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悅 (揚州大學 文學院 225000)
康海的雜劇《中山狼》據(jù)馬中錫寓言體小說《中山狼傳》改編而成,以其深刻的思想意蘊和獨特的藝術風貌,在明代戲劇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趙卿圍獵時的威武氣派與東郭先生往中山求取功名趕路時的孤苦行狀形成對比,表達出孤寂荒涼之感。年華易逝,“謀王圖霸”者終歸少數(shù),“萬言書隨身衣食”,“飄零四海便為家”1者境遇可嘆。讀書人若“十謁朱門九不開”2,終將一事無成,難脫清貧艱辛的生活。而這一切皆似命中注定,這種宿命論的觀點帶有平靜的絕望,揭示出官場的腐朽與現(xiàn)實的殘酷。
寬厚仁愛的東郭先生對“救狼”一事一開始雖有猶疑,但最終還是不惜觸犯趙卿,擔驚受怕地營救走投無路的中山狼,卻險被這忘恩負義之徒果腹,與“隋侯救蛇,銜珠為報”的結局形成鮮明對比。求救時,中山狼聲稱自己比蛇更有靈性,以“惻隱之心”為由逼迫東郭先生相救,可見其狡猾,無賴相初露。在激烈尖銳的戲劇沖突中,狼子野心逐漸被揭開。得救后,它恩將仇報,甚至將東郭先生為救它而在趙卿面前掩飾、辯護的話當作其罪狀反咬一口,喪失道德底線。中山狼、東郭先生等藝術形象具有典型性,凝聚著高度的概括性,是對官場中爾虞我詐的變相描摹,反映了忠、誠、信、義的淪喪,提醒人們切莫對虎狼之徒講仁義。康海為明“前七子”之一,憑才能考試入仕,卻因同鄉(xiāng)劉瑾事敗的牽連被削職為民,宦海浮沉,他對世態(tài)炎涼的體悟是至深的!據(jù)何良俊《四友齋叢說》等書記載,此劇系影射李夢陽的負恩,在學界尚存爭議。
從應對趙卿的盤問中可見,東郭先生心善且機智。然而,面對是否該救狼、是否該殺這忘恩負義之徒這類顯而易見的問題卻要“問三老”以斷是非,可見其愚癡而不辨善惡,為信念所困。東郭先生試圖隱瞞趙卿時,對狼的危害言之鑿鑿,可自己卻引狼入室,最終陷入自怨自艾的窘境,怯懦無能。而中山狼因急于吃東郭先生一任自己被捆縛囊中,重演故事,亦是將自身置于險境而渾然不知。在特定情境中,人的“支援意識”往往起決定作用。深植于東郭先生思想中的是墨家的“愛無差等,兼愛為本”,而中山狼則滿懷極端功利的利己主義思想。“善”與“惡”在這種情況下都不可避免地向自我毀滅的方向發(fā)展。與之形成對照的是杖藜老子,此人隱居深山,在“無是無非”的“無為”之境中反能將是非善惡看得清清楚楚,話語機警,灑脫睿智。可見,積極入世者沉湎于俗世,有時思想會受到局限,應激能力下降;身居世外者返璞歸真,重拾性靈,眼界開闊,對世間善惡瀟灑處之。
“問三老”中,通過擬人化了的動物形象老牛的口述,今昔生活的面貌形成鮮明比照。在糧食生產(chǎn)、人們的居住條件、服飾禮儀、生活水平、受教育程度等方面雖有顯著提升,但原始農耕文明在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下,也出現(xiàn)了新問題。老杏樹與老牛的兩段賓白“所透露出來的普通農家果園中的苦與樂,是與那些田園詩化了的農村升平景象大異其趣的”3,但卻更加貼合現(xiàn)實中下層人民的生活。樸實善良的勞動者有強烈的被遺棄感,帶著極強的怨憤講述自己的悲慘遭遇,以一生的經(jīng)驗得出“狼該吃東郭先生”的結論,黑白顛倒,令人錯愕,折射出普遍低迷困頓的社會情緒。這是一個要把個體生命榨干才罷休的社會,生命的尊嚴在這樣急功近利的生存境地中怎能維系?!斯文喪失,人心異化,逐漸走向理性的對立面,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要被置于天平上衡量,個體在無情無愛的人間隱忍心的傷痛。作者意在喚醒迷途中的人們直面經(jīng)濟發(fā)展后一系列關于“人”的問題,呼喚人道主義和人性復歸。
至“那世上負恩的盡多,何止這一個中山狼么”4,前此東郭先生似乎是為墨家“兼愛”的觀念所困不忍殺死中山狼,但此一句卻道出更深層的原因:人間負恩的“中山狼”何其多也!負君者誤國殃民,負親者不記父母恩德,負師者不思受教之恩,負朋友者易忘周濟提攜之愛,負親戚者不顧扶持資助之情,這么多“中山狼”豈能殺盡?既殺不盡,那么殺死眼前這一只又有何意義?東郭先生的迂腐中含有徹悟后的絕望,表現(xiàn)出深刻的虛無感,具有普遍的悲劇意義,這一含蘊深長的哲理是該劇思想內涵的核心。東郭先生似乎又是一位洞析世道的“智者”。最終,他“笑著同自己的過去告別”5,殺狼道上,策驢而去。
作者對東郭先生的批判以善意的揶揄為主,并非像鞭撻中山狼那般辛辣、無情,可見作者對溫厚的東郭先生抱有同情,對其的批判含有些許無奈。在偽善橫行的世道,如東郭先生這般天真的“認死理”的人注定要受到侮辱與損害,因為“沒有原則”就是這世間的普遍準則。杖藜老子能給予東郭的規(guī)勸也只是“從今后見機、莫癡”6一類的明哲保身之訓。
