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 實

/辛 塵

書法是什么？這首先是一個概念問題。也就是說，“書法”這一名稱，它的內涵是什么，它的外延又是什么？在這里，書法是名，它的內涵與外延是實。書法之名的內涵是書法之所以為書法的內質規定；書法之名的外延是指符合其內質規定的種種事物。所以，當我們遇到“書法是什么”這一問題時，其實就是在思考“書法”的名與實的關系。

書法，最直接的內質規定，就是文字書寫的方法，或者按照特定的方法書寫的文字。以這樣的內涵來看它的外延，我們會覺得書法之名太寬泛了，誰寫字不是遵循某種方法？如果所有按照某種方法書寫的文字都叫書法，那還有書法嗎？也許在上古時期，只有極少數人能夠書寫文字，其書寫方式和書跡或可稱為書法。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和文化的普及，能夠寫字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全民化，再以文字書寫的方法來界定書法之名，顯然就不合適了。如此看來，我們必須給書法的內涵增加一些限定。

書法是文字書寫的優選方法，或可以作為優選方法的典范性文字書跡，包括按照優選方法書寫、與典范性書跡非常相似的文字書跡。書法內涵的這個限定或許能夠為更多的人認同。事實上，我們很多的朋友就是這樣看待書法的：人們會說王羲之寫字的方法就是文字書寫的優選方法，王羲之寫出來的字就是具有典范性的文字書跡，所以王羲之寫字被稱為書法；后代遵循王羲之書寫方法、模仿王羲之書跡的文字書寫，例如虞世南、褚遂良、趙孟頫、董其昌等等所寫的，也被稱為書法。但是，這個界定還有很多問題。

首先，什么是文字書寫的優選方法？誰來決定優選方法？文字書寫的優選方法是一種還是多種？如果是多種，是不是意味著有多種書法，遵循優選方法寫字的是不是都可以被視為書法？如果不是，怎樣的模仿才可以稱作書法？第二，從書法史來看，一些曾經被認為是書法的文字書寫，后來卻被排斥于書法之外，至少被認為是比較低級的書法；一些本來不屬于書法范疇的文字書跡，在后世被納入書法范疇，甚至被奉為書法的最高典范。這種現象告訴我們，書法概念是歷史的、流動變化的，我們很難用一個固定不變的定義，來涵蓋古今書法概念的內涵和外延的歷史變遷。第三，古今文字書寫的優選方法，與書寫工具和材質、書寫用途直接相關。古人用毛筆書寫在甲骨、鑄模、石頭、簡帛、各種紙張之上，所寫的字體、書體不同，所用的毛筆有很大的差異。今人雖然也用毛筆書寫，但更多的是用硬筆，各種各樣的紙張、各式各樣的硬筆，其書寫也有優選方法，那么今人硬筆書寫的優選方法及其典范書跡，是否可以與古人毛筆書法相提并論？盡管現今許多人在嘗試并推廣硬筆書法，但加上了“硬筆”二字的限定，硬筆書法終究不是書法，最多只能說是“準書法”，因為當我們說書法時，從來不需要特意加上“毛筆”二字的限定，而所指皆為毛筆書跡（包括翻刻、鑄造過的毛筆書跡）。

在今人的認識之中，書法是藝術，是區別于描繪性的美術字的文字書寫的觀賞藝術。聯系上述思考，有人對“書法”作了較為細致的界定：“書法”是用毛筆書寫文字的優選方法，和運用此種優選方法書寫的、可供觀賞的文字書跡。這個界定，照顧到了許多方面，例如，以毛筆為書寫工具，突出了書法是中國傳統藝術的屬性；強調書寫而非描繪，標明了書法區別于美術字的基本特征；可供觀賞則強調了書法的藝術屬性。但這個定義仍然是有問題的，其最大的問題在于，它是用今人的、某一類型的立場和觀點去看待古今一切書法。我們今天認為是觀賞藝術的書法，在古代曾經就是一種日常實用書寫的方法，其中有一些還比較注意書跡的美觀，而大多數日常實用書寫的著眼點在于便利。書法從以實用為主，到實用兼觀賞，再到以觀賞為主，經歷了漫長的發展演變的歷史過程，我們對書法的界定，當然必須堅持歷史的觀點和全面的觀點。

