四)王安石批評其主張“是不察于理,而務高之過矣。”(《王安石全集》卷二十七)甚至在如今較為通行的新版老子注譯本仍有言稱:“(老子小國寡民思想)這種復古倒退的唯心設想,畢竟脫離社會實際,根本不可能兌現。”[1]
另一方面,亦是批駁最為集中的論點,是批判老子小國寡民思想是為循環論,是歷史的倒退反動,是反文明,落后愚昧復古的。較早可見于胡適所述:“老子反對‘有為政治’,主張‘無為’無事的政治,是當時政治的反動。”[2]關于循環論的批判可見“(老子)所認識的轉化是循環的,而不是上升的……‘復’就是倒退,這個觀點是同辯證法根本對立的……更新再始即是復反于初,因而陷入于簡單的循環論。”[3]而認為其為歷史的倒退、反動較有代表性的是以下幾段言論:如范文瀾在《中國通史》中描述了小國寡民的內容之后所言:“老子想分解正在走向統一的社會為定型的和分離的無數小點,人們被拘禁在小點里,永遠過著極低水平的生活,彼此孤立……這種反動思想正是頑主的思想……老子小國寡民的政治思想是反歷史的。”[4]及白壽彝主編的《中國通史》中亦有言:“道家的社會政治思想,是主張奴隸社會向原始社會的逆轉。小國寡民,民至老死不想往來,是對原始社會的向往。與鳥獸同居,與鹿豕并,則是要退回到草味未開的洪荒之世。”[5]
首先對“小國寡民”思想具空想性和幻想性的回應。應當承認的是,老子描繪的“小國寡民”的社會圖景,是老子向往的理想社會而非具體存在的現實社會,對這一點為眾多論者之共識。而不能因為其是對理想社會的描述,就否認它具有一定的現實性,認為其僅是空想、假想,甚至認為其完全脫離于社會實際。首先,其立論著說依托于晚周的現實社會生活背景,正是此時君主橫征暴斂、征伐擴張、禮崩樂壞、民不聊生達到了極致,老子在對其批駁的基礎上才構建起了“小國寡民”的圖景:“吾人若持之(指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于晚周之政治相較,則其內容殆無一不與當時之實際情形相背。公輸之巧,見重于世,則廢什伯不用,舟輿無乘也。列國侵伐會盟,不絕于書,則非甲兵無陳,老死不徙也。而周室元后,實雖亡而名在。齊晉諸國,地已大而民亦多,尤與小國寡民之意不合。”[6]故可見小國寡民的圖景雖幾乎完全背離于現實的社會樣貌,但仍是以當時的社會現實為依托構建的。故言其不察于理,脫離社會實際或有失偏頗。另一方面,老子致力于以無為之治,無言之教而力圖回歸質樸即近乎大道的社會,而反對施行仁義禮教和有為、實際的統治,或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王安石所言的“務高”,然亦不能忽略其中現實的色彩和舉措。如在小國寡民的描述中,仍不脫離對民衣、食、住、用的關注,甚至可以說“在小國寡民社會中,最突出的是甘食、美服、安居、樂俗”而非懸乎其上的政治統治,且“甘食、美服、安居、樂俗是比較低層次的、比較容易做到的。”[7]且“此四事者,吾人初視之,若甚平常,而毫無奇異高深之可言。然時無古今,地無東西,凡屬賢明之君主,有名之政治家,其日夜所勞心焦思而欲求之者,孰不為此四者乎?”[8]由此可見,貼近衣食住用的社會構建,不但貼近于底層實際,更具有時間維度上的普遍意義,故亦不可過非“小國寡民”之空想不務實際,亦須看到其中的現實因素甚至品會其中的“溫情”。
其次再看批判老子小國寡民是為歷史的倒退和反動,且具有循環論傾向的言論。此處值得一提的是陶淵明在其文學作品中所構建
的桃花源及其隱逸思想,其與老子小國寡民的社會理想具有極大的相似性。桃花源為先世避秦時亂探訪而得,與世隔絕而遠離戰亂紛擾,恰如小國寡民思想中各國鄰國相望而互不相擾且民安守故土、不遠徙;桃花源“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與小國寡民一章“雞犬之聲相聞”的描述之吻合自顯而易見;桃花源民“黃發垂髫,怡然自樂”設酒殺雞作食,各延漁人至其家,亦正體現了其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同樣作為社會理想,其間諸多相似性,而二者在歷史評價中的待遇卻是大相徑庭:“人們對陶淵明寄予了無限的同情,對他的世外桃源給以了高度的評價,認為具有進步意義。而對老子的‘小國寡民’,人們的評價卻相當苛刻,非議頗多,不少人嚴厲地批評老子是站在沒落階級的立場上,企圖使歷史倒退回原始社會的時代。”[9]究其原因,或可歸于陶之描述更傾向于文學性描述,其向往理想之情更加突出;而老子卻有政論的意味,且在前文諸如“使民無知無欲”、“絕仁棄義”“無用”、“不陳”等言論表述更加激烈,使之易被誤解為具有歷史倒退的特征。但大多數批判的言論,或帶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忽略了老子思想的環環相扣,單給其“扣帽子”而未覽思想全貌,亦未明其中合理之處,或是對其中言辭過于主管曲解,都具有待商榷之處。首先,批判的立論根據多是歷史進化論,且限于物質生活層面。就如任繼愈所說:“(老子所生活的時代)當時已出現了萬乘之國,有了十幾萬人口的大城市,有了高度發達的文化、科學、藝術。老子對這些不但看不慣,還堅決反對……要回到遠古蒙昧時期結繩而用的時代去……老子美化上古,是為了菲薄當時。”