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

高源

除了中學時參加合唱比賽，我從沒有化過妝，不想化妝，不會化妝，也不愿意學。化妝是一門學問，單是那一箱瓶瓶罐罐就令人眼花，更別提什么牌子什么技法了。化妝師的神來之筆我從網上和電視上都見識過，通常我稱之為“障目法”——它們使人的外表看上去更美，有時甚至顯得心靈也很美。少女的單純天真是可以畫出來的，唔，想到這兒，竟有一種冷颼颼的感覺從脊背爬上頭皮。

化慣了妝的人，以我身邊的朋友為例，大都已無法忍受素面朝天。化妝使人更有氣質？我倒覺得化妝損害了她們的自信，以至于不敢坦然見人，哪怕是熟悉親密的朋友。跟一個閨蜜逛街，臨出門她強迫癥似的沖向鏡子，非要畫上幾筆不可。“既不是上班，又不是約會，出門買個水果而已，你何必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哎呀，”她專注地描著眉說，“現在我不化妝都不敢出門啦。”說真的，她不化妝也很漂亮，而且有種親切、清新、渾然天成的感覺，氣質和中學時代相差無幾。化了妝，人就變了。漂亮依然，但已是另一種通俗廉價的“好看”，是上班族一板一眼的“順眼”，是滿大街女孩子都有的、可以制作出來的那種“嬌媚”。即便是淡妝，也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眉眼之間仿佛有化學物質作祟，形成一道薄薄的阻隔，令我惋惜而困惑。隨即想起一個傳說：在日本，有些丈夫一輩子都沒見過妻子真實的樣子。因為妻子起得比他們早，趕在他們醒來前就化好濃妝；睡得又比他們晚，等他們睡著后才卸掉妝容。如同戴了面具，如此神秘，如此戰戰兢兢。不知那些丈夫是否好奇妻子的真容，我倒先自作多情地涌起一陣心酸。

誠然，化妝打扮并非蓄意欺騙，而是表示尊重對方，重視彼此之間的交往。在服務性行業，比如接待顧客的職員，化淡妝屬于工作職責。蓬頭垢面、面如菜色、帶著黑眼圈上崗是絕對不允許的，好像任何體質的欠缺、身體的不適都可以隱藏在粉底和口紅之后。畢竟，看到姣好的面容，顧客的心情自然也會明亮起來，對此番服務的滿意度也會更高。

“我教你化妝吧！”不止一個朋友曾興致勃勃地主動請纓。“我才不！”我總是下意識地拒之于千里之外。我承認自己在這方面非常之懶，一無所知，然而又毫無羞愧感和補課的迫切感。延續小時候的習慣，我只用一種超市里賣的兒童護膚霜，美妝店簡直是另一個星球的事物，與我毫無瓜葛。二十二歲，在朋友的諄諄教導和強拉硬拽之下，我才踏入那個精雕細琢一般的世界，迷迷糊糊勉強分清了什么是洗面奶，什么是BB霜，什么是隔離霜，并且買了人生第一支防曬霜。眉筆還分這么多種顏色？面膜的功效分得這么精細？唇彩和口紅有什么區別？我像初人大觀園的劉姥姥，恨不得走一步跌倒好幾次。“這是什么玩意兒？”我捏起粘在黑色大衣上的小亮片，纖細月牙一般的塑料膜，蠻可愛的。“哎呀，我的雙眼皮貼掉了！”朋友驚呼。“原來世界上還有雙眼皮貼這種東西啊。”我在心里默默地感嘆。太復雜了，太虛假了。不是說護膚打扮多此一舉，而是，我可能承受不了如此繁復的生活方式。

事實證明，本性難移。口紅我只涂過一次就丟進了抽屜；防曬霜用了兩次后塞在旅行包里被忘得一千二凈；面膜貼了一次，時間未到就心急火燎地想揭掉，剩下的都送了人；指甲油呢，剛買回來那天新奇地涂了一遍，第二天就洗掉了而且再沒碰過。不僅僅是嫌麻煩，好像，我打心底里就無法接受它們靠近我的身體。

涂口紅的那次，朋友說我氣色變好了，我想那是因為平日蒼白的嘴唇終于有了血色的緣故。可我并不喜歡這樣，我覺得那不是我。我想要真實的自己，包括缺陷。朋友買拔眉毛的鑷子和眉筆的時候，勸我也學學修眉，我說我覺得自己眉毛挺好的，不需要修。她盯了我兩秒，開玩笑地審判道：“你的眉毛哪兒好啊，簡直是雜草嘛！”對著鏡子仔細看看，唔，是有些雜亂，跟她修出的優雅精致的臥蠶眉相去甚遠。臥蠶眉好看嗎？或許是的，但它也使我失去了許多熟悉的面孔。假期約了幾個閨蜜，乍一看就覺得陌生。她們的眉目變了許多，眼線什么的我不懂，但眉毛明顯是修過畫過的。“對啊，我用了眉筆，”其中一個說，“家人都說我這樣看上去更有精神，更有氣質了。”嗯，平心而論是變得漂亮了，可這張臉已不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了。這樣的眉眼何其大眾化，丟到人群中我可能連相知十年的閨蜜都認不出來。再想想也就釋然了，人總是在成長變化的，而且變得越來越好。我不能讓別人為了保持個性而放棄變美的機會。

化妝實在是件可怕的事，它能使我熟悉的朋友們變成同一種陌生的臉。化妝也是種無傷大雅的魔術，給人驚喜，給人驚嚇。或許是我太固執了？或許有一天我也會移居到美妝店的那個星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