從書法發生發展的歷史過程來看，上古時期的文字書寫及其優選方法，主要是立足于實用。從創造和確立通識的文字體系角度，先民們固然要講究文字書寫的端正與規范；用于鑄金刻石，也需適當加以美化修飾，但這只是上古書跡的極少數。而先民們日常的文字書寫（例如數量巨大的商周甲骨文和先秦兩漢的簡牘書），則是便捷的文字符號記錄——被我們視為書法的文字書寫的優選方法，正是從這大量的日常實用書寫中形成和提煉出來的。因而，上古時期的書法，以實用為主、美觀為輔（這可以在東漢末趙壹《非草書》中得到印證）；上古書法作為文字書寫優選方法，也是以便捷為主、修飾為輔。而當時主要用于美飾的特殊文字書寫方式（例如用于旌旗、兵器和部分印章中的鳥蟲書之類的美術字），雖然具有觀賞性，卻被排斥在書法之外。我們可以將這一歷史時期的書法稱為“實用書法”。

漢末魏晉時期是書法史家公認的“書法藝術自覺時期”，但從遺存下來的文字書跡看，這個時期的書法（包括被后人奉為書法藝術經典的鐘、張、二王的書跡），沒有一件是專門用于觀賞的“藝術作品”，而是具有觀賞價值的日常實用書寫，諸如詩稿文稿、奏章公文、碑銘信札等等。對于當時的文人士大夫來說，書法既是一種實用技能，同時也是個人修養與身份的象征，還兼具雅玩的性質，所以，他們努力研習書法技法，提高自己日常實用文字書寫的技能，使自己的文字書跡既具有實用性，又具有觀賞性；既彰顯自己的身份，又值得受者珍視。這樣的書法觀念從魏晉一直延續到明清，是我們所接受的中國傳統書法的大宗：既講究實用文字書寫的規范性、便捷性，又注重其技巧性、美觀性，并且逐漸賦予其抒情、游戲和人格塑造等多種功能?？偠灾?，這一歷史階段的書法，仍然以日常實用文字書寫為基本的行為方式和目標，并越來越注重其書寫的技巧性和書跡的可觀賞性（即今人眼中的藝術性），我們可以稱之為“藝用書法”。

雖然把書法當作純粹的觀賞藝術，并且以“作品創作”的意識作藝術性的文字書寫，早在宋代已初見端倪，明代以來已較為流行，但書法真正成為視覺藝術大范疇中的一個門類（亦即成為美術學院一個系科專業），則是現當代才出現的。書法作為視覺藝術（大美術）的一個分支，逐漸將作為實用文字書寫的傳統書法，轉變為以文字書寫為素材、為題材的作品創作，專門用于展示觀賞；它之所以被視為書法，是因為此類作為美術創作的文字書寫，絕大部分仍然自覺不自覺地繼承和保留了傳統書法的基本形式要素（包括素材、工具、書寫技巧和作品樣式等等），只是其書寫的目的與功能發生了改變。我們可以稱此類書法為“美術書法”。

上述實用書法、藝用書法和美術書法，是古今書法在其發生、發展的過程中相繼出現的不同的歷史形態：不同歷史形態的書法，其書寫的目的不同、功能不同，衡量其是否可以作為書法、作為優秀書法的標準也不同。這三種書法歷史形態，雖然是繼生性的，但它們又是并存的、互為基礎的：藝用書法出現之后，實用書法不僅繼續存在并發揮其功能，而且是藝用書法必備的基礎；美術書法出現之后，實用書法、藝用書法不僅繼續存在并發揮其各自的功能，而且是美術書法必備的基礎（我們區別美術書法與以文字書寫為素材的現代抽象藝術創作，其基本的依據，就是看它與實用書法、藝用書法聯系的緊密程度）。

今天的書法，在中小學普及的主要是實用書法，社會上流行的（尤其是在中老年人群中流行的）主要是藝用書法，而在美術館中展示、在美術學院書法專業教學的，則主要是美術書法——這就是我們所面對的“書法”總體——在書法之名下，涵蓋著部分異質的各種形態的書法。我們無法說它們過時或不過時，也無法比較它們重要或不重要。我們只能說，書法是多元的，因而，不應當、也不可能用某一種書法形態的內質規定來界定多元性的書法。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在肯定某種形態為書法的同時，將其他的形態排斥于書法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