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崇文
(華東政法大學科學研究院 上海 201620)
“圖書館權利”概念源于1939年美國圖書館協會(ALA)的《圖書館權利法案》(也譯為《圖書館權利宣言》)。《圖書館權利法案》進入我國圖書館業界視野的時間較晚:1985年河北大學圖書館學系內部編印的《圖書館法規文件匯編》僅在目錄中列出《圖書館權利宣言》的題名,1990年文化部圖書館事業管理局科教處編纂的《世界圖書館事業資料匯編》才正式收錄了《圖書館權利法案》的中譯本;90年代后期,國內學界開始對圖書館權利問題有零星關注,大范圍的研究和討論于2002年之后才逐步展開[1]。
隨著關注度的提高和研究的深入,圖書館權利的理念、內涵等均得到了進一步闡釋,但對圖書館權利的認識始終存在爭議。按照程煥文的分類,國內關于圖書館權利的定義主要有“民眾權利論”“圖書館員權利論”“公民與圖書館權利論”三類[2]。“民眾權利論”認為圖書館權利是民眾的圖書館權利,是公民依法享有的平等、自由和合理利用圖書館的權利;“圖書館員權利論”認為圖書館權利是圖書館員職業集團為完成自身所承擔的社會職責所必須擁有的自由空間和職務權利;“公民與圖書館權利論”認為圖書館權利是公民和圖書館的權利,是公民接受圖書館服務的權利和圖書館人維護圖書館科學有效運作的權利的統一[2]。當然,也有學者指出我國圖書館學界對圖書館權利內涵的認識并無本質區別,被程煥文認為是“圖書館員權利論”代表者的李國新也主張“圖書館權利從根本上說是利用者的權利”[3]。除上述分類外,關于圖書館權利,還有“正當利益、主張、資格、力量或自由說”(認為圖書館權利是圖書館活動中為道德、 法律或習俗所認定為正當的利益、 主張、 資格、 力量或自由)[4]、“圖書館責任說”(認為圖書館權利是圖書館維護讀者利用圖書館獲取所需知識和信息的自由權利的行業責任)[5]等觀點。
綜合來看,對圖書館權利認識的分歧主要集中在兩點:一是對權利及其相關概念(如自由、利益、責任等)的認識;二是對權利構成(權利的主體、內容和客體)的認識。圖書館權利是公民文化權利的重要組成部分,維護圖書館權利對推動公共文化服務建設、促進圖書館資源自由、平等利用等均有重要作用。保障圖書館權利須以明確圖書館權利的內涵、彌合對圖書館權利認識的分歧為前提,而統一對圖書館權利的認識必須要回到權利本身,從“權利”一詞的概念、形態、構成出發,對圖書館權利理論進行系統梳理。
漢語中的“權利”是一個外來詞,它在英語中為“Right”,在意大利語中為“diritto”,法語中為“droit”,在德語中為“recht”,這幾個詞均翻譯自拉丁文“ius”[6]。“ius”(也作“jus”)既可以表示“權利”又可以表示“法”,還可以表示“公正”或“正當”,古希臘文獻中就曾用“”(“公正”、“正義”或“合法的要求”)來表示“ius”[6],但ius“這種不精確的詞語使用,時常使最為活躍而又謹慎縝密的思考裹足不前”[7]。直至中世紀,托馬斯·阿奎那才首次解析性地把ius理解為“正當要求”,并從自然法理念的角度把人的某些正當要求稱之為“天然權利”[8];16世紀,法國法學家多勒魯斯明確將作為法律的ius和作為權利的ius加以區分[6]。“作為法律的ius”后來逐漸演化為一種專有的法學概念——權利、也即法律權利,而“作為權利的ius”則具有倫理或道德含義,即人類的“天賦權利”或“自然權利”。英語中“Right”的語義也與“ius”大致相同。Right的基本含義為“正確”或“正當”,其法律層面的含義最初與土地訴權相關,在經歷了從地產向一切利益領域的擴張過程后,Right逐步涵蓋和取代了Liberty(自由)、Privilege(特權)、Franchise(特權)和Immunity(豁免)等概念,被用來表示道德層面的“自然權利”和法律權利[9]。
通過對權利概念歷史的梳理,可以明確以下幾點:
(1) 權利的意思是“正當”,指一種行為具有正當性或者一種行為處于正當狀態中,而這種“正當”來自于社會成員們對這種行為的贊同性評價[10]。對社會成員們贊同性評價的形成機制有多種解讀,如羅爾斯的“無知之幕”假設、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為理論”、阿瑪蒂亞·森的“社會選擇論”等,這里不再展開詳細論述。
