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凌燕
在歷時數月的2017年上海市舞臺藝術作品評選展演活動中,13臺圍繞本市文藝創作重點選題的戲劇類作品(大型作品)先后登臺參演,涵蓋話劇、兒童劇、木偶劇及京、昆、越、滬、淮、滑稽各戲曲劇種。經過舞臺角逐與專家評審,話劇《大清相國》《家客》、滑稽戲《皇帝不急急太監》、淮劇《武訓先生》、越劇《紅樓·音越劇場》、滬劇《回望》《親人》等均榜上有名,集中展示了近兩年來滬上戲劇院團“一團一精品”工程的推進和舞臺創作的最新成果。
與時代同呼吸,關注社會人生,抒寫人文情懷,是戲劇創作的重要使命和優良傳統。此次參演劇目中,取材于現實題材的作品占了相當比重,體現了上海戲劇界直面現實、以藝術創作觀照生活的情懷和勇氣。由上海滑稽劇團演出的滑稽戲《皇帝不急急太監》,反映的是當下城市中大齡未婚青年越來越多,他們的父母“皇帝不急太監急”,出入于公園相親角,代為包辦物色的真實社會現象。劇中圍繞一對父母、兩家子女的相親經歷,牽出中介、家政、偽娘、女主播等形形色色的不同人物,融入社會各行各業風俗百態。語義雙關的鮮活詞匯,不時意外抖出的包袱,滬語獨具的幽默特色,加上演員刻板的慣性動作和機械式的僵硬肢體表演,制造了滑稽生動的喜劇效果。由資深編劇喻榮軍創作的話劇《家客》,選取三個有著特殊關系的老年人之間三段不同走向的人生故事,通過張先衡、宋憶寧、許承先三位老藝術家亦莊亦諧的對話和輕松自如的表演,呈現出生活悲喜交集、簡單而又復雜的多重面相,敘說、表達著對人生、對社會的種種認識和思考,讓觀眾從看似荒誕的假設情境中感受到真實生活的不同況味。滬劇《親人》和《綠島情歌》兩部由民營滬劇團推出的原創大戲,均把目光投向上海新型城鎮化建設中出現的基層典型人物,反映了社會變遷帶來的矛盾變化和面臨的新問題,通過對干群之間、鄉鄰之間、人與自然等各種復雜關系的形象演繹,歌頌了構建新型和諧社會的美好理想,演出充滿濃郁的鄉土氣息,發揚了滬劇貼近生活的現代戲創作傳統和優勢,令觀眾倍感親切。
一些劇作雖取材于歷史事件和人物,但敘述的視角著眼于當下,力圖在現實與歷史的勾連中,通過歷史故事的演繹,以史為鑒,回應當今時代人們所面臨的種種現實困惑與精神缺失。大型原創話劇《大清相國》,取材于清朝康熙年間的歷史人物,在王朝更迭、權力爭斗、派系消長、貪腐成災的歷史背景下,在4位當初一同結拜、誓言不忘初心的讀書人躋身官場后不同人生軌跡和情感故事的陪襯對照中,以跌宕起伏的宏大敘事和情節構建,塑造了馳騁官場50年屹立不倒、善始善終、有情有義、有做有成的大清相國陳廷敬。以一幅官場眾生相的風云畫卷,啟示人們如何不忘初心、守住讀書人的品格底線,是一部以古為鏡、警示當下的現實主義之作?;磩 段溆栂壬穼⑶迥┺r民武訓靠化緣乞討興建義學的壯舉搬上戲曲舞臺,在武訓與梨花兩個相愛的人雙雙被騙、美好夢想成空的慘痛經歷中,交代了武訓決心籌錢建私塾、讓窮苦人都能識字的內在動因,在對他幾經波折、受盡屈辱的凄苦一生的演繹中,彰顯了他對知識的敬畏,他以人為先、矢志不渝做一件事的信念和堅守,給今天的人帶來許多思考和感悟。主創團隊對淮劇現代文化品格的追求、對舞臺的熱愛和執著,與劇中人物的精神可謂一脈相承。

滬劇《回望》(攝影:祖忠人)
