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璐[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鐵凝的長篇小說《大浴女》與法國畫家安格爾的油畫《大浴女》有關聯,“浴”即“浴洗”“滌蕩”,油畫中一名裸體女性大方地將自己的身體展現在人們眼前,傳達出畫家希望女性生命坦蕩、靈魂洞開的心境。同理,鐵凝在作品中對女性的人性和靈魂均有獨到的“洗滌”和“剖析”,以原罪意識與救贖心理探討人性深處的隱秘,喚起女性意識的覺醒。
《圣經》中記載,人類的祖先亞當和夏娃偷食禁果,被上帝驅逐出伊甸園,之后他們一方面自我神化,變得虛妄自大,一方面自我沉淪,變得麻痹墮落,他們的后人都必須為亞當和夏娃所犯下的罪惡承擔后果,這一罪過成為整個人類的原始罪過,被稱為“原罪”。“原罪說”解釋了人為何會有沉淪墮落的傾向,“原罪導致一切的本罪。原罪是點燃罪惡的火引,它是所有實際罪愆懷胎的地方。它是一切謀殺、奸淫、掠奪的來源”。每個人的心中都有“罪”,一旦被激發,人就有了罪惡的傾向。淫欲是章嫵的原罪。在那個禁欲的年代,患上了眩暈癥的章嫵一再向醫生強調自己有病,為了得到一張留在城里的病假條,她與唐醫生發生了性關系,這不僅是章嫵用自己的身體換取病假條的手段,也是她壓抑已久的淫欲的發泄。泛濫的淫欲使她忘卻了作為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和義務,她以“感謝”的名義多次邀請唐醫生來家里吃飯,用女兒最愛的顏色廢寢忘食地為唐醫生織毛衣;她經常在夜晚精心打扮偷偷與唐醫生約會,甚至當女兒生病發燒時依然徹夜未歸;她從來沒有發現尹小帆掉了門牙,沒有過問當父母不在時孩子們的生活,最終還生下了她和唐醫生的私生女。面對艱苦的生活、嚴酷的環境和現實的利益,為了自己的淫欲,章嫵選擇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跨越了道德的底線,遺忘了為人母的責任和義務。孩子們與她爭吵不斷,丈夫對她冷漠厭惡,她既疏離了親情,也未獲得愛情,她帶著淫欲的原罪在以后的生活中遭受著良心與道德的譴責。嫉妒是尹小帆的原罪,她要從所有方面證明,她是家庭里最值得重視的生命。漂亮可愛的妹妹尹小荃的出現,不僅霸占了母親的愛,還直接動搖了尹小帆在家里的重要地位,嫉妒使她蒙蔽了雙眼,她眼睜睜地看著尹小荃落井夭折。長大后,尹小帆嫉妒姐姐尹小跳擁有眾多追求者,她用命令的口吻討要方兢送給尹小跳的短風衣,肆意插足尹小跳與其男友,破壞他們的感情。她迫切希望自己的一切都優于尹小跳,她極度瘋狂地向往美國,逼迫自己適應異國環境,竭盡全力向尹小跳展現自己生活上的優越感,挑剔尹小跳的服裝和發式,攻擊尹小跳衛生間的淋浴器,甚至貶低尹小跳的國籍。嫉妒使她變得刻薄、自私、虛榮、近乎病態,罪惡的人性全因嫉妒而曝光在讀者眼前。報復是尹小跳的原罪。母親的出軌在尹小跳看來是章嫵對他們全家最嚴重的戲弄,她不顧后果寫信向父親揭發母親的罪行,拆掉母親為唐醫生織的毛衣袖子,對正在精心準備菜肴討好唐醫生的母親謊稱檸檬酸用完了,她用冷落與疏離來報復母親的不忠甚至將內心的仇恨和憤怒發泄在“惡果”尹小荃身上。她聯合尹小帆孤立尹小荃,給尹小荃吃耳垢,希望她吃了耳垢就會變成啞巴;當尹小荃撲向污水井時,她用力拉住了尹小帆的手,那是阻撓的力量、殺人的力量。然而,從此以后她總是活在死去的尹小荃的陰影下,永遠懷著對尹小荃的內疚和自責。表面上她將唐醫生的女兒唐菲當作自己的好友,然而她利用唐菲賣身來實現自己的目的。“賣身一次和賣身十次有什么本質區別嗎?”她以此作為借口來逃避罪惡,她似乎從未將唐菲當作真正的朋友,這不僅是對友誼的褻瀆,同時也是報復唐醫生的自私卑鄙的手段。
“原罪說”并不是單純地揭發人性的丑陋與罪惡,根本目的是為了啟示人類自我救贖以獲得人性的重生。“人,不能亦無須否認與掩飾伴隨罪行而來的罪責與罪咎。它需要做的是靠從上帝而來的恩典而獲得赦免并從罪性、罪行、罪責與罪咎中得以釋放。”只有通過自我救贖,才能解脫原罪的苦難。面對自己的罪惡,章嫵試圖改變自己的模樣,她先后去整容醫院墊鼻梁、縫眼皮,還計劃做收雙下巴術、臉部緊皮術、腹部吸脂術。她希望家人接受這張全新的臉,從而消滅那些不愉快的記憶,以獲得靈魂的救贖,然而過度整容使得她看起來像一個怪物,讓丈夫和女兒更加反感,她不僅在家庭中忍受著精神上的信任危機,在身體上也遭受著自我折磨。