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島

一
我喜溫暖和陽光,討厭深夜與寒冷。但上大學前的那一年時光,北國的夜風生生吹了三百個日夜,即使是仲夏星夜,也能感到一陣細風撲面而來。
我和阿曉就這樣隱沒在北國的夜。
阿曉是我的鄰居,與其說是同學,我更愿意認為她是一個同伴。奮戰(zhàn)高三的路途總是孤獨而痛苦的,有個陪你一起早起晚歸的人,許多不為人知的心酸似少了一半。
阿曉人瘦瘦的,皮膚很白,身上總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藥香,每當清風徐來,空氣里的藥香彌漫開來,我便能感受到一種安定的力量,就像開了封的陳釀,沁人心脾。晚自習下課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有了她的陪伴,夜好像沒那么黑,并肩而行的路上也不那么冷了。
記憶中,我第一次看見阿曉笑是在高三上學期期末。十二月的蠟梅香遍了每個院里胡同。下自習后,青瓦白墻都已被染上墨色,我和她如往常一道走在昏黃的路燈下,她忽然說了一句:“好香,阿島你聞到了嗎?”
我點頭。
“真好,我最喜歡蠟梅盛開的季節(jié)了。”
我剛想接話說我也喜歡,她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每次梅花香的時候,大家就不會聞到我身上的藥味,不會說我是個藥罐子了。”她說這話的時候,嘴角掛著微微笑意,眼里卻漂浮著幾絲不易察覺的哀傷,隨著北國夜風飄遠。
阿曉的事,我是聽母親說的。
她是個早產(chǎn)的孩子,從小身體就弱,偏偏還遺傳了她母親的心臟病,打小靠著各類中藥西藥調理身子。她不是不喜歡笑,只是自她懂事那一刻起,她就被告知不能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必須學會不悲不喜。
明明心觸動,我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一陣寒風呼呼而過,吹動了天上的云,讓彎月淡去一半。那一瞬,我真的覺得北國的夜風,好冷。
“我不能太勞累,家里人的意思是平平淡淡念完高中,就出去找個穩(wěn)定普通的工作,他們不希望我為了一個高三拿健康開玩笑。但他們忘了,我從母親那里繼承到的,除了這顆不太利索的心臟,還有不回頭的倔強。”
她說話的語氣已經(jīng)超出了我十七年積累的所有認知,縹緲卻堅定。昏黃的路燈把我倆的身影拉得老長,我依然沉默著沒有開口。
“我渴望讀書,也很珍惜和大家一起拼搏奮斗的機會。”她說到這里頓了頓。
趁著微弱的路燈,我分明看見了她笑中帶淚的眼。
阿曉很少說這么多話,雖然聲音小小的,卻深深敲進了我心里,像刻刀,像鋼釘。
高三生活的艱辛我是深有體會的。而唯一會陪著你從清晨到日暮的,只有無盡的習題和書。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到了承受極限,我不知道贏弱的阿曉是怎么做到跟我同時上下學,一起聽課做練習的,她還要吃藥,還要調理。
那天起,我好像開始明白,夢想這個東西,或許真的是可以爆發(fā)出力量的。
二
我想我永遠忘不了那段時光,奮筆疾書,書聲瑯瑯。
樹綠花白,枯葉入箋,窗外的時光退得很遠很遠。
我依舊和阿曉一起穿梭在深沉的夜色里,一起背書,一起自習。
離高考只有三個月了。
早巳習慣了這段歷程的枯燥乏味,每個人都在拼盡全力向100天后的那個自己沖刺,我知道,誰也不會提前到達。
可是,卻不曾想會有人提前離開。
我仍清楚地記得阿曉出事那天,我正在做一道解析幾何的題,忽然聽見耳畔傳來慌亂的聲音:“有人暈倒了!”
然后,是老師、同學緊張的面孔,一個壯點的男生背起阿曉后的身影,以及一些同學“咚咚”離去的腳步聲,事情發(fā)生得太快,我甚至來不及反應……
再次見到阿曉,是在藍白相間的病房內(nèi)。她比以前更加單薄,好像隨時會被風吹走似的。
她看到我笑了,微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
“對不起阿島,我不能再陪你走夜路了。夜風很涼,你又怕冷,記得多穿點。”
只一句,我便濕了眼眶。
“醫(yī)生說我要多休息,暫時不能回去上課了。等過一陣子病完全好了,我們又能和以前一樣,一起背單詞,比賽做數(shù)學題。到時候,你再輸給我可就難看了啊。”她說得云淡風輕,眼里閃著晶晶亮光。真是一個倔強的女孩。
我沒有坐到她身邊,我知道一步之遙的距離是最好的,她一定也害怕我,看見她眼中的快要忍不住掉下的淚。
三
沒了阿曉的日子,我依然沒有停下早起晚歸、看書做題的腳步。我不知道她的病情是否嚴重,但我一直等到夜空漫天繁星的季節(jié),仍不見她回來。
她的課本全部被她父親搬走了,空著的座位后來也有人替上了。他們說,阿曉是被送去了省城的大醫(yī)院治病,估計今年的高考是趕不上了。
不知為什么,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心里倏地一揪,腦海里滿是那個瘦瘦的她,小小的她,倔強的她。
多可惜啊!
我的眼睛,又濕潤了。
我一直相信,只要付出,必定會有回報,即使這個回報不一定是等量的。
一年的夜風帶給我的,不僅是一張夢寐以求的通知書,還有一個更加強健的身體,一段珍貴難忘的回憶。
后來我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讀大學,這里的夜很溫和,不太冷,而且晚上也總是燈火通明的。這一切對我來說,應該是求之不得。可為什么,我卻開始懷念北國昏黃的路燈,割得人臉生疼的夜風,和那兩個夜風里漸行漸遠的倔強身影?
這一懷念,就是一載春秋。
又是一批高三學子入學的時節(jié),我望著他們,想到一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青澀、懵懂,眼里跳動著不滅的期望。高三的一年生活,辛苦,難熬,可經(jīng)歷過后,我們沉淀的和擁有的,遠不是幾個形容詞能夠窮盡的。
“嗨,學姐,我想問一下,這座城市的夜晚冷不冷?”
我有些詫異地回過頭,看著眼前的女生,眉還是那雙柳葉眉,眼眸也是往日黑曜石般的眸子,唯一的變化是蒼白的臉上,終究是有了點血色。
我把頭微微一偏:“其實,我還是比較喜歡北國的夜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