對名著、經典的改編歷來是戲劇舞臺創作的熱點。從此次參演的劇目看,這一傳統依然在延續?!都t樓夢》是我國古代文學中最杰出的經典之作,戲曲對它的演繹、改編由來已久,從清嘉慶年間開始至今已有200多年的歷史,包括昆曲、京劇、各地方戲劇種,都有紅樓戲演出。其中越劇《紅樓夢》自從上世紀50年代問世后即風靡全國,成為越劇的經典劇目。上海越劇院依托這一寶貴舞臺資源,推出一臺名為《紅樓·音越劇場》的演出,將樂隊置于舞臺中央,在音樂的引領、烘托下,演繹經典越劇的主要情節與唱段,輔之以部分內容唱腔的改編或刪減,使二者相互銜接,融為一體,在舞臺上充滿青春氣息和優美意境的整體呈現中,完成了對經典越劇《紅樓夢》的別樣展示,帶給觀眾耳目一新的審美體驗。昆曲《紅樓別夢》不同于上海昆劇團以往曾演出的《晴雯》《妙玉與寶玉》等改編之作,而是另辟蹊徑,選取寶釵作為劇中主人公,對寶釵無辜被騙、與寶玉成婚后的生活和情感經歷展開合理想象、解讀,以全新的視角闡釋了一個了然參悟、無欲無求、遺世獨立,而又人情練達、寬容大度、有操守有情懷的寶釵,贊美了她“山中高士晶瑩雪,任是無情亦動人”的高潔形象。
由上海滬劇院演出的大型滬劇《回望》,改編自王愿堅的小說《黨費》,但它不同于其他以《黨的女兒》命名的改編之作,而是以現代都市青年在職場競爭中產生的迷惘、抱怨和失落的生活狀態為切入點,回望至過去,以時空穿越的敘事方式將現實與歷史相連接,通過對血雨腥風的年代革命先烈英雄事跡的展現,彰顯了共產黨人胸懷天下黎民、對黨忠誠不渝的堅定信念和勇于犧牲的大無畏精神,觸及今人的靈魂與情感,使劇中前往江西掃墓祭奠的烈士后代從他們身上找回了失落的初心,解決了精神的迷惘和職場的困惑。根據莎士比亞同名喜劇改編的京劇《馴悍記》,將發生于歐洲中世紀的喜劇故事移植到同時期的中國,以京劇不同行當的人物角色和唱念做打的表演程式加以演繹,通過舞臺上生動而富有戲劇性的表演,完成了西方經典的本土化呈現,是東西方戲劇不同樣式、不同語匯間交流融合的又一次探索與實踐。
作為舞臺綜合藝術和多元文化載體的戲劇,它所呈現出的舞臺審美景象,不僅直觀展示著一個地方戲劇創作的整體水平和實力,同時也映照出它所處的人文生態環境的方方面面。在上海各級文化主管部門的充分重視和一系列創作工程的推動扶持下,上海的戲劇舞臺佳作不斷,成績喜人,發揮了引領舞臺文藝創作、豐富市民文化生活的積極作用。連續舉辦的新劇目展演活動中一批參展作品的集中亮相,即充分顯示了上海戲劇創作的蓬勃生機。而且各參演院團以劇目創作帶隊伍建設,在各演出劇目次第登場的舞臺上,除了老戲骨、名家名角帶給觀眾的精彩外,年輕一代的整體成長、舞臺新秀的突出表現,讓人們看到了戲劇界薪火相傳、充滿希望的明天。然而,以推出高峰之作、打造傳世精品的創作目標來衡量,許多參演作品尚待精心打磨,尤其是一些創作上的共性現象值得反思。
