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中因果關系的認定

孫世民

（中國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北京 100088）

在《1979年遠距離跨界大氣污染公約》中，大氣污染被認為是直接或者間接的、人為因素導致的物質或能量進入大氣中造成的諸如危害人類健康，破壞生活資源、生態環境、物質財富，影響或不利于舒適、合理利用環境等不利后果。由于大氣在全球范圍內不斷流動，在一國控制或管轄下地方產生的大氣污染物極有可能蔓延、擴散到該國控制或管轄之外的其他地方，這就使得原本應由一國國內環境法解決、調控的問題轉變成新的國際法問題。

一、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

跨界損害是指國家管轄或控制下的活動造成該國管轄或控制范圍以外的其他國家領土或其管轄或控制范圍的以及公域環境的損害。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就是跨界損害在大氣污染中的體現，其具體體現為國家管轄或控制下的活動造成該國管轄或控制范圍以外的其他國家領土或其管轄或控制范圍的以及公域環境中、由于大氣污染物而造成的損害，這種損害的范圍是廣泛的，比如人身、財產和環境的損害等。

（一）主要特征

首先，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并不包括由于地震、火山等自然現象所引起的損害后果，由于這不是人的行為所致，不能由國際法主體來承擔這種因不可抗力而產生的損害，因此，類似現象所引起的大氣污染物不屬于大氣污染所致的跨界損害。其次，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的程度要達到重大性。當然，關于“重大”一詞的含義，并非沒有含糊性，但一般地可以這樣理解，“重大”的程度超過“察覺”，但不必達到“嚴重”或者“顯著”的程度。最后，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需具有明顯的跨界性。準確而言，這里所說的“界”乃是領土界線、管轄界線和控制界線。跨界性也是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最重要的特征，因為它表明這種大氣污染所造成的損害涉及兩個以上的國際法主體，應當從國際法而不是國內法的角度進行闡述。

（二）法律基礎

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的法律基礎是嚴格責任。嚴格責任以行為或結果為基礎，即只要存在違反國際義務的行為就可以引起國家責任，而不管行為有無過失。這說明，國家是否承擔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責任，不需要分析國家在造成大氣污染跨界損害上有無過失，只要有大氣污染損害結果，國家就應當承擔大氣污染賠償責任。之所以把嚴格責任作為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的法律基礎，就在于隨著現代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人類改造自然、使用各種自然資源的能力越來越強，而這些活動一旦造成大氣污染跨界損害，其程度勢必是巨大的。這表明，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責任的成立不需要判斷國家行為是否有過失，而國家造成大氣污染的行為和受害國大氣受到污染的結果比較容易被證明，而因果關系的確定則并不容易。

二、因果關系理論的思考

為了準確認定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當中的因果關系，就需要從現有的因果關系理論的基本內容出發，結合大氣污染跨界損害的現實和跨界損害的國際法淵源，分析這些現有的因果關系理論能否直接應用于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之中，最終從理論到實踐的檢驗是否存在可以全面適用于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中因果關系認定的理論。

（一）條件說

條件說認為，凡是對造成損害結果的條件，都是造成損害結果的原因，并且這些條件都是平等的。這個理論有著重大的漏洞：一方面，不是所有形成大氣污染的條件都是國際法上的造成跨界損害的原因，這主要體現在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具有人為性、有形性的特征；另一方面，該理論忽視了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的重大性特征，即只有那些具有重大性損害原因的大氣污染行為可能構成大氣污染損害。條件理論混淆了造成損害的條件和原因，沒有區分客觀事實和國際法上的損害事實，因而在認定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中沒有現實意義。

（二）原因理論

該理論認為，不是所有的條件都是造成結果的原因，應當嚴格區分條件和原因，只有原因和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但是，該理論沒有將法律判斷納入因果關系的認定當中，仍然沒有區分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和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原因理論雖然區分了條件和原因，將不是人的有形行為的大氣流動等自然現象排除在原因之外，但沒有將國際法視角納入因果關系的認定之中。該理論雖然區分了條件與原因，但具體到原因中忽視了與國際法的銜接，即國際法并沒有要求國際法主體為不可抗力等事件造成的跨界損害承擔責任。此外，該理論也沒有區分原因的影響程度大小，這就將那些對形成大氣污染跨界損害有著輕微條件作用的行為排除在因果關系之外。

