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鳥兒穿越陰云密布的天空

董坤山

從城市的嘈雜瑣碎中抽身而出，來到重墨潑彩、時至深秋的大草原上徜徉，我只感到心脾清爽，通體舒暢。人到中年的我，越來越渴望這種松懈。身體松懈了，思想就開始漫游，此時此刻，在我腦海里盤旋不去、索繞不絕的，是人生這兩個香臭難辨的字眼。

人生該是個什么樣的模樣兒呢？

它可能像一條河流，起初從石崖或是草叢中汩汩流出時，又清純，又安靜，在草原上隨意自然的流淌著，顯得那樣端莊。慢慢的，在匯入了諸多不知底細的支流后，它才變得復雜、渾濁，原本清澈見底的水流里也出現了些草棍兒、羊糞蛋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它的秉性驟然大變，不再單純、矜持，而是急躁、張揚、不可一世起來。像是剛剛領受了一項偉大圣神的使命。它渾濁的河流一路急切的尋找著理想的出口，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只有在接近終點時，在完成了最后那拼命的一跳后，也許是江郎才盡，也許是累了，一條浮躁的生命才逐漸平緩下來。盡管還似乎有些不甘。

人到中年，正如漸趨平緩的那段河流，沒有了那種急躁勁兒，莽撞勁兒，只剩下個平靜。

除河流外，前人也愛將中年比作深秋，雖然暗喻收獲之實，卻分明有一種好戲就要終場的孤寂凄涼之意味。那種肅殺和冷寂，在秋之時空中無處不在。

人到中年，好多往日忙于奔波時，被疏忽掉的一些思想感情的碎片，也隨著人生步調的放慢而浮出水面。越是想揮手拂去，越是如影相隨。那些俗氣、污穢、瑣碎的東西，你想遠離，它卻偏要粘住你。這時，人之靈肉似乎進入到了一個險象環生的沼澤，要么在一片迷茫中等死，要么突出重圍，獲得新生。也像一只鳥兒穿越陰云密布的天空。人的一生充滿了大大小小的突圍和穿越，到了中年，依然如此。只不過，這是一次更艱難的穿越，云層空前厚重，只有足夠強悍的內力才能穿越它。因為那詭異的云層里集聚了太多莫名其妙的東西。

當然會常常感到力不從心。你嘗試了很多穿越的辦法均慘遭失敗。

這時候，你只好收手。你不得不采取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不料，正是這不經意的調整，你的眼前竟然豁然開闊，逆向而行的空間竟然比孤意前行的天地還要大。宛如一匹草原上疾馳的駿馬，當突然放慢腳步的時候，才得以看見和欣賞路邊的種種美景。你意欲反擊、抗爭、追逐的好多東西因此變得沒有意義。

你的視線開始在一片生機盎然的湖水上定格。

這個過程，也許就是禪之所謂頓悟。

其實，中年就是那一泓湖水，它淡定收斂、養精蓄鋭、滴水不漏，與人生之中年正好匹配。雖然也滋潤著生命，卻不事張揚，像一個深藏不露的俠士，見過大的世面，親歷過無數驚心動魄的征戰，如今已寵辱不驚。

一切到了中年這里，都將會拐一個彎，生命的河流將在這里改道。那些意欲澄清的、辯解的、以牙還牙的、蓄謀報復的伎倆，在這里統統都應藏起來，都放下。在某一些焦點上過于糾纏，過于用心，往往會適得其反，最終是辯不了，釋不了，也報不了。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也是一種境界。

沒有了深惡痛絕，慷慨激昂，只有淡定，這樣的境界真好。

淡定成波瀾不驚的一泓湖水，你的人生就圓滿了。不管風吹浪打，我自閑庭散步，那是獨有中年才能消受的一種狀態。

浮想之際，我依然在深秋的草原上漫步。秋之所謂冷寂和肅殺在我已經全然不覺。我知道，心中的景象只要絢麗，眼前的風物怎么能是一片蕭條呢？

還是劉禹錫那首秋詞的意境好：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潮。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要得正是這樣的灑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