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經濟的信息模式與規制

周慶山 黃偉群

共享經濟也稱為分享經濟、協同經濟，它是利用互聯網技術，通過創新資源配置手段，建立產品和服務資源分享機制的一種信息經濟模式。其實踐模式早在20世紀就受到很多學者的關注，認為這一經濟模式將會有所發展。如美國得克薩斯州立大學社會學教授馬科斯·費爾遜（Marcus Felson）和伊利諾伊大學社會學教授瓊·斯潘思（Joe L.Spaeth）在1978年發表的論文中，就提出了“協同消費”的理念，即消費者共同分享產品和服務，使用但不擁有，分享替代私有資源的經濟模式。共享經濟作為一種新的經濟形態，其信息模式與規制問題，值得關注和研究。

一、共享經濟的信息模式

（一）信息對稱的開放傳播模式

信息不對稱（asymmetric information）指信息在相互對應的經濟個體之間呈不均勻、不對稱的分布狀態,即有些人對某些事情的信息比另外一些人掌握得多一些。自1970年美國經濟學家阿克洛夫以舊汽車市場交易模型為基礎分析“逆向選擇”開始,阿羅（Arrow）、赫什雷弗（Hirshleifer ）、斯彭斯（ Spence）、格羅斯曼（Grossman）、斯蒂格利茨（Stigliz）等經濟學家在許多領域對這一理論進行了拓展性研究,并提出了“逆向選擇”、“市場信號”以及“委托——代理”等基本理論。①辛琳：《信息不對稱理論研究》，《嘉興學院學報》2001年第3期。

信息不對稱既是一種客觀存在和市場化機制的發展動力之一，但是，資源配置及交易機制不合理所造成的扭曲性不對稱將會影響社會資源的有效利用，并造成交易風險和成本加大，不利于形成效益經濟，信息的不對稱雖然帶來了一定的產業機會，如批發零售、廣告以及中介服務業的發展，但是也會導致人力、物力和資本浪費及交易成本上升等問題，這一情況在工業社會尤為突出。

信息對稱化的機制需要高效、靈活的信息機制，以往的信息采集和傳播成本較高，單向性傳播模式難以搭建一個對稱化的資源配置機制。互聯網技術的應用改變了這一問題，通過互聯網，特別是移動互聯網及物聯網，信息的采集、處理、集成和傳播實現了人工智能化。目前很多工業產品智能化趨勢明顯，通過芯片、傳感器、二維碼實現產品與互聯網的融合，從人與人的互聯（P2P）到物與人的互聯，再到連接環境演變，從而大大降低了企業之間及跨界、消費市場的信息集成和交流成本，建立了長尾化的信息營銷和電子商務交易模式。互聯網時代，信息主體可以通過互聯網進行連接，這就可以迅速使生產者找到市場，消費者找到服務者，比如滴滴專車就是這樣的一種模式。

共享經濟在供給和需求端建立了一個信息交流平臺機制，移動互聯網實現了資源主體和客體的交換無線移動化。平臺型的互聯網企業利用具有多邊資源集成優勢，借助具有時空鎖定功能的移動終端設備及LBS定位、實時支付和評價系統等技術手段為需求方和供給方提供了最優匹配。共享經濟實現了信息從不對稱到對稱的開放傳播，通過這一模式，閑置資源得到重新組織與匹配和盤活，減少了浪費，提高了社會資源的利用效益。

（二）要素資源信息集成模式

之所以我們將共享經濟視為信息經濟，就在于它不同于工業經濟時代運營組織模式。工業經濟模式注重規模化組織機制，標準化生產方式，提供的產品和服務也是同質化和統一性的。在市場銷售過程中，通過批發和零售模式，結合規模化和信息不對稱產生價格差，從中獲利，在這一過程中，生產者和服務提供者作為企業的員工無法自行解決辦公場地、資金、客源、營銷等非常繁多的問題。因此，需要依附于專門的商業組織，間接地提供服務，難以脫離商業組織而存在。

互聯網技術的廣泛應用則改變了這一模式，并將影響整個生產、經營和銷售模式，網絡協同模式特別是移動互聯網協同以技術為邊界，將資源、要素、技術和市場整合，打破了資源生產、信息選擇、購買渠道、地域和信譽評價壟斷，沖擊了企業邊界、生產組織體系和勞動雇傭關系。這一模式的成熟，不僅有賴于龐大的網絡消費群體的存在，更有賴于互聯網的移動化應用場景的支持，包括移動定位、移動支付、物理資源數字化及網絡集成等等。

