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白雪，舉輕若重
——從傳統馬克思主義視角看《無問西東》

田 園 （南京大學文學院 210023）

作為一部塵封五年之久的清華大學校慶片，電影《無問西東》在初始排片率并不高的背景下最終如一匹黑馬般逆襲——票房突破七億大關，如此驚人的市場成績和過人口碑無疑與電影所表達的清華精神“立德立言，無問西東”同廣大受眾產生心靈共鳴息息相關。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座談會上早已作出指示：“一部好的作品，應該是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同時也應該是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相統一的作品。文藝不能當市場的奴隸，不要沾滿了銅臭氣。優秀的文藝作品，最好是既能在思想上、藝術上取得成功，又能在市場上受到歡迎。”1當前中國電影市場的現實，是以營利為目的的電影大行其道，其中不乏內容低俗、精神萎縮的作品，而一些在思想與藝術上頗有價值和見地的影片則被市場浪潮淘汰，成為市場經濟和消費社會的祭品。從國內來看，如果任由此風繼續滋長，無疑會對中國社會的風氣與人民的精神健康產生不利影響。再從國際來看，當前國內的商業電影所表現的思想狀態與精神內涵不過是拾人牙慧——都是歐美商業類型片玩剩下的，其低俗墮落的精神價值與歐美大片的所謂“普世價值觀”相比不可以道里計，長此以往會對中華民族的自信心產生極大沖擊與破壞，而這無疑也與習近平總書記所要求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第四個自信——“文化自信”背道而馳。因此，正如導演李芳芳所說：“也許你不信，但我只拍自己堅信的”2，電影《無問西東》通過個體在歷史浪潮中的抉擇和堅守表達真實，在弘揚人文知識分子風骨和愛國主義情操等主流價值觀的同時又展現出象牙塔所獨有的文藝氣質實在是難能可貴。但是，也恰恰由于導演急于表達與彰顯主流價值觀，導致其敘事手法與技巧略顯生澀，最終讓這部“校慶片”在與商業片競爭不落下風的同時卻在同文藝片對壘時顯得略有瑕疵——陷入了“主題先行”的窠臼。

多年以來，主題先行已是我國主旋律影片的通病，很遺憾李芳芳的《無問西東》仍未能徹底擺脫這一“舊俗”。雖然“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但直接以劇中人之口用書面化語言對受眾進行朗誦式宣教，在今天只怕是獨一無二。如電影四大故事線索之一——吳嶺瀾的敘事情節，當他因“選科”而迷茫之時，校長梅貽琦在辦公室對他所進行的一番教誨：“你看到什么、聽到什么、做什么、和誰在一起，有一種，從心靈深處滿溢出來的不懊悔也不羞恥的平和、與喜悅?！边@段頗有幾分詩韻的言辭，雖然該片段前后有諸多在歷史上的詩壇卓有成就的大家（如徐志摩、林徽因、泰戈爾等）的襯托，但在現實生活中許多經歷過校長或者班主任辦公室教誨的觀眾看來，這番話究竟是對影片中的吳嶺瀾而說還是對銀幕外的觀眾而發則見仁見智了。再比如四大故事線索之二——張果果的故事片段，影片結尾處那一番手執畫筆的朗誦：“等你們長大，你們會因綠芽冒出土地而喜悅，會對初升的朝陽歡呼跳躍，也會給別人善意和溫暖。但是卻會在贊美別的生命的同時，常常、甚至永遠地忘了自己的珍貴。愿你在被打擊時，記起你的珍貴，抵抗惡意；愿你在迷茫時，堅信你的珍貴，愛你所愛，行你所行，聽從你心，無問西東?！边@段明顯有著散文詩般美感的“總結”，雖然圓滿完成了點出電影主題的任務，也著實起到了配合影片營造的氛圍感染受眾的作用，但是張果果這一大段頗有雞湯文風采的“獨白”，畢竟未能起到對影片結尾所應有的“升華”的作用，讓觀眾不免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教育”，宛如一首悠揚的小提琴曲因琴弦斷裂而產生了絲絲雜音，未能臻至于無聲處聽驚雷的藝術境界。

