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教授、腦科學與認知科學中心主任
亞當斯密曾寫過一本書《道德情操論》。這本書有一個主要的論點:情感將社會膠著在一起,情感和感情使社會更加美好、更加仁慈、更加安全。我們的教育一般強調智慧、智力教育,但是孩子將來成功與否,很大層面上也取決于非智力因素。情感能力就是很重要的非智力因素,也是我們人性的重要組成部分。
情感的產生涉及了很多高級的認知功能,包括理解他人意圖的能力,即從別人的角度來理解他的心理、愿望、信念的能力。這一能力是社會智力的根本原因,也是我們理解社會規范的基礎。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會把自己或他人的行為和社會規范做對比,如果有差異,我們就會產生情感;如果一切行為都符合我們的預期,那么情感體驗就會很淡漠。
社會情感在很多情況下會影響社會行為。一方面,體驗到的情感,可以促使個體的親社會行為。如果個體對他人有感激之情,就可能會回饋;如果個體對他人有內疚之情,就可能會補償。另一方面,預期的社會情感可以阻止個體產生不道德的行為。比如一個人預期到自己違背約定后會感到內疚,為了避免這種內疚情緒,他會選擇遵守約定。社會情感的缺失是很多精神疾病或者犯罪的根源之一,如果一個人違反社會規范,但沒有所謂的感激、內疚等社會情緒,可能他會覺得那些犯罪行為無所謂。我們在監獄調查青少年罪犯時,發現有兩種人,一種是激情犯罪者,一種是冷酷殺手,兩者對公平這一社會規范的感知有很大的差異。
西塞羅認為,表達感情的能力不僅反映了社交的禮貌,更是一種人類的核心競爭力。如果一個社會中的個體沒有感激之情,這個社會將不能組成一個社會,而是一個分散的團體。一個人沒有感激之情可能會產生一系列的問題,從教育的角度來說,沒有感激之情的人是不成功的,所以感恩不僅是最偉大的德行,還被認為是一切美德之母。中國古代有很多關于感恩的說法,比如“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說明感恩在社會中是人們公認的行為準則。
感恩有怎樣的特征?哲學、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對此都有諸多探討。歸結起來感恩有三個最重要的特征。第一,這是一種正性的情緒,是一種情感的社會資源。當你遇到困難的時候,這種資源會幫助你抵御負性的東西,比如你總對社會滿懷感激之情,當你遭受挫折的時候就不會對社會產生怨恨之心從而報復社會。第二,這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即社會情感。至少兩個人才組成社會,這說明社會情感與人際行為、道德標準有密切關系;同時我們的情感是自主產生的,不是別人強迫產生的。第三,感激與諸如合作、信任等社會行為密切相關,正因為你對社會常懷感激之情,所以更容易信任別人、信守承諾。而常懷感激之情的人,也更加幸福。
影響感激的因素有很多。首先是意圖。我們的感激之情一般是基于別人的幫助,別人幫助你的動機會影響你的感激。比如陳光標高調慈善引爭議,他是挑著擔子帶著現金讓媒體報道。這種慈善行為為什么會引發爭議?就是因為社會大眾對他的意圖有所懷疑,認為他的幫助不是為了受助人的利益而是為了自己的名聲。相比之下,媒體報道了古天樂默默資助希望小學,周潤發低調地把99%的財產捐獻給社會,他們就得到了社會的尊敬,因為人們認為他們是真誠的幫助,不懷疑他們另有意圖。其次是代價,即別人提供幫助時花了多大精力或者犧牲了多大利益。如果一個人冒著生命危險救你,那么你可能對他充滿了感激,但是如果對方只是給你簽了一個字,可能你的感激之情就沒那么強烈。再次是需求,即這個事情對我有多重要。如果別人幫了我,這個幫助事關我的生死存亡,那我可能非常感激,但是如果這個幫助我并不需要,那么可能就沒有那么感激。