信息網絡的嵌入，使得經濟模式逐步從垂直化生產運營模式到跨界協同運營模式，其中包括共享經濟、網絡協同和眾包合作。工業化社會是組織化協作、產品化規模以及中心化傳播，而網絡環境下是自由化協作、體驗化規模以及碎片化傳播。因此，共享經濟模式的核心是將工業社會的機構資源組織模式加以重組，從業務運營模式的B2B走向C2C，從而形成以信息平臺為核心的生態系統，其中各類資源主體協同運行，服務生產端的人力資源、產品和服務資源找到市場，并在消費和資源利用端獲取需要的資源，如提供共享辦公場所的We Work，通過滿足需要辦公場地的需求，集中發布相關信息，解決了空間資源的充分利用和優化配置。而打車平臺Uber通過將閑置的車輛與特定需求的乘客借助定位技術和優化算法，匹配了線下不對稱的需求和提供資源，達到了效益最大化。

（三）基于互聯網交易信任機制的個性化經濟模式

工業社會的經濟模式存在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通過規模化的中介資源建立組織品牌，并形成消費信任機制，因此個人難以獨立開展商品和服務的運營，但隨著互聯網技術的廣泛應用，所有的交易行為都會在網絡區塊鏈中留下記錄。同時，社交媒體及用戶點評數據成為商業決策的重要參考依據，讓個人信用體系更多維度和有據可依。因此，以往依托大的組織機構開展的運營資源，可以通過靈活的機制提供更為個性化的服務，互聯網用戶的注冊和管理實現了經營者與消費者的信用綁定，從而提供更可靠的信用保障。

傳統經濟模式下，勞動者從屬于公司，形成單一的雇傭關系。共享經濟模式下的勞動者一般是以個體化方式參與到生產和經營活動當中，提供的服務或者商品不再是標準化的單一產品和服務，其個人的信譽、才華、能力和影響力被突出和放大，服務的個性化和多元化更為突出，更加注重服務對象的特殊要求和體驗，并借此形成自我品牌和價值。因此，消費者從傳統對商業機構品牌的認可轉向對提供服務人員個人價值和品牌的認可，并獲得消費者廣泛認同和知名度。如以往的希爾頓、洲際等著名的酒店集團與在Airbnb上提供優質獨特住宿體驗的房東相比，其個體勞動者的品牌價值將被放大。

（四）眾創、眾包、眾籌為特征的知識經濟模式

克萊·舍基在2010年就敏銳地洞察到，人們所擁有的認知可以利用各種網絡平臺分享出去，然后產生巨大價值，特別是受過教育并擁有自由支配時間的人，他們有豐富的知識背景，同時有強烈的分享欲望，這些人的時間和知識匯聚在一起，將產生巨大的社會效應和價值。①[美] 克萊·舍基（Clay Shirky）：《認知盈余：自由時間的力量》，胡泳、哈麗絲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頁。

與工業社會的組織化知識生產和服務不同，互聯網時代的知識生產是眾創化的用戶創造內容（UGC，User Generate Content）。在共享經濟中，除了實體資源和服務的共享，還有信息、知識和技能的共享，這種共享的形式是知識經濟發展到互聯網應用時代的產物。在這一模式下，知識的生產、傳播和服務不再完全依賴大眾傳媒機構、圖書館、教育機構等組織化機制，而是通過互聯網平臺實現點對點的服務。如Wiki維基百科、TED、Quora、知乎等在內的在線知識交流平臺。此外，還有一些分析科技知識的平臺也發展出了新的知識共享模式，如在虎嗅網、百度百家、36氪這樣的網站上，內容不是全部來自站內的記者或編輯，很大一部分內容是由注冊的作者貢獻，既可以義務服務也可以獲取一部分稿費。

隨著移動互聯網的應用，在移動支付廣泛普及、自媒體人和知識類網紅深耕細作、資本大量涌入等支撐條件愈發成熟的環境下，知識付費在知識共享、網生內容成為熱點，從而將無形的知識技能進行精準的供需匹配，知識分享進入了具有商業上的知識生產和分享消費的新模式。

（五）基于用戶數據價值的反饋經濟模式

自從維納提出控制論思想和理論之后，信息作為反饋機制成為廣泛應用在自然、工程乃至社會科學領域的重要理論。維納認為，系統地反饋揭示了系統的有序狀態和功能實現結果，并將其回傳到系統中，從而便于我們實施控制調整和偏差修正。詹姆斯·貝尼格（James Beniger）在《控制革命：信息社會的技術與經濟起源》一書認為，信息化是產業社會為控制機制危機而產生的一種新的產業形態。②James Ralph Beniger：《The control revolution : technological and economic origins of the information society》，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信息化的控制模式在互聯網時代產生的巨大變革，從而為社會資源的組織和控制提供了全新的大數據反饋模式，這一新模式的特征是用戶數據成為重要的經濟要素和資源。

