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恒夫
中國話劇要立于世界戲劇之林,除了要具有新銳而正確的能夠引領大眾的思想之外,還必須具有本民族美學特性的內容與表現形式。具體地說,就是要學會用中國的方式向世界講好中國的故事,而中國戲曲無疑為中西戲劇的融通架起了一座橋梁。
今年是中國話劇誕生110周年??梢哉f,中國話劇的110年,是在艱難中摸索前行的110年,每一步都凝結著中國戲劇人探索話劇民族化的智慧與心血。近日,由國家話劇院出品,羅懷臻編劇、王曉鷹導演的話劇《蘭陵王》在滬上演,它從思想內涵、文學構思和舞臺呈現等方面,對中國話劇的民族化進行了一次有益探索。
話劇要尋求突破,首先要從戲劇文學入手,不斷深化思想內涵、豐富表現形式,實現意義層面和形式層面的“雙突破”,這也是由話劇自身存在的表演局限性所決定的。中國戲曲表演講究“手、眼、身、法、步”,要求演員“唱、念、做、打”樣樣精通,這依賴于戲曲演員長期專業化的技藝訓練,多樣化的外在技藝往往能使滿堂生輝。但與戲曲不同是,話劇在表演上主要依靠演員的臺詞與表情的表現力,其外在技藝的豐富程度不及中國戲曲。著名戲劇導演阿甲曾經將話劇和戲曲作了這樣的比較:話劇是將米做成了飯,而戲曲又將飯釀成了酒。因而,舶來品的話劇要在中國立穩腳跟、從眾多戲劇樣式中脫穎而出,必須在思想內涵的開掘上下足功夫。綜觀中外話劇名作,從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人民公敵》,到曹禺的《雷雨》《原野》等,除去劇作家精湛的編劇技巧,這些作品無一不是以深刻的思想性而名垂劇史。正是由于少了程式化的約束,話劇又往往比戲曲更能適應時代的發展潮流,更能敏感地捕捉到時代發展之風氣,思想上往往也更具有先鋒意識及啟蒙色彩。話劇《蘭陵王》突破了中國戲曲宣揚傳統美德的思維定式,對復雜的人性進行了深刻剖析和開掘:三次“殺宮”戲的敷演,向觀眾分別再現了齊王、王后、蘭陵王眼中那場“殺父娶母”的悲劇之源,同一事件竟衍生出三個截然不同的版本,而每個版本背后所關聯的,是不同敘述者的不同視角、利益與立場,觀眾不得不撥開層層人性的迷霧方能求得真相;蘭陵王從“可人兒”向“王者”的蛻變,以及尾聲處他的“孰為羔羊?孰為豺狼?”的一聲長呼,揭示了我與他人、我的內心深處,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的善與惡、弱與強的博弈,這是人類發展歷史上的永恒母題,是人類對自我靈魂的一次拷問。該劇對人們直面心中之“魔”、重新審視并建構自我價值具有啟示性的意義。
中國話劇要立于世界戲劇之林,除了要具有新銳而正確的能夠引領大眾的思想之外,還必須具有本民族美學特性的內容與表現形式。具體地說,就是要學會用中國的方式向世界講好中國的故事,而中國戲曲無疑為中西戲劇的融通架起了一座橋梁。在劇作構思方面,話劇《蘭陵王》向中國戲曲的源頭回溯,通過劇作家的藝術再創造,讓蘭陵王的傳奇性人生故事生發出全新的戲劇情節,從而引人入勝。

話劇《蘭陵王》(攝影:祖忠人)
據《北齊書·卷十一·列傳第三》記載,蘭陵王本姓高,字長恭,為北齊宗室、將領。傳說其音容兼美、貌柔心壯,邙山之戰中率領五百騎兵攻破金墉城,士兵們為謳歌他的英勇善戰編創了《蘭陵王入陣曲》;至唐代,發展為歌舞戲《大面》;宋代演化為詞牌《蘭陵王》。蘭陵王不僅在中國戲曲史上留有重要的一筆,其故事在日本也具有廣泛的知名度,如今尚存的、歷史最為悠久的蘭陵王面具即保存在日本。但是,劇作家在創作構思時沒有照搬史書、復述歷史,而是另辟蹊徑,用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和創作視角,對歷史人物進行了全新解讀、對歷史故事進行了現代重構,創作出全新的故事情節,巧妙地運用“面具”這一具有多義性的核心道具,增加了劇情的起伏跌宕和傳奇色彩,塑造了蘭陵王、鄭兒、齊主、齊后、尉遲琳、左仆射、右丞相等典型環境下的典型人物形象,他們的性格命運隨著有形面具和無形假面的摘戴而扭轉變化,但劇中所敘述的故事依然是中國故事,所刻畫的人依然是中國人,而所傳達的思想情感既是中國人的思想情感,也是人類所普遍面臨的共同人性命題。
在舞臺呈現方面,導演將中國戲曲、宮廷伶優、民間儺戲等元素融入話劇,表現手法匠心獨運,與劇作者話劇“民族化”的探索實踐找到了契合點。
王曉鷹導演的“詩化意象”理念在話劇《蘭陵王》中達到了藝術實踐的新高度。近十年來,王曉鷹在“從假定性到詩化意象”的導演理念基礎上,執著地追求一種“中國文化結構中的現代舞臺意象”,亦稱為“中國意象的現代表達”,主張通過現代化的創造機制從傳統文化中汲取精髓,傳遞出具有現代性的情感和哲思?!疤m陵王”本來就是中國戲曲發端的一個文化符號,為了對這一文化符號進行現代闡釋,王曉鷹在劇中融入了大量古老的演劇符號,如儺舞、儺戲、地戲、踏歌等,充分發揮了儺戲面具固化形象、突出個性化的特點,并較大程度地保留了這些藝術形式的原生態風貌,傳遞出一種簡約、神秘而莊重的儀式之美。此外,劇中還化用了中國戲曲的靠旗、水袖、耍槍等表演元素,將這些傳統技藝與劇情的推進有機結合起來,既豐富了話劇舞臺的表現形式,又由此獲得了“中國意象現代表達”的舞臺效果。
盡管話劇《蘭陵王》自今年7月首演至今還不足半年時間,卻已經在觀眾和業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因為它在話劇民族化探索道路上向前跨進了一大步。當然,也尚存可打磨提升的空間,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其一,話劇《蘭陵王》探討了一個關于人類“面具”與“本心”的永恒話題,是否可以在這個永恒話題上尋找與當下時代精神風貌的契合點,進一步實現與當下生活的互動,以致撥動當代人的心弦?其二,劇作向觀眾傳達了創作者的“哈姆雷特”情結,這種情結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劇作已經表現的鮮明的民族性和降低了觀眾對該劇原創性的本應很高的評價?總的來看,該劇是一部運用中國傳統的表現手法講述中國故事,傳導現代思想,具有民族美學精神的成功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