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楚涵
能看懂歷史的人不多,被歷史讀懂的人尤少。
一個時代有其自身的味道,生活在那時代中的人多能浸染其幾分風韻。但只有幾人,歷史能從其身上淘洗出時代的風骨。
蘇軾便是北宋遺下的明珠。
這是一個精致典雅的時代,這是一個不逞英雄只慕人才的時代,這是一個在靜默中追求創新的時代,這是一個金戈鐵馬與風花雪月共處的時代。蘇軾只能屬于北宋,就像阮籍只能屬于魏晉,太白只能屬于盛唐。
林語堂說,一提到蘇軾,中國人總會帶著親切敬佩的微笑。想來,熱愛東坡由來已久,沉迷更是自然而矣了。
東坡有才,這在別人身上大約表現出是聰明,頂多是能被稱之為"富有才情",但在他身上表現出來,則是一種智慧。幼年天賦異稟,青年一朝中舉,此后的官宦生涯中因其獨到見解,雖然頻受打擊也總被人所賞識,東坡的才可見一斑。但極有才的東坡并未恃才傲物,而是將自己的才情作為娛樂自己也娛樂大眾的一味調劑。他曾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陽春白雪下里巴人他都能唱和,眼見他總是根據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才情將其感染,由此生出了東坡身上所特有的智慧。
似乎是先有的東坡才有了"豪放"一詞,"大江東去"與"老夫聊發少年狂"造就了這固有的印象。但真正翻開他的詞集,才會發現這與真正的東坡相去甚遠。還是王國維評價得貼切:東坡之詞曠。
曠是蘇詞最重要的一個特點,也是東坡本人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后,總會嘆到"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會勸"休對故人思故國",提議"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嘲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渴慕"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東坡是介于李白與杜甫之間的一個形象,他有關于世間苦難的悲戚,但總是能瀟灑處之,沉迷其中。他一生仕途多舛,自嘲“問余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更有意思的是,他每到一處,便愛上一處,提前尋思的養老之處不在少數,東坡亭、東坡肉等也可看出他的自得其樂。他從不敷衍與自己所到之處的緣分,總是那么樂此不彼。“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的感慨比比皆是。
他是一個奇人,他看得比誰都透徹,但又活得比誰都世俗,因而過得比誰都灑脫。"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他了解人生短暫如蜉蝣,也深知自我渺如滄海一粟,但從不為此自卑。生命是某種精神在剎那間的表現,是永恒的精神在剎那間存在與軀殼之間的形式,可他從不將人生定義為苦惱、重擔,具體在他身上的表現,則是盡情地享受人生每一刻的時光。于是他是真實的,真實地將生活活得淋漓盡致,從不辜負自己的內心。他愛作詩,也愛書法繪畫;不善自謀,會因為心直口快引起嫉恨;從不為五斗米束縛自己的想法,新政時得罪王安石一黨,變法失敗后又同昔日戰友司馬光合不來。但幾乎所有的人都愛東坡,他的樂天幽默、寬容大度、率真可愛讓他鮮活。即使屢遭貶降,歷朝天子都對他懷有敬慕之心,各地名流都愿在他落魄時伸出援手。
坎坷平生也只是坦然任其風雨。
歸去回首不過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過得很快樂,無所畏懼,像一陣清風一樣度過了一生。
一直不認為如杜甫、曹雪芹那種抑郁一世、最終被歷史讀懂才被歌頌千秋是成功的一生,于他們自己而言,生命中只有苦痛。因而蘇軾便顯得那么不同尋常,他平生最大的功業,就是從未失去過自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