(2) 權利與利益、自由等概念存在顯著區別:①權利與利益。權利與利益具有相關性,但二者并不等同,比如說我持有某公司股票、擁有其股權,但該公司經營不善瀕臨破產,這種股權并沒有給我帶來利益,權利(股權)只是行為(例如獲取股息和紅利)所具有的正當性質,并非必然就是利益[10];②權利與自由。權利由自由衍生而來、是自由存在的一種特殊形態,但權利并不等于自由。自由是人的一種無拘無束的狀態,而權利則有“合理”“正當”之意,它是被社會認可的、受到社會成員們贊同和尊重的自由[11]。除利益和自由外,還有將權利看作是“主張”、“資格”或“力量”的觀點,但英語中的“資格”(Entitlement)本身就可譯為“權利”,“主張說”(強調權利人主張的應被服從性)和“力量說”(強調權利受法律或國家權力保護)均未揭示權利的“正當”含義以及此種正當性的依據或來源(社會成員們的認可和贊同),因此這些對權利的理解都不甚準確[10]。
(3) 權利有法律權利與法律外權利之分。盡管現在談及權利總是習慣性地指向法律權利,但在社會生活領域,道德權利、習慣權利廣泛存在,并且它們的出現要先于法律規定[11]。在形態上,權利有法律權利和法律外權利之分,這里的“法律外權利”指“自然權利”,包括道德權利、習慣權利等。法律權利是被社會成員們認可的、由法律確認的、受國家強制力保障的主體行為的正當性,而法律外權利只是被社會成員們認可的主體行為的正當性。有沒有被法律確認、受沒受到國家強制力的保障是區分二者的根本依據。在法律權利和法律外權利之外,還有“人權”這一概念。人權也屬于法律外權利范疇,它首先在道德層面被確認,具有“先法律性”,“先法律性”決定了人權有從道德權利、政治訴求轉化為法律權利的必要性,即人權必須通過制度化和法律化才能得到更充分的實現和發展[12]。人權的表現形態有“應有人權”(人應當享有的權利)、“法定人權”(被法律所規定的權利)和“實有人權”(人實際上享有的權利)之分,這一劃分也是基于人權的“先法律性”而來。
在闡明權利的涵義之后,圖書館權利的內涵也更加清晰:
(1)圖書館權利是一種混合用語。圖書館權利既可以指“公民的圖書館權利”,也可以指“圖書館自身的權利”,并且,公民的圖書館權利是最為主要的圖書館權利。“公民的圖書館權利”是指公民使用圖書館設施和資源的正當性,如《浙江省公共圖書館管理辦法》第十四條規定,讀者享有免費進行文獻檢索、借閱證免費借閱普通書刊、獲得有關文獻資料和閱讀方面的咨詢服務、參加各種讀者活動、向公共圖書館或者主管部門提出建議和意見等權利[13]。“圖書館自身的權利”是指圖書館管理自身設施、資源、組織機構以及人員的正當性,如《東莞市公共圖書館管理辦法》第十三條規定:市人民政府設立的東莞圖書館為全市公共圖書館總分館體系的總館,市總館可以根據公共圖書館發展規劃和實際需要,按規定設立直屬綜合性分館或者專業性分館[14]。
(2) 圖書館權利是公民使用行為或圖書館管理行為的正當性,而并非是與圖書館活動相關的利益、主張、資格、力量或自由;圖書館權利也并非“圖書館責任”,“圖書館責任說”所指稱的“行業責任”本質上是“行業職責”、“行業義務”或“圖書館(自身的)義務”,是圖書館維護讀者權利行為的應當性。
(3) 圖書館權利有法律權利和法律外權利之分。《圖書館權利法案》《公共圖書館宣言》《圖書館與知識自由宣言》等圖書館權利性文件在性質上屬于行業規范。行業規范又稱“行業習慣法”,是某一行業組織在國家制定法之外制定的具有一定強制力行為規范的總和。行業規范或行業習慣法既包含行業操作規則,又包含一定的道德規范,且一些行業操作規則本身就建立在道德規范之上(如圖書館不應歧視用戶等),因此,行業規范中所涉及的權利應屬習慣權利,行業習慣權利本身也是習慣權利的一種重要類型[15],而被圖書館權利性文件確認的圖書館權利也屬于習慣權利或法律外權利范疇。《世界人權宣言》《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等人權文件中關于個體平等、自由的規定對圖書館權利性文件的制定有著深遠影響,這種影響反映了法律外權利之間的相互借鑒和吸收。參考圖書館權利性文件以及相關人權文件來制定公共圖書館法,是一個將法律外權利轉化為法律權利的過程,其目的在于賦予圖書館權利以強制力、促進圖書館權利的實現,我國公共圖書館法的制定也同樣會經歷這一過程。由于我國已加入《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1997年正式簽署、2001年批準生效),該公約在我國范圍內具有法律效力、是正式的法律淵源、應當優先適用,因此,依據該公約中的文化權利條款來制定我國公共圖書館法實際上是在法律層面對該公約的細化。