首先,劇本創作之短板不容忽視。戲劇作為一種劇場藝術,它的主要展示空間在劇場,因而,隨著新型劇場空間的不斷興起,對舞臺語言符碼和綜合手段的運用日漸重視。如今的演出劇目在二度創作、舞臺環境設計方面,技藝普遍較為嫻熟、老到,對舞臺綜合美的創造和呈現也多姿多彩,帶給觀眾視聽感官上的豐富觀賞體驗。但一部劇作靈魂與格調的高下最終取決于它的一劇之本。如果一度創作貧弱,即便演員的表演準確生動、舞臺營造完美絢爛,也終難掩蓋文本的先天不足。有些劇作讓人明顯感覺到創作者的立意和想要表達的思想游移不定,對生活的反映和人物性格的揭示表象化、膚淺化,導致內容情節的安排有些松散,缺乏整體布局的嚴密性,更無從窺見創作者對生活高屋建瓴的觀照和沉淀凝練后的表達。未經仔細打磨、精心推敲的劇本,如果倉促搬上舞臺,不僅無法達到預期的創作效果和水準,反會令人對其表演、舞美等方面的投入和精彩呈現感到惋惜。如同制作一件陶器,要想使成品精致完美,首先要有好的坯子。所以,一度創作之短板亟待彌補。


話劇《家客》(攝影:祖忠人)
其次,改編不宜舍棄精華只為新。對名著的改編無論是貼近原著的闡釋,還是以他者的視野重新解讀,均需建立在尊重原作的基礎上,挖掘出原作中蘊含的內在價值和閃光之處,找到適合詮釋、別具一格的呈現方法和藝術形式,使觀眾可以從不同視角感受經典的魅力,而非僅僅以是否出新作為價值判斷的依據。有些改編劇目對人物的解讀偏離了原著中人物的性格特點、感情基調和人物間的關系設定,使得劇中情節結構的演進和人物心理情感的抒寫缺乏內在的邏輯支撐。以我之所好對原作解構、重塑后的形象或許被賦予了空靈、精致等美學韻味,但完全基于人生哲學思考的選擇和呈現不應有違于戲劇注重情感的審美規律,忽視戲曲擅長抒情、以情感人的藝術特色,使角色缺少了打動人心的感染力和影響力,某些方面與原著的違和甚至造成觀眾在欣賞時接受的抗拒和心里排斥。有的改編因過于注重形式的創新而削弱了人物原有的情感表達、疏離了表演空間的完整流暢;也有的改編將原作中獨特的人物形象和鮮明的風格特色消解殆盡,只是借了一個原著外在名稱的殼。此類改編讓觀眾不禁疑惑:改編的目的和意義何在?
再次,弘揚主旋律須摒棄概念化。弘揚“主旋律”,以積極向上的價值取向引導人、鼓舞人,使觀眾在獲得審美愉悅的同時得到心靈的凈化,是時代賦予文藝創作的重要使命,也是戲劇創作必須堅守的主流方向。參演劇目從題材的選擇、主要形象的塑造,到主題意蘊的確立,無不體現了傳播真善美、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創作理念,對諸如堅守信仰、不忘初心、奉獻他人、互相關愛等精神、品格與美德的倡導,讓觀眾充分感受到了作品的積極向上和生活的美好溫暖。但值得注意的是,部分作品存在著概念化、套路化的創作傾向,對人物的設計和情節結構的安排理念先行,套用概念,而非著眼于具體情境、設身處地挖掘與捕捉人物的內在心理和真實情感。在主題先行指導下的創作,往往失去了創作者獨特的心靈感悟和藝術個性,其故事演繹與人物走向因闡釋主題的需要而簡單趨同,導致理念大于形象、性格趨于偏平,弱化了藝術的審美功能,更缺乏深沉雋永的藝術韻味和打動心靈的人格魅力,這也是許多作品短時應景后便如曇花一現、無法傳之久遠的重要原因。
藝術創作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一部戲劇作品要從高原攀上高峰,需經歷艱辛跋涉。創作者唯有深入生活、植根傳統,從火熱的現實中獲取創作靈感,抒發真實情懷和獨特感悟,方可在團隊的互相砥礪磨合中,奉獻出無愧于時代、富有持久生命力的傳世經典。期待將不斷有精品力作從今天的新劇目中脫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