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霖
奶奶出生于1917年,要是活到現在剛好100歲了。
我沒有見到奶奶的最后一面,奶奶走時我在縣城第二中學讀書。1984年5月,那是個細雨綿綿的暮春。清晨,我正從借宿的二姨家走出來,村里人就急急忙忙找到我并告訴了這個噩耗。我心頭一凜,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一向身板硬朗、沒有任何病灶的奶奶怎會突然離世呢?想到前兩天我還跟奶奶在一起有說有笑,她還讓我把那洗干凈的三尺長裹腳布拿到外面的竹竿上去曬太陽。還說周末等我回來,帶我到河邊去挖年輕夫妻用得著的草藥……
我趕緊回家。整個家里人都在忙碌著,搬凳的、燒香的、哭泣的亂成一團。側房的門板已經卸下,準備停放奶奶的遺體。我問與奶奶住在一起的姑姑是怎么回事?她說:“昨晚吃飯時還是好好的,還與來看望她的一對年輕夫妻吃飯,喝了點酒,誰知道今早起來就出事了!而且是你四妹陪她睡,早晨起來叫她,不應,摸她的身體時是冰涼的,于是趕快叫人,結果還是走了……”
我的眼淚頓時刷刷地流了下來。
我后來才知道,奶奶是與那對夫妻喝酒后誘發腦血栓于凌晨去世的。而那對夫妻,是來感謝她的。因為奶奶給他們吃了一劑草藥,生了個胖兒子,特別高興。之前已生了兩個女孩,悶悶不樂。那時的農村,沒有男孩的家庭會被別人冷落、看不起。
吃草藥選擇孩子性別這件事,由于奶奶偶爾帶我去采摘,還有點印象。就我所知,附近村寨有三四家人吃了這個藥,如愿地生了男孩,于是有的買來公雞,有的送來布料,表示感恩。據姑姑說,奶奶采摘的那草藥叫“破碗花”,大概是采摘它的根莖回來后,與未開叫的小公雞一起用瓦罐煨了吃,一連幾天。因為采藥是傳女不傳男,奶奶來不及傳下來,就在意外中絕世了。奶奶就這樣遺憾地離開了,那裹腳布還在窗外的竹竿上隨風飄搖。看到這樣的凄境,我浮想聯翩——被奶奶拽著、與奶奶一起走親戚、串朋友、采草藥等快樂事一去不復返了。
奶奶出生在一個時局動蕩的年代。1935年4月8-9日,中央紅軍主力紅一、三軍團從貴陽、龍里間突破湘黔公路,并在貴陽附近之黃泥哨,與馳援貴陽的滇軍孫渡部遭遇并發生激戰。之后,紅一軍團從龍里、高坡經上馬司直插定番(惠水縣)。年齡將滿18歲的奶奶就住在上馬司村寨,名字叫方家明。
當年,由于受到國民黨的反動宣傳,老百姓非常害怕“共匪”,大家早在紅軍到達上馬司之前就到漣江河對岸的樹林里躲藏起來,我奶奶也不例外。據說,紅軍趕到上馬司時已黃昏,我奶奶正涉水走過河的中央,只看到她飄在水上的頭發了。第二天紅軍走后,奶奶回家。看到家里一百多斤的大肥豬被殺了,床單被撕爛用來做草鞋,但在桌子上留下一些錢。紅軍還征用了一個叫曾執齋的人的馬來托運糧食,到達長順后,就讓他跟馬一起回來,還給了他幾斤糧食作為酬謝。當時,我爺爺家也幫助過紅軍,曾拿出三斗米,紅軍還寫有借條。聽說這條子在我堂弟那里,可我一直沒機會看到……
奶奶受封建思想的影響沒那么深 ,所以她的裹腳不算徹底。在家的大部分時間里,奶奶沒有天天包裹著,似乎只是出門做給別人看。我見過她有些腳趾是畸形的,特別是大腳趾向內彎曲并擠壓其他腳趾,縮著一團。但跟古時候的“三寸金蓮”相比,奶奶的腳還算比較大,而且走起路來四平八穩,不像企鵝般左搖右晃。
奶奶沒有文化,但有教養、手很巧,跟我爺爺一起懂得不少東西。爺爺是個有文化的人,曾就讀于貴陽師范學校,28歲時做過國民黨時期的鄉長。可在解放后,他因做過國民黨的官而被投入監獄,年僅39歲的他因病過世。于是,家庭的重擔全落在了奶奶一人身上,還要將我父親及兩個姑姑拉扯大。不久搞“土改”,奶奶的家被劃成地主成分,土地沒了,住房也沒了。奶奶實在沒辦法,只好將我父親及小姑分別送到親戚家去寄養,而將只有17歲的大姑早早出嫁,她自己則幫別人家做針線活補貼家用。畢竟是大家閨秀,奶奶納的鞋墊樣式好看。特別是繡花,繡在手帕上、繡在圍裙上,她還會將撿來的宣傳海報,照葫蘆畫瓢,繡出來的品種又多又好,別人家爭著請去繡,或者拿回來家里繡,獲得的報酬是錢、是米、是布……后來,我小姑也學著繡,或許是熟能生巧,她繡的鞋墊也精彩絕倫,以至我每年回老家過年,她送的禮物除了腌肉,就是鞋墊了,現在我的鞋柜里還保存有十幾雙她繡的鞋墊。
由于沒有土地和住房,外祖公感到奶奶一家可憐,就讓她搬來一起住,不想一住就是15年。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有能力撐起一個家的父親,向政府申請了一塊土地,自己挑石頭砌墻、買木材做梁,好不容易建了一棟有三個房間的草房,才算真正的有了一個家。這時的奶奶才有一絲喘息的機會,勉強活出個人樣來。說起這草房,當狂風暴雨來臨時,屋頂的草被掀翻,滿屋漏個不停,加上電閃雷鳴,嚇得我忙找地方躲起來,而奶奶除了對我安慰外,還找來大小盆子,一個勁地接水。