從顯見的角度看,任何一項權利的結構都包括四個方面:第一,權利的主體;第二,權利的內容;第三,權利的客體;第四,相對的義務人[16]。明確權利的構成是合理設置權利、充分行使權利、在權利受到侵害后有效實施救濟的前提,有助于防止權利的虛設或濫用,明確圖書館權利構成的意義也在于此。圖書館權利在形態上有法律權利和法律外權利之分,由于法律外權利多以意識或觀念的形式存在,且缺乏強制執行力,所以下文僅就被法律所確認的、作為法律權利的圖書館權利展開討論。
權利的主體是指權利的所有者。圖書館權利是一種混合用語,它由“公民的圖書館權利”和“圖書館自身的權利”兩部分組成,與此相對應,圖書館權利主體也有“公民”和“圖書館”兩類。
公民的圖書館權利的主體即為公民,這里的“公民”須作廣義的理解,它既包括個體意義上的人,也包括群體意義上的組織或團體,群體意義上的組織或團體可視為公民個體的集合。權利有“法定”和“實有”之分,權利主體持有權利并不意味著實際享有權利,因為從持有到實際享有必須經過“行使”這一環節[16],但并非每一個權利主體都有行使權利的實際能力,比如兒童、殘疾人在使用圖書館設施和資源上就存在一定的障礙,因此,規定公民的圖書館權利還須做到區分權利主體的類型,在維護平等、自由的同時兼顧公平。
圖書館自身權利的主體即為圖書館。根據我國《公共圖書館法》[17]的界定,圖書館是一種非營利組織、屬于社會團體法人范疇,它具有完全管理自身設施、資源、組織機構以及人員的民事權利能力和民事行為能力。作為法人,圖書館是圖書館自身權利的所有者,但其權利的具體行使者卻是圖書館員,所以又存在“圖書館員權利”一說。實際上,在民法上,代表法人從事經營或管理的個人被稱為“法人機關”,他們是法人的有機組成部分,是形成、表示和實現法人意志的機構,并不是獨立的權利主體[18]。所以,圖書館員經營或管理圖書館的權利本質上是圖書館自身的權利。
學界有將圖書館權利的內容歸結為平等權利、自由權利、智識自由(每個人享有的持有和表達意見以及尋求和接收信息的權利)的看法[19];也有認為圖書館權利的內容由圖書館組織權利、讀者個人權利、圖書館員權利組成[20];還有主張圖書館權利的內容應包括知識資源收藏權、知識資源選擇權、輔助設施完善權、損害賠償請求權[21]等等。但上述觀點對圖書館權利內容的理解并不準確,而這種不準確源于對權利本意以及權利主體的誤讀。
權利是權利主體作或不作某種行為的正當性,圖書館權利是公民使用行為或圖書館管理行為的正當性;權利的內容是權利主體作為或不作為某種行為,圖書館權利的內容是與圖書館使用或管理相關的各種具體行為。就公民的圖書館權利而言,其權利內容就是公民作或不作各種使用圖書館設施及資源的行為;就圖書館自身的權利而言,其權利內容就是圖書館作或不作各種經營或管理圖書館設施、資源、組織機構以及人員的行為。
平等、自由、公平并非圖書館權利的內容,它們只是圖書館服務所追求的核心價值,這些價值需要借助具體的權利規則來實現。設置具體的關于圖書館使用或管理的權利規則的過程就是這些價值的規范化過程,如通過規定每個公民都有使用圖書館資源的權利來體現平等、規定殘疾人有接受圖書館特殊服務的權利來體現公平等。
權利的客體是權利所指向的對象,是立法者通過授予主體法律上的權利予以保護的利益的具體化,是抽象的利益在權利理論中的具體表現[22]。能夠成為權利客體的事物多種多樣,它們既可以是有體的,也可以是無體的;既可以是事實存在的事物,也可以是制度上的建構,如法律上的權利[22]。因此,權利的客體既可以是物(自然物或人造物),也可以是非物質財富(人格尊嚴、知識產權、合理化建議)或行為結果[12]。
與圖書館權利的分類相對應,圖書館權利的客體也有公民圖書館權利的客體和圖書館自身權利的客體兩種類型。公民圖書館權利的客體既可以是實際存在的圖書館設施、可以是無形的合理建議、還可以是圖書館的某種行為;圖書館自身權利的客體既可以是圖書文獻資料、可以是知識產權(如對館藏資源進行匯編或數字化加工繼而獲取版權)、也可以是公民的某種行為。