導演在電影創作過程中過度“主題先行”——弘揚主流價值觀，也產生了之前許多主旋律電影的通病——在塑造道德榜樣的過程中往往“不說人話”。1844年馬克思即提出了“人是人的最高本質”與“人的根本就是人的本身”的著名命題，按其觀點，電影藝術乃至一切文學藝術的創作都應是人的自由的精神性創作，即不僅僅創作者是完全自由的，且藝術作品也應是完全自由的。在我國，1942年5月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也明確主張文藝為人民大眾，即通過文學作品對現實的重現復原被私有制蒙蔽的人性，從而使“使人民群眾驚醒起來，感奮起來，推動人民群眾走向團結和斗爭，實現改造自己的環境”3。所以，電影作品乃至一切文藝作品在當今社會要達到教育群眾的目的，取得良好的社會效益，其創作就要緊密貼近人民群眾，弘揚馬克思主義本就具有的人道主義和人性論主張，在作品的創作中更要著重強調人的主體性，這也正契合了馬克思主義以人為本和以人的全面發展為目標的本質屬性要求。影片的四大故事線索之三——沈光耀的英雄史詩就暴露了“不說人話”這一問題。這段取材自歷史原型人物沈崇誨的故事情節，明明有著極大的能量塊——催斷肝腸的同時又能激起難得的崇高感，卻因導演試圖通過影片人物的口而說出作者的話導致未能充分“燃燒”。影片中米雪扮演的沈母所說的這段臺詞：“我想讓你享受到人生的樂趣，比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比如享受為人父母的樂趣。我怕你還沒想好要怎么過這一生，命就沒了?！彪m然仍有幾分書面語言的氣息，但在之前段落的情緒蓄積之下仍足以讓觀眾聚焦于敦敦教誨的母愛而感動涕零，然而當沈光耀正式加入飛虎隊以后面對長官訓誡時的回答——“這個時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缺的是，從心里給出的真心，正義，無畏和同情”出現時，卻對觀眾先前所蓄積下的情緒進行了消解——雖然導演試圖通過這段對答引起愛國主義的崇高感的努力是那么的明顯。如果說該故事線索進行到現在仍非致命，那么至沈光耀故事線結束時則完全消解了這一擁有巨大爆發力的能量塊。當沈光耀的兩位同學向沈母帶來兒子的陣亡通知并發表一番“不是華北之大容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而是整個國家危亡，我們都要去當兵了”的演講時，尚可理解導演急于抒發愛國主義精神的激情，可當沈母聽了之后吩咐傭人端出冰糖蓮子羹讓他們“潤潤喉嚨，再趕路”，而兩位同學喝完之后雙雙跪下的鏡頭卻不免讓觀眾頗有幾分出戲之感——盡管歷來的軍旅題材影視作品常有同袍戰死而“汝父吾孝之，汝母吾養之”的情節。這一段本具有極大藝術張力的故事情節正由于導演急于通過說自己的話來塑造道德榜樣，背離了人學原則，最終使得藝術創作不盡如人意。歷來的主旋律電影之所以未取得更大的藝術效果，正在于脫離了“人”這一主題，使得受眾總覺得其“假、大、空”，進而喪失了影響力。試想，如果以更加符合人性的手法對本片這一故事線索進行表現，或許能夠取得更富有感染力的藝術效果。