明初以來的雜劇創(chuàng)作,常常淡化形象的塑造與創(chuàng)新。宣揚神仙道化、忠孝節(jié)義觀念的劇作透露出陳腐之氣。而雜劇《中山狼》對社會問題的揭示是深摯的。全劇多用典故,生動曲折,樸實真切。“祁彪佳在《遠山堂劇品》中指出此劇‘曲有渾顴之氣,白多醒豁之語’,并用一個‘暢’字概括全劇。”7而“將寓言這一古代詩文樣式和表現(xiàn)手法運用于戲劇創(chuàng)作從而使劇作富有寓言性”8無疑是一次成功的藝術創(chuàng)造。“這就打破了古代戲劇形象塑造和藝術表現(xiàn)的陳陳相因,獨辟蹊徑,別具韻味,在戲劇發(fā)展史上有著突出的意義”9。
相比王九思的《中山狼院本》,趙卿的人馬先盤問了東郭先生是否看見狼,而后才有狼向東郭先生的一番求助,馬中錫的《中山狼傳》與康海的《中山狼》雜劇都是狼向東郭先生求救在先,后東郭遭遇趙卿,另有一番周旋。后者的情節(jié)設置一方面更體現(xiàn)出東郭先生的機智(說服了趙卿的人馬,使其不再生疑),另一方面使東郭在與趙卿人馬的對峙中自己揭示出救狼的危害。作者將諷刺對象置于自相矛盾的境地,通過其言行的前后矛盾,“取得自我暴露、自我嘲弄的諷刺效應”10,展現(xiàn)出高超的藝術水平。敏銳的諷刺意識與諷刺手法的成功運用,強化了劇作的批判精神、教育意義和喜劇效應。一番周旋終于換來中山狼的平安,可這負恩之徒卻恩將仇報,更加令人憤慨。“兼愛”與極端個人主義思想不能相容,人與人之間難以互相信任,自私?jīng)霰 ⒏≡旯纳鐣諊共壑艘资軅Α?/p>
另一值得關注的差異是,馬中錫《中山狼傳》的結尾戛然而止,而雜劇《中山狼》卻將此經(jīng)驗推而廣之,使文本具有了更加普遍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文本的價值得到升華。明代中后期,隨著資本主義萌芽的興起,社會面臨日益復雜尖銳的矛盾。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的關系處理的得當與否成為影響社會發(fā)展的重要因素。時至今日,對此的思考仍尤為必要,甚至更加迫切,這也使得該文本在當下猶能煥發(fā)光彩。
直至今天,人們仍然稱那些忘恩負義、陰險殘暴之徒為“中山狼”,“東郭先生”也成為濫施仁愛的溫情主義者的代稱。可見,這兩個藝術形象深入人心。從“中山狼”題材熱發(fā)端,以徐渭為主將,明代中后期的雜劇創(chuàng)作以社會倫理批判等諷刺性雜劇為重要內容,張揚個性,憤世嫉俗,打破了風花雪月、倫理教化和神仙道化的偏狹局面,與詩文領域內“反復古主義”思潮的興起相呼應,形成銳意革新的氣象。
注釋:
1.王季思,董上德主編.元曲精品(附明雜劇精品)[M].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224.
2.王季思,董上德主編.元曲精品(附明雜劇精品)[M].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229.
3.龔喜平.康海《中山狼》雜劇的藝術特質[J].西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年7月第32卷第4期:15.
4.王季思,董上德主編.元曲精品(附明雜劇精品)[M].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239.
5.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轉引自龔喜平.康海《中山狼》雜劇的藝術特質[J].西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年7月第32卷第4期:14.
6.同上.
7.中國戲曲研究院編著.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六集[M],轉引自龔喜平.康海《中山狼》雜劇的藝術特質[J].西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年7月第32卷第4期:17.
8.龔喜平.康海《中山狼》雜劇的藝術特質[J].西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年7月第32卷第4期:13.
9.同上.
10.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