權利與義務具有對應性,有權利主體就有相應的義務主體,如果沒有義務人履行義務,權利人就不會有權利。圖書館學界對權利和義務的對應性曾有所質疑,認為“權利不一定要完全與義務對應,從天賦權利來講,個人的權利是與生俱來的,是每個人都應當平等擁有的,并不需要以盡義務為前提”[3];“窮人不納稅、殘疾人不當兵,這些人并不因為沒有承擔義務而失去權利”[19]。
已有學者論證,從人類的行為驅動機制來看,人們只有在確定“不應當”的行為之后才能進而確定“正當”的行為,因此,從義務權利的產生、起源的層面來說,是義務先定、權利后生;每個人因遵守初始的義務規則、承擔最基本義務而產生基本權利、享有基本權利[10]。即便是倡導天賦權利的古典自然法學派,也有著先有自然法(自然義務)、后有自然權利(天賦權利)的思維邏輯[10]。而在原生義務、權利被確定之后,就會因權利的行使而產生特定的義務與特定的權利,這一層面的權利與義務具有對應性,也具有結構上的相關關系、數量上的等值關系和功能上的互補關系[23]。我們所討論的圖書館權利與圖書館義務屬于特定的權利與特定的義務,二者存在相互對應性。而“窮人不納稅、殘疾人不當兵”是法律在維護平等的基礎上兼顧公平的表現,免除義務并不意味著他們沒有義務。
圖書館權利是一個混合用語,該權利的相對義務人由公民、圖書館、國家或政府共同組成。就公民的圖書館權利而言,其權利的相對義務人既包括圖書館、也包括國家或政府:圖書館對公民負有提供圖書館服務的義務,而國家或政府則對公民負有文化行政給付的義務;就圖書館自身的權利而言,其權利的相對義務人既包括公民、也包括國家或政府:公民對圖書館負有遵守其經營或管理規則的義務,國家或政府則對圖書館負有設置、提供財政支持以及監管的義務。
確立了圖書館權利的相對義務人也就確立了圖書館義務。圖書館義務不僅是與圖書館權利相對應的一個概念、是圖書館權利的邊界,還是圖書館權利實現的根本途徑。
“有權”“可以”做什么或“國家保護或保障…”“…不受侵犯”等都是較為常見的權利性條款的表述方式[24]。權利性條款可以將特定主體所應享有的利益或好處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但權利性條款所具有的“無法細致地規定主體行為的細節,不能給出具體的行為指引”[24]、“存在相互沖突的情形,可能會引起權利之間的矛盾狀態”[25]等固有缺陷卻給權利內容的實現帶來了障礙。并且,權利性條款的實現還須以相應義務的履行為前提,不論權利主體實施對人的主動行為,還是受動行為、支配他人行為均需要相對方、也就是義務方的配合,即便主體實施對物的主動行為或保持自我既有狀態的行為也需要其他人承擔不加干涉的義務。
權利性條款的固有缺陷只能通過義務性規定來彌補。義務意為“應當”,是主體作或不作某種行為的應當性,它所表達的是觀念中的、人們應當遵守的行為模式[26]。義務是權利的邊界,它能夠為權利的行使劃定合理的界限、能夠給人們提供確定的行為指引、能夠通過追責來保證自身的履行,以至于“當某些規則被普遍要求遵守并且社會將對違反或將要違反規則的人施以強大壓力時,這些規則就可以被認為是包含或設定了義務”[27]。圖書館義務是政府設置或監督圖書館、圖書館向公民提供服務、公民遵守圖書館管理制度的應當性,當政府不履行設置或監督圖書館的義務,當圖書館不履行向公民提供圖書館設施或資源的義務,當公民不履行遵守圖書館管理制度的義務,他們的行為就會產生相應的法律責任、將受到相應的法律制裁,而這些法律責任和法律制裁正是對應的權利主體實現權利的重要方式。
圖書館權利是一個混合用語,它有公民的圖書館權利和圖書館自身的權利兩種類型,與其對應的圖書館義務則可分為國家或政府的義務、圖書館自身的義務和公民的義務。由于履行圖書館義務必須要遵循法律特有的調整模式和調整規則,而調整圖書館、公民、國家或政府之間權利義務的法律又有公法和私法之分,因此,圖書館義務可分為公法層面的圖書館義務和私法層面的圖書館義務兩種類型,不同層面的圖書館義務其內容和履行方式均存在較大差異。
4.2.1 公法層面的圖書館義務
凡涉及公共權力、公共利益和上下服從關系、管理關系的法為公法,國家或政府是公法關系的一方主體;凡涉及個人利益、個人權利、平權關系的法即為私法[23]。公法層面的圖書館義務即為政府的圖書館義務(政府是國家的圖書館義務的實際履行者),主要包括兩項內容:
(1)設置圖書館。這里的“設置”包含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建立、變更、撤銷圖書館,如《上海市公共圖書館管理辦法》第五條規定:各級人民政府和街道辦事處應當根據本地區的人口分布情況和圖書館事業的發展需要,對轄區內各級公共圖書館的設置實行統籌規劃[28];二是為圖書館提供財政支持,如《廣州市公共圖書館條例》第五條規定:市、區人民政府應當將公共圖書館事業納入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規劃和年度計劃、所需經費列入本級財政預算[29]。由政府等公共部門向公民提供的圖書館服務是公共文化服務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法律語境中,公共文化服務是一種行政給付行為,屬于供給性給付(向公眾提供物質、精神等日常生活必需的公共服務的活動)的范疇,應當受到行政法的規制和調整[30];政府設置圖書館的行為是文化領域的行政給付行為或文化行政給付行為,受行政法調整,須遵循合法性原則、合理性原則及公開原則等行政法基本原則:政府設置圖書館權力的內容及行使條件、政府對圖書館的財政支持、圖書館服務的范圍和宗旨等須通過立法機關(各級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法律法規予以規制;政府設置圖書館權力的行使須向社會公開、充分說明理由、聽取公眾意見并接受公眾監督[31]。
(2)監督圖書館。2013年《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了圖書館建立和完善法人治理結構的必要性,法人治理結構改革要求政府不干涉圖書館自身事務,要求政府僅作為圖書館的設置主體、而不是圖書館的運營管理主體。盡管沒有圖書館的實際運營權和管理權,但政府仍負有監督圖書館運營和管理的義務,如《四川省公共圖書館條例》第三十九條規定: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及其文化行政主管部門應當依法對公共圖書館進行監督管理,建立公共圖書館服務績效考評制度[32],這也是政府保護公民圖書館權利、履行對公民的圖書館義務的表現。而運用財務審計、績效評估等量化標準來考察圖書館的運營管理狀況以及公益性目標的實現程度則是政府對圖書館監督的重要內容[31]。
公法層面的圖書館義務有兩種履行方式。一是政府主動履行自身所負有的設置圖書館和監督圖書館的義務。這里的主動履行既包括政府自己履行,也包括政府借助社會化的方式(如政府采購等)加以履行。二是政府被動履行,也就是當政府不履行或者不適當履行自身所負有的圖書館義務,如應當設置圖書館而不設置或應當監督圖書館卻不監督或監督不力,給公民的圖書館權利造成損害時,公民可依據自己所享有的文化權利提起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要求政府作出或改正相應行為[31]。行政復議是在行政管理框架內對政府設置和監督圖書館行為的合法性和適當性進行審查的法律制度,而行政訴訟則是在司法框架內對政府設置和監督圖書館行為的合法性進行審查并作出相應裁決的法律制度。對公民的圖書館權利提供司法保護既是落實人權保護的需要,也是推動服務行政發展、調節公權力與公權利互動關系的需要[33]。
4.2.2 私法層面的圖書館義務
圖書館法人治理結構改革的目的在于賦予圖書館以法人格、實現圖書館自主管理、提高圖書館服務效能。賦予圖書館以法人格意味著圖書館可以以自己所有或獨立經營管理的財產為基礎,享有廣泛的民事權利,成為獨立的民事主體[18];意味著公民與圖書館具有平等的主體地位,二者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民事法律關系,屬于私法調整范圍;意味著公民和圖書館相互負有一定的義務,也就是私法層面的圖書館義務。私法層面的圖書館義務包括兩方面的內容:
(1)圖書館對公民的義務。圖書館負有向公民提供包括圖書館設施、文獻資源、讀者活動等在內的服務義務,并且,上述義務的內容會隨著社會的發展、科技的進步和公眾需求的變化而變化。例如,在文獻資源建設上,不能只謀求館藏數量的增加或只局限于訂單、查重、驗收、登記、統計等事務性工作,而是要根據自身條件、經濟社會發展狀況和民眾需求來科學地規劃、設計、選擇和組織館藏,保證整個館藏體系能對目標用戶產生最大價值;除保存文字產品外,也要注重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運用現代化手段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立檔、保存[34]。圖書館只有根據客觀變化和現實需求履行義務,才能被視為充分、適當地履行了自身義務。當圖書館所提供的圖書資源或設施存在缺陷或不足,公民可通過建議、協商等方式表達自己的所需和所想,敦促圖書館改進服務;當圖書館設施或服務對公民造成損害,公民可向圖書館要求損害賠償或提起民事訴訟。
(2)公民對圖書館的義務。公民負有遵守圖書館管理制度的義務,如《北京市圖書館條例》第三十條規定,讀者在圖書館應當履行下列義務:愛護館藏文獻信息資料和公共設施;按照規定日期歸還所借館藏文獻信息資料,超過規定日期的,應當按照規定交納滯還費;遵守圖書館有關維護公共秩序的規章制度[35]。當公民違反圖書館管理制度、干涉圖書館自主管理,圖書館可依據相關規定對公民的使用行為進行相應限制;當公民損壞圖書館設施或館藏資源,圖書館可向其要求損害賠償或提起民事訴訟。
需要指出的是,圖書館員的管理行為是一種職務行為,圖書館員的職責本質上屬于圖書館自身的義務或圖書館對公民的義務,但圖書館員與圖書館之間的雇傭關系應受私法調整,由雇傭關系而產生的義務也屬于私法層面的義務[31]。
權利是主體作或不作某種行為的正當性,圖書館權利是公民使用圖書館設施、資源和圖書館管理自身設施、資源、組織機構以及人員的正當性。通過立法或加入國際公約的方式將圖書館權利由法律外權利轉化為法律權利,能夠賦予其法律效力和強制執行力,能夠為圖書館權利從應有人權轉化為實有人權奠定制度基礎。有權利就有相應的權利構成,明確圖書館權利是誰的權利、關涉什么行為的權利、指向什么對象的權利、對誰的權利是合理設置權利、充分行使權利、在權利受到侵害后有效實施救濟的前提。然而,權利性條款雖然有價值引領、宣示和保障作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為主體提供權利行使依據,但卻不可避免地會存在缺乏具體行為指引、有相互沖突情形、需要相對義務人履行義務等不足,而這些權利性條款的固有缺陷可以通過義務性規定來彌補。圖書館義務是政府設置、監督圖書館、圖書館向公民提供服務、公民遵守圖書館管理制度的應當性,它既是圖書館權利的邊界,也是圖書館權利實現的根本途徑。從公法和私法層面對圖書館義務進行劃分,一方面可以明確圖書館義務的具體內容和履行方式,另一方面可以明確義務得不到履行時的補救或救濟措施,從而使相應的圖書館權利落到實處。
《公共圖書館法》以發揮公共圖書館功能、保障公民文化權利為宗旨,但其主要內容卻都是義務性條款,如第十一條規定: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應當根據當地人口規模、人口分布等因素,確定本行政區域內公共圖書館的數量、規模、結構和分布,并通過固定館舍和流動服務設施、自助服務設施等方式,為公眾提供服務;第二十九條規定:公共圖書館應當免費向公眾提供文獻信息資源查詢、借閱服務,免費開放公共空間設施場地,有條件的可以免費提供參考咨詢服務。政府設立的公共圖書館還應當免費開展公益性講座、培訓、展覽等閱讀推廣活動等等。上述規定中的“應當”就是圖書館義務,并且大多為政府和圖書館自身的義務,這既表明與這兩種義務相對應的公民的圖書館權利是圖書館權利的主體,也表明圖書館權利的實現必須要以相應義務的履行為前提。當然,《公共圖書館法》仍存在對政府法律責任的規定不充分、對公民圖書館權利救濟方式的規定缺失等不少問題,而明確圖書館權利的形態、構成和實現途徑正是這些問題的解決之道。
(來稿時間:201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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