由于工業社會的信息反饋機制需要通過較為繁瑣的收集和處理過程，因此，產品和服務的市場化傳播和消費需求信息的獲取經常是脫節的，物聯網的廣泛應用使信息采集量成千上萬倍數快速地提升，各類傳感設備、網絡記錄日志和云平臺可以將海量動態數據進行建模、分析和抓取挖掘，互聯網經濟的產品反饋數據即大數據非常容易獲取，從而可以及時進行有效管理和反饋迭代。這些運營數據和用戶的數據成為重要的反饋資源和具有商業價值的商品，如智能汽車通過傳感設備把行駛中的各類動態過程記錄下來，工業生產活動也可以通過物聯網把生產過程和設備動態狀況變成數據信息資源。

互聯網的一大特征是通過提供免費服務來吸引用戶的聚集和使用，從而獲取其用戶的數據價值。用戶價值正在超越產品價值，對企業自身價值起到了決定性作用。例如著名電商亞馬遜，其過去經營的十七年來，一直沒有盈利，但是就是憑借其巨大的客戶量，2018年其市值超過了了9770億美元。③弘藝編譯：《1萬億美元市值遠非亞馬遜終點， 因為它有座不為人知的“金礦”》，Business Insider中文站，2018年8月31日，http://tech.qq.com/bi.htm。在互聯網建構的共享經濟模式下，用戶的各類信息同樣成為經濟運營中的附加且具有衍生價值的資源。

二、共享經濟的信息規制

共享經濟的發展存在很多不確定性，主要有兩方面：一是這種經濟模式的可持續性和盈利機制問題，二是運營規制問題。目前共享經濟最大的問題就是先進的經濟模式與滯后的法律法規制度之間的矛盾，共享經濟的出現在不斷考驗傳統的法律體系和利益分配機制。共享經濟目前面臨不少挑戰，包括行業規范問題、產權制度、交易誠信及安全的約束、政策監管的障礙等等。與此同時，監管的創新機制也非常重要，阿魯·薩丹阿徹強調，未來的監管模式是信任體系、自我監管及利用數據的委托監管。①[印]阿魯·薩丹拉徹：《分享經濟的爆發》，周恂譯，上海：《文匯出版社》，2017年，第202頁。

（一）互聯網平臺的信息權利、義務和責任問題

互聯網平臺承擔了共享經濟的信息采集、聚合、分發和監管等職責，在這個過程中，互聯網平臺法律地位具有多元性，既是商業運營主體，也是網絡服務商。我國頒布的《電子商務法》中針對互聯網經營做了系統原則規范，但是，由于共享經濟的法律關系比較復雜，既涉及經營主體之間的協同關系問題，也涉及非經營主體使用網絡平臺產生的信息權利義務問題。

共享經濟的網絡平臺起到撮合個人之間的交易和服務行為，如順風車就是非運營司機和乘客之間通過網絡平臺建立聯系，并開展運營，在這個過程中，網絡平臺應該如何保障交易和服務雙方由于缺少實體市場準入產生的糾紛是一個重要問題。此外，由于網絡平臺收集和使用大量個人數據，因此，保護個人信息和數據安全尤為重要。我國《網絡安全法》對數據境內留存、信息系統安全審查、個人信息保護等做了規定，這些都對互聯網平臺有一定的約束作用。共享平臺需按照相關信息網絡規范，承擔著網絡平臺的主體準入、內容審核把關和平臺自律監管制度、安全管理職責等義務。

（二）知識共享的版權機制創新問題

隨著共享知識平臺的迅猛發展，一些自媒體在分享作品的過程中也出現了隨意轉發和分享不屬于自己原創作品的問題。此外，一些共享教育的慕課，學習者隨意下載和傳播課程資料的現象也超出了版權的合理使用范圍。因此，如何完善知識共享的版權機制成為核心問題。在這個方面，知識共享“Creative Commons，簡稱CC”許可協議的創新模式值得關注。

這一模式是由美國一批信息法專家提出的，代表人物是哈佛大學教授勞倫斯·萊斯格（Lawrence Lessig）。2001年斯坦福大學法學院互聯網和社會研究中心成立了一個創新版權許可機制的知識共享組織。該組織推出了一系列著作權許可方式，這些方式受到了美國自由軟件基金會（Free Software Foundation，FSF）推出的通用公共許可（General Public License，GPL）的啟發，允許作者可以提前選擇不同的授權條款，設定不同的作品使用條件，知識共享過程中的作品傳播和自由使用，此外，還提供了描述許可條款的RDF/XML詮釋數據，以利于電腦自動處理及查找以知識共享許可的作品。