我們曾經探究幫助者助人的意圖對被幫助者感激情緒的影響。我們設計了一個人際互動的游戲,并采用功能性核磁共振檢測了實驗參與者在進行互動游戲時的大腦活動。每一輪任務中,實驗參與者需要承擔一個中等強度的疼痛刺激,這是一個需要被幫助的狀態。同時他與一個匿名對家進行配對。有的時候,對家可以主動選擇是否幫他分擔一半的疼痛,這種情況下,如果對家主動選擇分擔疼痛,那么我們認為這樣的幫助是有意圖的;而有些時候,由計算機隨機決定對家是否分擔疼痛,這種情況下,如果計算機決定讓對家分擔疼痛,這樣的幫助行為是沒有意圖的。為了把情感和后面的行為掛鉤,我們每一輪給在磁共振機器中進行任務的參與者20塊錢,他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愿把這20塊錢中的一部分分給對家,剩余的留給自己。我們還強調,對家不知道他可以分錢,因為如果對家知道的話,參與者可能懷疑他的動機。
實驗發現,相比于計算機決定讓對家分擔的情況,對家主動分擔時,實驗參與者主觀報告的感激情緒較高,感覺與對家的社會關系更緊密,同時愿意給對家更多金錢回饋。我們還發現,對對家意圖的理解會影響對痛覺的感受。相比于計算機決定讓對家分擔的情況,如果對家主動提供幫助一起分擔疼痛,對于同樣的疼痛刺激,參與者感受到的疼痛會更輕。反之,相比于計算機做出對家不分擔的決定,對家主動不分擔的決定會讓參與者感覺疼痛刺激更加強烈。分析大腦活動發現,相比于計算機決定讓對家分擔的情況,對家主動分擔疼痛時,大腦中與負性情緒相關的前腦島的神經活動較低,同時我們大腦的獎賞系統的腦區腹內側前額葉神經活動較高,也就是說感激情緒對我們來說類似于一種獎賞,同時這種獎賞有助于降低我們的負性情緒。
除了意圖,影響感激的還有兩個重要的因素,一個是代價,一個是需求。在最近的一項研究中,我們探索了這兩個因素對感激的影響。在人際互動游戲中,每一輪游戲參與者與一個匿名對家進行配對,該對家可以決定是否花費自己的金錢來幫助參與者解除一定強度的疼痛刺激。跟前一個研究相同,看到本輪對家是否幫助自己的決定后,參與者可以決定是否分配自己的20元中的一部分給對家,并被告知對家不知道這一環節的存在。我們獨立操縱了對家提供幫助時需要花費的金錢數目(即幫助者的代價)和參與者疼痛減輕的程度(即被幫助者的獲益)。結果顯示,對家花的代價越大,個體的獲益越多,個體對對家的感激之情越大,相應的個體給對家的金錢回饋也越多。大部分人評價自己的感激情緒時更看重對方花了多大代價提供幫助,但是少數人更看重的是自己在幫助中的獲益。這是一種個體差異現象。
分析大腦活動發現,個體在幫助中的獲益主要跟大腦的獎賞系統(例如腹側紋狀體)有關。而幫助者的代價主要在心理理論的大腦區域進行加工,也就是說,理解他人的代價需要從別人角度思考問題的能力,也涉及推測他人心理的腦區,包括顳頂聯合區等。
與我們之前研究的結果一致,感激情緒與腹內側前額葉的活動強度有關,并且在生活中越容易體會到感激之情的人,腹內側前額葉的活動越強。我們進一步進行了動態因果模型分析,發現我們大腦中有關幫助者的代價和自己的獲益的大腦信號最終整合匯聚到腹內側前額葉,產生了感激情緒。我們還發現,感激情緒要轉化為行為上的回饋,需要大腦中一個叫前扣帶回皮質的腦區的參與,這個腦區在以往研究中被證明跟利他行為有關。
有一些公司對學生進行感恩教育時,讓學生們體會父母的不易,現場讓學生們痛哭流涕,或者是回家讓學生們給父母洗腳等。其實這不是感恩教育,而是內疚教育——讓孩子感到內疚,感到虧欠父母,試圖通過這種方法來激活感恩之情。其實感恩和內疚是不一樣的,通過這個方法不可能產生感激之情。
對此我們團隊做了一項實驗。我們找來一群參與者,讓他們在磁共振機器里面跟對家做一些人際互動任務,比如判斷電腦屏幕上的點的數目是大于20還是小于20。無論參與者還是對家作答錯誤,對家都要承受疼痛懲罰;如果雙方都答對,則免于接受懲罰。我們關注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雙方都做錯了,對家承受了疼痛,這個時候雙方都有責任;另一種情況是,對家做對了,但是參與者做錯了,結果對家因此承受了疼痛,責任在參與者,此時參與者會感到內疚。通過分析大腦活動發現,產生內疚之情的腦區主要是雙側腦島,而并非與感激有關的腹內側前額葉,也就是感激和內疚在大腦中有不同的加工機制。可見,上面例子中基于內疚的感激教育實際上是無效的,原因就在于感激和內疚有不同的神經加工機制。
