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骨錚錚話清照

文/湖南 易文芳

第一次知道李清照的名字，是小時候父親教我背誦《夏日絕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詩句字字金石，擲地有聲，不見絲毫小女子的柔媚。

李清照與李白、李煜齊名，并稱“詞家三李”，是婉約派代表人物。她有才情，有風骨，有傲氣。不論是對夫君，對公婆，對友人，對前輩，她都不會低眉順眼、一味示好。

清照自幼聰慧，父親李格非對其百般寵愛。嫁作趙家婦后，與丈夫趙明誠琴瑟和諧，也曾得到公婆的喜愛。喝酒、賞花、填詞、會友，一個家道殷實、才情出眾的女子，她的生活似乎就應該這樣無波無瀾地度過吧。然而，政治無情。趙李兩家分屬新舊兩黨，當李格非作為“元祐黨人”被罷官之刻，正是趙家仕途得意之時，清照作為“奸黨子女”，被遣回娘家，夫妻分居。

這期間，李清照曾替父親向公公陳情，希望得到幫助，被拒。于是，清照給這個昔日笑容可掬、今日翻臉無情的公公寫了一封信，留下了“炙手可熱心可寒”的句子。這樣的句子會在趙家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清照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不媚不從，有話便要暢快地說出來，這就是清照本色。而此時，丈夫也以清照“無子”的緣由納妾。這看似無可厚非，清照到底心意難平。且看《一剪梅》：

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荷花已經凋殘，精致光滑的竹席透出絲絲涼意，秋天真的來了。輕輕地解下外裳，獨自登上小舟，向湖水深處蕩悠。靜悄悄的文字，透出無盡的落寞。天已涼，尚解衣，花已殘，仍蕩舟。不為賞花，只為排遣愁緒。想尋一個無人處，排遣無窮的心事，讓心靜一靜。

何事心煩？自然是來自別離，來自相思。相思苦，苦在無計可消除，眉間心上，都是相思意。花飄零，水東流，不解相思，唯有分隔兩地的人心意相通。

她不會“悔教夫婿覓封侯”，更不會獨倚高樓盼歸舟。在感情生活里，李清照自有她的從容與大氣。她知道，我思念的人，也在思念我；這份感情，必須是對等付出的。

飽讀詩書，成就了她自信完美的心靈世界。這是清照的傲氣。她有足夠的才華，支撐起這份傲氣。于李清照而言，趙明誠是她志趣相投的伴侶；于趙明誠而言，李清照是他值得信賴的摯友。當烽火燃燒了平靜的詩書生活，趙明誠背負國之重托，策馬而去時，能夠將整個家族托付的，也只有清照。而這戰亂中的信任，來自于對清照能力與才學的了解。

在《金石錄后序》中，李清照回憶了當時的情景：

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馳馬去。

生離死別之際，山盟海誓都成了虛言，唯有可以放心托付的那個人，才是動蕩中最堅實的依傍。趙明誠猝然離世之后，清照守護著明誠的托付，帶著他們的金石書畫珍品，流離于江南，一刻不能忘記的仍然是中原故土。

丟了家、失了國，步步退避到江南，仍忘不了家的方向在北方。生而為女子，不能橫刀立馬，鏖戰沙場，雪洗國恥，卻只能包羞忍恥，委曲求全。心不甘。

她思念項羽，“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她敬佩項羽身上的錚錚骨氣，生死關頭磊落的丈夫氣。她思念王導、劉琨，“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思念他們中流擊水、銳意進取。即使他們最后都失敗了，但有些事，是明知必敗，也不得不做的。孤注一擲，只為捍衛人的尊嚴。這些，她懂。

李清照晚年，流寓江南多年，文物散盡，故交凋零。適逢元宵佳節，她留下了這首《永遇樂》：

永遇樂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閑閑道來，慢慢寫就，卻讓南宋后期詞人劉辰翁讀得“泣下，不能自持”。只有劉辰翁這樣經歷了更多風雨的人，才能在那看似平常的語句中，讀到了心中的沉痛。

守著詞的本色，淡淡地述說沉沉的痛。但閑筆掩不住鄭重，婉約藏不住傲骨。北方來的中原遺民啊，忘不了“中州盛日”。江南風景美矣，只是，怎比得上當年的中州？江南風暖日熏，中州卻繁華熱鬧。忘不了的中原，忘不了的故土。當年青春年少，如今已是風鬟霜鬢。怕觸景思鄉，怕對友傷懷，就不必夜間出去了吧，把心事藏起來，默默地站在簾下，聽聽人們的說笑吧。

老了，老了！人老了，國老了，中原回不去了！懷揣著英雄夢，難忘卻家國痛，只盼望有一日，揮師北進，一雪國恥。可是，眼見得一年年的委曲求全，卻等不到振臂一呼，這獨處的異鄉啊，只能把它當故鄉。若不是當初懷抱的熱情太多太熾烈，如今老去無奈的失落怎會如此深重。恨未生就男兒身，未能策馬振國威。

不論勝敗，都應為尊嚴而戰，這，是清照的傲骨。自信、自尊，有才華、有血性。即使那個時代給予女性的空間狹小，但也要在這狹小的空間里掙一個天高地闊；即使肉體柔弱，也要有剛健的靈魂，自由獨立地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