[10]其批判或多留于老子“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無所乘之…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之言,留于物質及現象的表面,且未究其深意。一方面,就算單從物質層面來看,也不可單純認為老子提倡有而不用“什伯之器”、“舟輿”、“甲兵”等就認為其是為對物質文明的摒棄,更不可因其提倡結繩記事就認為其主張退回原始社會生活。如前文所說,如此主張皆為“節欲”,從而回歸淳樸、近乎道、達大治:“‘什伯之器’(‘利器’)固然可以制造出大量的‘奇物’來豐富一部分人的物質生活,但同時又不可避免地要刺激人們的機心和貪欲,引起爭斗攘奪,使得大家不得安寧,也使得貧者愈貧。因而與其運用利器和機巧增加財富,不如將什伯之器棄之不用,復結繩而用之,以保持民風的淳樸和社會的安寧。”[9]論者究其表面而不顧其深意顯然是不合理的。再者,老子此言是出于對物欲滋生從而破壞甘食、樂服、安居、樂俗的顧慮,在此情況下才會對器具、車船采取棄用的態度,而在其無傷“甘食、樂服、安居、樂俗”的情況下,老子對其使用未置可否,或言并未直接反對對此什伯之器的使用。正如周熾成教授所言:“如果各種器具、車船有利于甘食、美服、安居、樂俗,有利于和諧生活,他仍然要棄器具、車船而不用,這就顯得太不可思議了。”因此,即使在物質生活層面,老子也未直接、絕對地主張拋棄所有物質文明。在對其理想社會的構建中,與原始社會也是有明顯的差別的:“這個社會里有著各種各樣先進的工具和器具(‘什伯之
器’),有船只車輛等便利的交通工具,人民能夠‘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過著悠閑自足的生活,即使棄先進的工具而不用也可以創造出足夠的物質財富來滿足需求,可見物質生產的水平還是比較高的。”[11]易見如此割裂其余論述、以主觀曲解批判老子思想的反動、倒退顯然是不合理的。
最后再言對老子“循環論”的批判。其矛頭中心無非指向老子所述“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第十六章)此觀點言于人類社會,則極易將其與倒退聯系起來,認為其觀點明顯帶有人類歷史、社會倒退、循環發展的傾向。這其實是曲解了老子“觀復”的概念。老子所曰觀復,是為“道”的周而復始,其實是為萬物對本源、本真的回歸即親近于道的過程。老子的思想中的人類社會治國、修身等思想,其實亦是其“道”與自然思想的映現。言于人,其“復歸”的狀態,老子將其比喻為“赤子”:“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第五十五章)即“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第五十五章),最無欲、最接近于質樸、最接近于道的狀態。故老子在小國寡民的社會理想中的主張,其實是對人類最本真狀態的“回歸”,其不是單線歷史觀意義上的“倒退”和“循環”,相反應將其是為人身趨近于道的“升華”——在此意義上其是精神層面和本真意義上的超脫,而不可留于表面的將其界定為循環和倒退。
綜上所述,應結合全書系統地看待、評判老子“小國寡民”思想,應認識到這一思想是老子本體道論、修身、治國思想的有機統一,而不可望文生義、斷章取義地對其隨意進行評判。也只有從“三位一體”的系統思想作為回應依據,才能給予空想論、倒退論、歷史循環論等不實之詞最有力的回擊,才能彰顯老子思想應有的價值。
[1]老子.老子[M].饒尚寬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
[2]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3]馮友蘭.哲學史新編[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
[4]范文瀾.中國通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
[5]白壽彝.中國通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6]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7]周熾成.老子小國寡民觀的現代意義[J].佛山科學技術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27(01):1-5.
[8]蔣錫昌.老子校詁[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
[9]白奚.“小國寡民”與老子的社會改造方案──《老子》八十章闡微[J].安徽大學學報,2000(04):9-13.
[10]任繼愈.中國哲學發展史(先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11]周熾成.史海探真:為中國哲人申辯[M].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