（三）相當因果關系理論

該理論認為，雖然法律意義上的因果關系以事實上的因果關系為基礎，但并不是所有事實上的因果關系都屬于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只有那些通過一般經驗和常識都能認識到的因果關系，即具有相當性的事實上的因果關系，才是法律上的因果關系。該理論的分析路徑是：首先是根據條件說，找出所有引發大氣污染跨界損害的條件，在這個階層的分析中不需要區分事實上的原因行為和國際法上的原因行為，只要列舉出原因行為即可，然后根據相當性理論進行分析，如果某種行為在一般情況下會導致大氣污染跨界損害，那么這種行為就是原因行為；如果某種行為在極其特殊、可能性極小的情況下才會導致大氣污染損害責任，那么這種行為就不是原因行為，而是對大氣污染跨界損害的發生可以忽略不計的行為。可以看出，相當因果關系理論在“相當性”這個問題上具有極大的模糊性，該理論認為“相當性”就是人的一般經驗和常識以及一般情況，但對于認定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中的因果關系沒有明確的作用。

（四）疫學因果關系理論

該理論認為，受害者認為施害者排放的污染物與自己患上某種疾病具有因果關系，可是這一點無法被相當性理論，即人類的一般經驗和常識以及一般情況所確認，只能通過疫學，又稱流行病學的方法，依靠研究報告、專家意見、數據分析等資料進行分析，疫學因果關系只針對那些具有一定的累積性、潛伏性的污染損害。該理論對于認定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因果關系的意義在于，提供了一種認識某經過長期積累的才會對人體造成損害的大氣污染物的新方法。因為不是所有的大氣污染都會產生即時性的跨界損害，有的大氣污染物需要經過時間的積累，才能夠產生重大的跨界損害，這就說明在構建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因果關系理論時，要區分這兩種情況。疫學因果關系理論在認定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中因果關系時具有意義，主要是要根據多種疫學調查分析總體的發病原因，而后針對隔日個體進行專門的原因分析。

（五）客觀歸責理論

該理論認為，因果關系在性質上是作為一種事實而存在的，因而因果關系的判斷應當屬于事實性的判斷，判斷的理論基礎是條件說，在完成原因行為的事實判斷之后，再進行價值判斷，即根據一定的標準認定實施原因行為的主體是否應當承擔責任。應用該理論就會把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中因果關系認定這個事實性問題和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責任承擔這個價值性問題兩個不同層次、不同性質的問題合二為一，防止單方面地把自然科學領域的因果關系理論直接應用于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中因果關系的認定之中，防止自然科學領域中過于客觀化的因果關系理論對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責任的不當認定。最終，在認定跨界損害當中的因果關系時，對跨界損害責任進行歸責，而因果關系認定和跨界損害責任承擔這兩個不同層次問題的連接點就是作為國際法淵源的國際條約、國際習慣和一般法律原則以及確定法律原則的輔助方法，如司法判例、公法家學說和國際組織決議等的具體規定。

三、因果關系理論的構建

由于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的深刻性和復雜性，就不存在適用于所有類型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的因果關系學說，每一種不同類型的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都應當有不盡相同的因果關系認定范式。因此，需要在比較、吸收、綜合前述因果關系理論的基礎上，結合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的特征和類型，研判出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中因果關系成立應當滿足的要件，最終明確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的認定路徑。

（一）屬于法律上的因果關系

國際法上因果關系的判斷，不是一個單純的事實判斷，需要在規范判斷的基礎上進行價值判斷，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中因果關系的認定也不例外，同樣不是一個單純的事實判斷，對其進行認定需要從國際法基本原理進行。這主要體現在，造成大氣污染跨界損害的原因行為具有人為性、有形性，這就將一般的自然現象排除在原因行為之外。不僅如此，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中實施原因行為的主體只能是國際法主體，承擔大氣污染跨界損害責任的主體也只能是國際法主體，而這其中主要是國家。國家從事的造成大氣污染跨界損害的行為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國家直接從事的行為。例如在本國管轄或控制下的范圍進行核試驗等高度危險性行為，造成別國管轄或控制下乃至公域環境中大氣污染。另一種是在某種情況下，域內私人造成大氣污染跨界損害的行為應視為國家的行為，國家應當為這種域內私人行為承擔國家責任。這是因為，國家許可并監督私人從事的、可能造成大氣污染跨界損害的行為，就應當承擔由于這種行為而產生的“使用自己的財產不得損及他人”的國際法義務，這也是基于國家管轄原則而產生的。不但如此，使用污染大氣的設備需要國家的批準，工業的生產活動也會使國家獲利，因此，基于前述的管轄和獲利的現實，國家也應當對域內私人行為造成的大氣污染跨界損害承擔責任。認為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因果關系是法律上的因果關系，主要是為了排除由于自然原因所導致的大氣污染跨界損害的因果關系。