感恩是一種令人不安的情緒,它讓我們認識到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獨立的,都需要他人的幫助。同時感恩會讓我們更幸福,心懷感恩的人很少會嫉妒別人,也更有應對逆境的信心。我們團隊做過一個關于不同的基因類型與主觀幸福感的關系的研究,發現有一個多巴胺基因,在人身上可能存在一些變異,造成了三種不同基因類型的人。相比于攜帶Val型基因的人,帶有Met型基因的人更容易產生情緒問題,特別是負性情緒問題。我們采用量表測量了不同基因型的人的主觀幸福感、感激特質和寬恕別人的特質,發現相比于攜帶Met型基因的人,帶有Val型基因的人的主觀幸福感、感激特質和寬恕別人的特質更高。同時,主觀幸福感和人格也有密切的關系,而且是正相關的,越是容易感激別人的人,幸福感越高。進一步分析發現,這種多巴胺基因是通過影響感激的人格特征來影響幸福感的。
那么現實生活中我們能不能進行感恩教育呢?感恩教育有五大目標:知恩、識恩、謝恩、報恩、感恩。我們對情緒的理解是建立在理解別人心理狀態、自己的心理狀態基礎之上的。有一個研究結果顯示:2歲的嬰兒,雖然不存在道德的概念,但是在有需要幫助的場景下,有一半的嬰兒會主動地幫助成人。這說明人類天生就有道德感,所以我們的教育可以建立在這種基礎之上。
感恩能不能訓練可以拆解為三個問題:第一,感激可不可以訓練?用什么方法?第二,感激訓練的效果是一時的,還是長期的?如果我們感恩教育總是一時的,那就意味著我們感恩教育是要不斷地進行的;第三,進行感恩教育以后,大腦的神經活動模式會不會發生變化?如何提高訓練的有效性?
有研究小組招募了幾百個學生,分成三組:第一組人填寫出感恩的五件事,第二組人寫出令人惱火的五件事,第三組人什么也不做(即空白對照組)。這個活動持續八天,三組學生對自己在學校里的生活經歷進行主觀打分,結果顯示,接受感恩訓練的那一組學生對校園生活的滿意度更高,其他兩組學生在訓練前后沒有什么變化。
另外一些研究采用感恩郵件的方式。實驗參與者是相對有一些情緒障礙的人(比如焦慮、抑郁等),讓他們每天填寫一個關于正性事件的郵件,可以寄出去,也可以不寄,但是每天必須寫。訓練四周以后,研究人員讓實驗參與者做一些任務,比如說給第三方捐款,作為對社會感恩之情的指標。結果發現,寫郵件的人幾周之后感激水平提高了,同時心理健康水平也提升了。在他們描述事件所用的詞匯當中,負性詞匯的比例也降低了。功能性核磁共振的結果顯示,他們的腦激活模式在訓練前后也有所變化。
也有一些研究采用寫感恩日記的方法,讓參與者每天睡覺前記錄感恩的事件(對照組記錄中性的事件)。幾周之后,記感恩日記的實驗者親社會行為變多了,相應腦區的激活模式也發生了變化。也有一些關于冥想的研究,讓參與者每天花五分鐘冥想母親的形象表達感激之情(對照組是負面的冥想,激活憤怒情緒)。幾周之后,同樣發現正性冥想的人感激之情更多,與情緒控制相關的腦區活動也變得更加強烈。
總而言之,第一,感激可以是被訓練的,當然這種訓練不是聽一聽講座就可以的,而是要通過實際行為,堅持幾周才有效的。第二,訓練的效果可以維持三個月甚至更久,經過比較系統的訓練,感激情感是真實改變的。如果我們不斷地進行訓練,這種效應是可以累加起來的。第三,訓練前后大腦的神經活動會發生相應改變。
我們經常把孩子的教育扔給學校,但是感恩教育不僅僅是老師的責任,更是家長的責任。家長的榜樣可能比勸導和老師的教育更加有效。
“千圣皆過影,良知乃吾師。”如果不改變良知,不能將道德標準內化于心,則感恩改變的效應不大。感恩的建立,最重要是在內心建立道德標準。同時,“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我們要知行合一,僅認識還不夠,更要有行動和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