作為一部弘揚主流價值觀的影片，《無問西東》之所以能從諸多主旋律電影中脫穎而出，其成功可以說關鍵在于導演所營造的“情懷”的力量。如同《芳華》著意為那一代人營造出逝水流年情懷而找準了市場著力點，《無問西東》則迎合了當下社會白領們（尤其是出身象牙塔的白領們）在現實社會焦慮中所產生的人生價值情懷——一種帶有歷史批判色彩且頗具社會正能量的情懷，最終給予觀眾一種“雞湯”式的震撼與撫慰。清華園的泰戈爾演講、西南聯大的靜坐聽雨、沈光耀的空投食品、陳鵬為祖國核工程事業的無怨無悔，一層層情懷的偉力襲來，正如有的影評人直言：“這一位導演，內心文藝，手段卻不夠隱蔽，每一舉一動，我都非常清楚她想對我做什么。音樂鋪來，是要抒情了；旁白響起，是要點題了，都知道。專業抒情多年，什么沒見過？可是這次，我愿意被她帶節奏，愿意躺平了讓她出招?！?導演李芳芳的情懷攻勢無疑是成功的，可是任何事物都會過猶不及，如果情懷被過渡渲染和濫用的話，往往會讓觀眾產生陽春白雪之感的同時又暴露出導演表現手法的舉輕若重，這在四大故事線索之四——陳鵬、王敏佳、李想的愛戀糾葛中尤為明顯。比如導演對王敏佳的批斗大會和李想的表彰大會這兩組鏡頭進行交叉剪輯的目的明顯指向了一種精英立場的歷史批判，但在渲染那場運動已成為“炒冷飯”的語境下——謝晉、姜文甚至馮小剛等諸多導演紛紛將那個傳奇的時代或進行人性的批判反思或展開個人充滿荷爾蒙氣息的臆想，李芳芳此處的人文知識分子情懷不免讓觀眾覺得不接地氣的同時又顯出幾分老生常談之感。此處章子怡的過度表演、師母淑芬鬧劇般的出場以及隨后的群體暴力事件等敘事讓人產生不自然的造作之感（諸多場景情節設置在描寫那場運動的影視作品中已不鮮見）——這種舉輕若重式的情懷過度渲染將有引發觀眾“出戲”之虞。最終這種情懷在陳鵬誤以為王敏佳已死、王敏佳蘇醒、王敏佳假死造墳、二人遠走云南等等隨后一系列帶有明顯電視劇“狗血”色彩的情節安排與不合當時歷史和生活實際情況的敘事邏輯中被逐漸消解。在當今電影市場的大環境下，情懷的渲染已經被《芳華》等電影所證實其威力，且《無問西東》也通過渲染情懷取得了成功，但如果一部電影中反復且過多的進行情懷渲染，那就不再是渲染，而成為一種賣弄與炫耀，當這種賣弄與炫耀過度之時，情懷便不再具有應有的正面效果，邊際遞減效應恐怕便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此外，本片的四大故事線索齊頭并進、交叉敘述的導演手法并不能改變其沒有主線情節的硬傷。當今中國乃至世界影壇，伴隨著后現代主義電影的興起，非線性敘事的確成為導演們趨之若鶩的敘事手段，仿佛不采取非線性敘事便不能證明其導演技法的高超與思想的先鋒前衛，而使用線性敘事便似乎意味著落伍與守舊。而事實上，在劇本本身優秀、題材適合、導演造詣達到一定高度的情況下，非線性敘事確實能夠把一部電影推到極高的藝術水準，但相反，如果在劇本本身一般、題材也并不是那么適合，甚至導演的技藝尚未臻至大師境界的情況下，非線性敘事往往會使得電影變得過于散亂?！稛o問西東》的劇本不能說不好，題材也不能說不合適，有些情節能量塊還具有極高的爆發力，如果導演操作得當，的確可以取得相當的藝術成就，但是李芳芳在操刀本片時卻不免仍有手法稚嫩之嫌——在四大故事線索交叉敘述本已顯得有些散亂的同時又要顧及介紹清華大學校史中的群像，更加重了散亂之感。這在四大故事線索中的陳鵬、王敏佳、李想情節線中添加他們的老師許伯常與師母淑芬的支線情節可見一斑。該情節對于整部電影來說并不重要——不重要不是說不好，該支線情節拍的相當好且煽情，卻占據了相當的篇幅，然而取得的效果卻很有限。導演在此處除了進一步渲染那場運動的歷史情懷以外或許還帶有些微中年危機、時間與愛情、人性等的反思，但終究仍屬于影片的支線情節，對影片主線情節的敘事動力并未有直接影響。

《無問西東》作為一部校慶片和導演李芳芳的處女作無疑是成功的，作為一部商業故事片更是成功的，其票房與口碑成為其導演征途上的一座里程碑。但作為一部文藝片由于其敘事手法的稚嫩仍有不足，其主題先行等問題仍舊值得今后中國內地的導演們考察與研究。然而可喜的是，導演李芳芳作為新人能以處女作打開如此局面，畢竟意味著我國主旋律電影依舊充滿活力，仍在不斷進步與蛻變之中，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座談會上所展望的“努力創造生產更多傳播當代中國價值觀念、體現中華文化精神、反映中國人審美追求，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有機統一的優秀作品”5的時代已經開始到來。

注釋：

1.姜昆：《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N].《人民日報》，2014-10-21（24）.

2.大眾網：《<無問西東>，2018年中國電影動人開場白》[EB/OL].http：//www.dzwww.com/yule/tt/201801/t20180126_16967811.htm，2018-01-16.

3.南帆：《人民群眾是文藝主人公，堅持以人民為創作導向——紀念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70周年》[EB/OL].見人民網：http：//culture.people.com.cn/GB/172318/17949868.html，2012-05-22.

4.六神磊磊：《辜負時代，就不配叫青年》[J].《時代人物》2018（01）：126.

5.姜萍萍、秦華：《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N].《人民日報》，2015-10-1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