（二）原因行為具有重大性

相當因果關系理論區分了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和法律上的因果關系，這是其優于條件說、原因理論之處，然而該理論沒有深入研究原因行為對造成損害的重大程度。重大性是跨界損害的一個主要特征，因此在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中，無論是原因行為和結果都應當具有重大性，造成跨界損害的排放有害氣體的行為必須達到足以對別國管轄或控制范圍以及公域環境造成重大破壞的程度，這種行為與結果之間才具有因果關系，才是造成跨界損害的原因行為。一般來說，當某種損害實際上妨礙或阻止了對大氣的合理利用，造成這種損害的原因行為就是重大的。例如，一國核試驗后產生的有害大氣引發他國居民呼吸系統疾病時，該核試驗行為就屬于具有重大性的原因行為。又如，一國的垃圾處理廠大量燃燒垃圾廢物之后產生的二英等有毒氣體造成別國居民身患重大疾病。要求原因行為具有重大性，就可以最大程度地將那些對國家發展有必要性而會對別國環境造成輕微影響的工業活動提供保護，從而保障國家根據本國的環境和發展政策合理使用環境資源，進行國家建設與發展的國際法權利，這也是尊重國家主權和不損害國外環境這一國際環境法基本原則的體現。

（三）累積性大氣污染物與即時性大氣污染物

導致大氣污染的原因是多樣的，而有的是經過長時間積累才發生，有的即時就可能發生，這就使得認定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因果關系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因此，沒有一種因果關系理論可以足夠涵蓋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的所有情況，應當根據現實情況，把認定大氣污染跨界因果關系的方法根據大氣污染的特征分為兩種類型：

一種情況是，面對那些經過一定時間積累才會造成損害的大氣污染物時，應當以疫學因果關系為認定途徑，通過研究報告、專家意見、數據分析等資料及研究受影響國居民在受影響前、受影響后的身體健康狀況，來認定是否存在因果關系。這種認定方法在“特雷爾冶煉廠案”中有所體現。在該案件中，位于加拿大的特雷爾冶煉廠從1896年開始排放含有二氧化硫的有毒氣體，而位于美國的居民在十幾年后才感到財產、人身遭到損害，這就表明有的大氣污染在造成跨界損害之前需要一個積累期，而要認定這其中的因果關系，就需要應用疫學因果關系理論，從總體和個體上認定因果關系存在與否。

另一種情況是，對于那些即時造成大氣污染的事件，可以通過相當因果關系理論的思路，根據人類的一般經驗和常識以及一般情況所確認。這主要針對那些不需要經過長期積累就可以產生跨界損害的大氣污染而言，這種方法可以應用于類似“切爾諾貝利核泄漏事件”的事件，在由于核泄漏或者核試驗等造成的大氣污染物對別國管轄或控制范圍以及公域環境造成破壞時，這種情況下的因果關系可以通過人類的一般經驗和常識，也就是如果沒有這些核泄漏或者核試驗等事件，就不會有顯而易見的跨界損害，這時就可以認定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中的因果關系。

由此，這兩種不同原因產生的大氣污染跨界損害有了疫學因果關系和相當因果關系兩種不同的認定因果關系的途徑，這也是將不斷發展中的因果關系理論與跨界損害理論進行的有機結合。在認定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時，首先應當區分大氣污染成因的類型，主要是積累性的抑或是即時性的，根據不同的原因選擇相應的理論進行應用。

總而言之，由于造成大氣污染原因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單純的條件說和原因理論已經不足以解決因果關系的認定問題，對于不同類型的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應當有不盡相同的因果關系的認定方法。相當因果關系理論和疫學因果關系理論為這些不同原因產生的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中因果關系的認定提供了明確的思路和方法，因為采納嚴格責任為法律基礎的跨界損害責任的確定離不開因果關系的認定，而認定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中的因果關系不僅僅是自然科學領域研究的問題，在這個過程中，不能僅僅依靠自然科學領域研究出的事實性的因果關系，還應當對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因果關系進行價值性的分析，而這個需要從客觀歸責理論出發，再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才能構建大氣污染所致跨界損害責任的最終理論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