章嫵這場失敗的自我救贖是作者對淫欲的否定。“文學可能并不承擔審判人類的義務,也不具備指點江山的威力,它卻始終承載理解世界和人類的責任,對人類精神的深層關懷。”同樣,尹小跳面對自己的原罪也接受著道德的審問和靈魂的煎熬。她對生活寬宏大量,對工作盡職盡責,對同事和不友好的人都充滿善意,對傷害自己的人粲然一笑,對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對方兢的為所欲為拼命原諒,而那股力量正是尹小荃。尹小荃像一根刺,刺痛著她的靈魂,時時刻刻提醒著她為自己的罪惡贖罪,凡事都約束著她。她正視自己的原罪,將尹小荃的死全部歸咎給自己,無限包容著尹小帆的虛偽、刻薄、自私和野蠻。因為自己的私心而間接導致唐菲更加放蕩患了性病,尹小跳心甘情愿傾聽唐菲對她人生的抱怨,亦是接受唐菲對自己的審判。唐菲死了,尹小荃的秘密就此消失,然而唐菲臨死前的吻卻印刻在了尹小跳的臉上,直到她主動向陳在坦白了尹小荃的死因,真正正視了自己的原罪,那一刻,唐菲的吻消失了,尹小荃也不再尖叫了。原罪并不可怕,只要敢于正視自己的罪惡,自我批判和否定,懺悔贖罪,就能獲得自我救贖的希望,走向無罪的歸途。最終她達到了對所有人的理解和寬容,原諒了母親的出軌、父親的冷漠和尹小帆的刻薄,在灰暗的原罪陰影下,清理了生命的晦暗與污穢,回到人性無罪的本初,從而完成了人性的自我救贖,人生獲得新生與升華。
20世紀90年代,中國市場經濟急劇轉型,金錢至上的觀念促使人們進入欲望時代,扭曲的消費文化使女性在男權社會中身體化、物化的現象趨于普遍。這一時期的女作家譬如陳染、林白、徐小斌等,在文學作品中塑造了許多性欲強烈的女性形象,大尺度地揭露了傳統女性壓抑已久的性心理,難免有些迎合商業化的傾向,形成了一批引起爭議與影響的“私人化寫作”的熱潮。然而鐵凝并沒有在作品中回避女性欲望和身體書寫,也沒有迎合商業化而使作品失去理性,她更多地將女性的性欲表現為在男權社會中對男性話語霸權的抗爭,以及在朦朧模糊的男女關系中女性意識的覺醒。方兢作為尹小跳欲望的啟蒙者,是尹小跳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圣對象,她將這種盲目崇拜視為愛情,那些露骨的情書以及他與各種女人之間的性關系成為吸引尹小跳的人格魅力。然而尹小跳逐漸成長,她的女性意識開始覺醒,她看清那些行為是方兢懦弱和無賴的表現,她明白她對方兢的忍讓是內心深處的原罪束縛著她,無緣無故的善良和寬容是不存在的。為了逃避現實,她結識了異國男友麥克,麥克活潑開朗的性格以及對尹小跳無微不至的照顧讓她感到陌生又喜歡,可是當麥克對她展開猛烈的追求時,她突然發現自己對麥克一無所知,所有的快樂僅限于她對麥克一時的放縱和享用,她明確自己內心真正喜歡的是與她青梅竹馬的陳在,而年幼時的尹小跳卻將這份感情僅僅當作普通的友情。此時此刻的陳在已經結婚了,為了愛情失去理智的尹小跳不顧一切地破壞了陳在的家庭,成為陳在和萬美辰之間的第三者。尹小跳明白她與陳在已經錯過了正確的合情合理的戀愛時間,他們之間注定是一條相交線,錯過了那一刻正確的交點后,只會越行越遠,可是他們彼此太相愛了,她自私地決定要與陳在結婚。然而,陳在的前妻萬美辰向她傾訴了一場卑微到塵埃里的愛情。原來萬美辰一直都知道陳在喜歡尹小跳,她為了愛情,忍著胃痛強迫自己喜歡陳在喜歡喝的咖啡,模仿尹小跳頭頂波斯菊的模樣接近陳在,與陳在做愛時聽到陳在叫著“尹小跳”時她下賤地回應著。她心甘情愿毀滅自己,變成另一個尹小跳,留著與尹小跳一樣的發型,戴著一樣的草帽,穿著同款的裙子,坐在車內相同的位置……她一直模仿著尹小跳,卑微又低賤地愛著陳在。尹小跳對面前這個女人愧疚又憐憫,那是對拆散了一個本應該幸福的家庭的愧疚和對一個即將被丈夫拋棄的可憐女人的憐憫。尹小跳終于明白放手是沉默卻更濃烈深沉的愛,她主動選擇放棄了她與陳在的這一場錯誤時間的愛情,跳出了欲望和道德的泥淖,女性意識得到真正的覺醒與獨立,獲得了心靈真正的寧靜。尹小跳在三場男女關系中逐漸成長,在一次次遭受了情感傷害、經歷了道德與理性的拷問后自覺反省與懺悔。女性意識的覺醒,為女性營造了一個充滿希望的精神家園——“她的心房幽深寬廣無邊無際,她拉著她自己的手往心房深處走去,一路上到處是花和花香”。由此,女性徹底擺脫了欲望的束縛,跨越男權以獨立,仿佛是一個出浴的少女,經歷了人生的浴洗,獲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