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鋒
我4歲的時候,從外面玩夠了回來,多遠,我就嚷嚷開了“媽媽,我回來了,我要喝水”。媽媽把一小土碗溫水,遞到我嘴邊“慢點喝,別嗆著”,邊說邊拍打著我身上的塵土,拿去我掛在衣服上的雜草和樹葉。
我13歲的時候,開始在外地讀書,每逢周六,天黑下來還沒見到我的身影,媽媽就會站在山嘴上拉大嗓門,對著黑沉沉的夜:“四妹,四妹,四妹回來沒有?”黑夜里,我只要聽到媽媽的呼喚,定會立刻:“媽媽,我回來了。”并加快腳步朝媽媽的方向奔去。我回家的路上,有大片大片的墳地,媽媽說如果聽到她的喊聲,鬼就會躲得遠遠的,我就不會害怕。
我15歲時候,會一腳把阻擋我的小石子踢飛,一聲不響地回家,甕聲甕氣地給從灶間閃出身子的媽媽說:“媽媽,我回來了。”媽媽邊在藍色棉布的圍裙上擦手,邊問:“你吃晚飯沒有?喝不喝水?”我不耐煩地回答:“吃過了,不想喝。”考試的壓力,讓我懶得說話。媽媽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搖搖頭,嘆口氣,什么都沒有說。
我17歲的時候,回家路上得知爸爸突然去世的噩耗。在見到媽媽的那一瞬間,我哭喊著說:“媽媽,我回來了,我,回來晚了。”媽媽把我摟在懷里:“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可惜沒能看上你爸爸最后一眼。”我看到媽媽前面的衣襟濕濕的,仿佛一夜之間,頭上多了好多白發,老去了好多歲,那年的媽媽,才剛滿50歲。從此以后,我常見媽媽一個人發呆地望著爸爸的黑白照片。
我18歲年底的時候,拖著極度虛弱的身體從外地回家,“媽媽,我回來了。”我用弱弱的聲音說道。媽媽看著我蒼白的臉和歪歪倒倒的身體,立刻丟下肩上的擔子,一雙粗糙的手撫過我的臉:“四妹,出什么事了?病了?走,先跟媽回家。”于是媽媽到處借賬,帶著我四處求醫,最終尋得一劑秘方,才給了我延續的生命。
我27歲那年,從打工的省城回到老家,遲疑地敲門“媽媽,我回來了”。媽媽拉開門的瞬間,笑容就綻放在了她褶子的臉上。又很快把目光從我臉上移開,投向我身后笑瞇瞇的男友。得到媽媽的應允后,我和男友在那年舉行了簡樸的婚禮,婚禮上的我,流下了淚。媽媽,你一定懂得,那臉龐上滑過的淚珠,是為你而落的。
37歲那年,當我喊著“媽媽,我回來了”,兒子喊著“外婆,我回來了”時,一個佝僂的身影出現在大門口,緊接著一個蒼老的聲音帶著激動和欣喜“四妹回來了,我的乖孫回來了,好好好,快進來”。吹拂桃花的風,吹開了我們的臉頰,媽媽的聲音穿行在歲月的風里,在一粒微塵上雕刻著屬于自己的幸福。
如今,我的乳名依然還暖在媽媽的手心,我的身體卻還在他鄉漂泊。可是無論我走在哪里,只要媽媽一伸手,就能清晰抓住我的根須。媽媽眼角的條條皺紋,已經是一把張開的小折扇。媽媽的頭發已經全白,常年躺在床上或沙發上,對著電視自言自語,還給我們幾姊妹講著一些莫名的故事。醫生說,媽媽得了嚴重的憂郁癥,間歇性精神病,還有各種老年并發癥。因此,我怕,真怕有一天回到家來,哽咽著喊“媽媽,我回……回來了”時,沒有回應,只有嗚嗚響的風和著潸然流下的淚。
我的兒子每次回家來,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也總是“媽媽,我回來了”。我微笑著接過他手上的東西,也拍打著他身上的塵土。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媽媽的女兒,也是兒子叫著媽媽的人。
腳印的一生有些孤單,它在行走中等待第一縷晨光,又送走最后一絲晚霞。
責任編輯:子 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