我國引入知識共享（CC）協議的本地化版本的活動始于2003年。2012年底，知識共享中國大陸版3.0協議完成了本地化并正式發布。但是，目前這一協議的推廣和應用尚不普及，有待進一步完善其應用和做好本地化政策保障。

（三）用戶數據的信息規范問題

1.用戶數據信息安全問題。共享經濟的模式需要大量收集、處理個人數據，這些用戶數據的安全問題已經出現很多隱患和現實糾紛。因此，共享平臺收集和處理大量個人信息需要承擔保密的基本義務，采取技術措施和其他必要措施，確保信息安全。我國《網絡安全法》就明確要求網絡運營者應當按照網絡安全的等級保護制度履行安全保護義務，但是這其中需要對數據進行脫敏、分割使用，而目前這類操作缺乏明確標準。

數據的共享問題目前還有很多產權問題沒有清晰的界定。比如現在很多平臺把數據收集了以后，就在網上與其他機構進行對接和共享，這樣引發的問題就是，如果這個數據是個人數據，他需要獲得采集主體的告知，因為個人信息是限于特定目的使用的，比如約定僅僅限于平臺使用，但是超范圍和別的服務商進行了共享，這就存在一個違約的問題。2017年5月實施的《貴陽市政府數據共享開放條例》，對共享做了規范，但主要是針對政府數據，而目前我們亟須規范的是互聯網企業、網絡服務商。

此外，數據跨境流動在歐盟有立法明確規定需要征得許可，特別是個人數據，目前我國也在網絡安全相關立法里做了規定，但是這一問題仍然存在很多有爭議和難以操作的地方，美國甚至認為這干涉了信息自由和網絡服務。

2.數據權屬規范問題。數據資源通過交易流通，能釋放更大的價值，提升生產效率，推進產業創新。在共享經濟活動中，數據的流動性很大，通過市場化的手段促進數據流通成為一種趨勢，數據交易市場應運而生。共享活動過程產生的數據，有些屬于公共性的開放數據，有些則是企業的商業秘密，還有些屬于個人隱私，同時這些數據屬性具有人格、版權及安全等多種利益形態。數據常常在收集與處理、存儲與利用等不同的主體之間流轉和共享，并出現一些糾紛，比如數據身份者認為涉及自己的數據應該屬于自己享有的權利，但是這些數據常常成為收集主體的專有資源，從而引發權屬糾紛。因此，我們應該將數據屬性做出一定的界定。

我國《民法總則》將數據與虛擬財產寫到“民事權利”一章里。《總則》明確了互聯網數據權和虛擬財產權都屬于民事權利的一部分，數據權和虛擬財產在未來非常有可能額外進行特別法的規定。在其第127條規定，法律對數據、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是有規定的。數據的法律屬性問題需要進一步明確，其中哪些屬于物權、債權、知識產權、人身權等等。目前我國還缺乏針對數據進行主體、客體和權利義務確定的系統整體法律框架。

3.人工智能的法律政策問題。人工智能是信息經濟模式下運用算法進行需求分析，用戶畫像及智能推送服務的一種全新的商業模式，數據化智能離不開大數據為機器的學習提供的資源，在這一模式下，可以更好地完成共享經濟所需要的精準服務和匹配，但是由于人工智能更多的不是依靠人類的認知系統，而是依賴算法，智能篩選有可能把對于特定群體的偏見刻印在對于個體的判斷上，這跟人類的刻板印象如出一轍。因此這一模式存在很多的不健全、不透明、不規范、分析誤讀和計算錯誤，并可能基于不合理的標簽化數據分析，形成性別、種族、弱勢群體的區隔化乃至歧視。

目前針對人工智能存在的數據安全、用戶利益以及市場規范的政策法律還不健全，需要進一步加以研究和提出對策。

三、結語

共享經濟在互聯網環境下，主要是通過信息網絡技術的應用實現了線上與線下，生產和服務提供方與市場和消費需求方的信息對稱化匹配和整合，從而提高了資源配置效率，降低了交易成本，因此其本質是一種信息經濟的發展模式，這一模式的主要特征是信息集成化、網絡平臺化、大數據反饋模式、人工智能化等等，由此也引發了關于信息經濟模式下的法律政策規制挑戰，其中包括信息集成的信息權屬問題、網絡平臺的權利義務及責任問題、數據流轉中的糾紛與法律調節問題、人工智能化帶來的算法規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