每天清晨,不管是寒冬臘月還是酷暑盛夏,奶奶都早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解開她的裹腳布,之后就去割豬菜,只有解決了豬的問題,才放心去做其他的事。當屋檐下的小廣播一響,七點鐘生產隊出工的時候,她的豬食也就準備好了。日復一日,養了一年的豬已經有一百多斤,春節將近,就要殺豬過年了,就要有肉吃了,一家人翹首盼望。不料公社的人來了,大家期盼吃肉的豬被趕走了,說這是搞資本主義。
奶奶是個善良的人,總是搶著家里的活來做。即便是在零下幾度的冬天,都要拿著衣服到離家約800米外的漣江河里去洗,蹲在一塊大石板上洗、搓、捶,當要擰干水的時候,兩只手都無力了,被凍得腫脹通紅像個紅蘿卜。有時候我也幫家里做些事,到河里洗菜,寒風刺骨,手指鉆心的痛;挑水也是個大問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滿是泥巴和小草的田埂上,有一次不小心踩滑了,連人帶水翻到田里,腳也崴了。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奶奶就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里呵護著,說:“下次還是我去挑吧,你在家好好讀書就行了!”我的心里頓時熱乎乎的,但我看著奶奶那雙裹布的足,她能安全地挑回來嗎?心里很不是滋味。
因為家庭是地主成分,奶奶有時要去做義務工。有一次是去修馬路,我跟著去了,那時我才十多歲,拿著一把鋤頭和竹箕屁顛屁顛地跟在奶奶的身后。對我來說,跟著奶奶去做事純粹是好玩;對奶奶來說,有我跟著算有個心靈的安慰了!endprint
那是一條鄉間泥土小路,長約一公里,寬約兩米,奶奶要做的事就是將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到別處找來泥土和石塊填平。奶奶雖然是裹腳的,但不會因此而耽擱事情。奶奶埋頭苦干,沒有怨言,也不偷懶。有時累了,就坐下休息一會,跟我聊天,講故事給我聽。
一連干了幾天,奶奶累死累活地做完了那個費力又沒工分記錄的義務工作。
小時候我貪玩,常會做錯事,或者做不該做的事,常被父親責罵,卻被奶奶庇護。有一次,趁父親外出,我偷了他新買的永久牌自行車去騎,為了給同伴顯示我的能耐,就到一個叫永安廠的地方,毫不猶豫地在一個長約200米的大斜坡往返了兩次,但第二次時,剎車失靈,我徑自沖向路邊的刺蓬并順勢滑到稻田里,四肢被劃傷和跌傷,前輪變形,車胎爆開。我半拎著單車回到家,為避免父親的打罵,趁他還沒回來,就跑到奶奶住的姑姑家躲了起來。父親回來知道他新買的車扭曲成這樣,大發雷霆,拿了根竹棍找到我,他狗日的一通責罵后,舉起了棍子——卻被奶奶奪了下來,我縮在墻角不敢亂動。還有一次,在放學的路上,有個同學挖苦、鄙視地罵我地主仔不該讀書,我氣不過跟他打了起來,于是別人家的大人上門告狀。我父親急了,不管對與錯,上來就給我一腳,又扇了兩個耳光,并說:不好好讀書,盡給老子惹事,人家都找上門了,你找死呀。還讓我在那里站著,晚上也不給吃飯。懲罰了一段時間,趁父親不注意,又是奶奶拉我離開并端出了裝好的飯菜,雖然已經涼了。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讀書,凡能找到的書都看,不管是“毒草”還是紅書。記得《春苗》《紅巖》《離騷》讀得最多,也喜歡翻看父親買的小人書,有一籮筐。有時候我也會拿到外面去看,常被村里的大人借去不還,一年下來,一籮筐的書被我糟蹋了只剩下幾本。父親急了,又責罵我,把我的書包鎖在衣柜里,還不準出門。又是奶奶幫了我,她找來鑰匙將門打開,才使得慌亂的我第二天早上正常回校。
有一次奶奶帶我去聽村里的說書人說書,記得是《水滸傳》和《 薛剛反唐》,我們都聽得津津有味。回家后,奶奶很高興,讓我陪她喝口酒,我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哪能喝酒?不過,我真的喝了,只是讓奶奶開心的一小杯。
因為在本地受歧視,也沒能力撫養,父親忍辱著將我送到姑媽家讀書,將二弟送到外婆家讀書,將初中剛畢業的四妹喊回家務農。有一次,奶奶要送我到姑媽家去寄宿了,約20公里的泥濘路,走了三個多小時。黃昏后,奶奶要返回,姨媽姑爹都在路邊相送,我死活不想留下,拉扯中還順手抓掉了三姨的一大把頭發……
盡管奶奶受盡人生的折磨,但她對社會沒有過埋怨,對苦難的生活沒有過絕望,一種生存的信念在支撐著她,直到67歲去世前,還能穿針引線、繡花納鞋……
責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