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對抗遺忘

高伊琛

一進(jìn)門阿姨就接過我的書包，入座，順手放在了她的身邊。

她坐在我對面，啥都沒說就開始掉淚。這期間，主要是霄霖在回答我的問題，叔叔、阿姨和新陽也坐在旁邊靜靜地聽。過了一會兒，阿姨抬起頭告訴我，瑩穎也背我這樣的書包。叔叔一邊起身拿抽紙遞給她，一邊不著痕跡地把我的書包往沙發(fā)后面推了推，遠(yuǎn)離她的視線范圍。

心理壓力挺大的，阿姨后來告訴我，瑩穎以前戴我這樣的有框眼鏡，最后一次見面邊哭邊指著我對身邊的志愿者說“想起瑩穎”。師姐在旁邊告訴我，瑩穎以前常梳我那天那樣的披發(fā)丸子頭。

所以既想要盡可能地接近，又不敢總?cè)セ斡啤Ｗ晕壹s束著。

第一天的時候哭了三場。親情對我來說實在是軟肋，尤其是，在場的時候能感受到那種彌漫得到處都是的憂傷氣息，看見一個母親那樣的狀態(tài)心里難受。

我也不想表現(xiàn)得很不專業(yè)，應(yīng)該像跟朋友聊天時假定的那樣“認(rèn)真傾聽，不評判，適時撫慰但不同情泛濫，保持克制的好奇心”。但是做不到。

那正好是美國社會新聞頻發(fā)之際，就在采訪前兩天，23歲的留學(xué)生郭同學(xué)在學(xué)校后門停車場遭遇劫車不幸遇害，紐約汽車瘋狂碾人8死13傷。本來就敏感的爹娘在我訪學(xué)期間死盯美國新聞，被搞得神經(jīng)兮兮。我爹轉(zhuǎn)了“嫌犯目前在逃”的推送，跟了一句“考慮一下別去外地采訪了吧！”

然而我已經(jīng)在路上了。抱歉地坦白了。他不敢告訴我媽。我開始難過。

不是覺得出門做采訪會有什么危險，是突然明白了父母之心。在香檳的兩周，是我對章瑩穎這件事最有同理心的時候。

未采訪前，我在各種報道和資料中看盡了所有對這家人的評價，采訪過程中，朋友問我某乎上盛傳的陰謀論是真是假，我說一切未知，只能盡量和信息核心圈接觸。

我想盡量客觀冷靜地去看，把我看到的樣子還原給讀者。

還是第一次見面那天，阿姨哭了半場，然后默默走去廚房，很快傳來洗菜切菜的聲音。快到中午了，他們留我吃飯。那刻感覺很奇怪，難過是真，不因為過去了五個月而減退；生活也是真，吃飯睡覺還是得繼續(xù)。

怎么說，感覺他們還是“幸運”的，在外界聲音紛繁復(fù)雜的時候，圍繞在身邊的還是心懷善意的志愿者。離開美國之前，他們有一場“告別宴”，每人帶一盤菜過來。吃完之后，大家圍坐一圈，談臨別感想。有人從外地趕來，曾隔空祈禱，有人不懂中文，曾盡力搜尋。阿姨又哭了，感謝他們的幫助。他們管她叫“章媽”。

一些志愿者帶了孩子過來，孩子們在旁邊歡樂地玩耍。

與此同時，一位幾乎每天都來的女志愿者沒有加入客廳的談話，在廚房洗洗涮涮，收拾碟碗。一次祈禱后，有人笑著對章媽調(diào)侃，“她就像你的親女兒了”，她聽到回了一句“反正我也沒媽”。

眾生相大概是都見了。

霄霖一開始是拒絕采訪的，臨走事多，無暇顧及。他后面答應(yīng)給我時間，說之前就有關(guān)注過我們，覺得我們客觀，不會亂寫。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經(jīng)歷了各種媒體“轟炸”后難得的信任。

實際上稿子里很多人都不想被寫進(jìn)來，覺得長報道沒人看，覺得不是合適的時間，覺得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干嘛再提出來，或者覺得會影響自己的生活，跟我說要化名，甚至事后后悔接受采訪。大家都要回歸自己的生活，日子還得繼續(xù)過。

但我覺得寫這篇稿子，總該是有些許意義的吧。

2017年12月初編輯提過一句，想要2018年元旦發(fā)，說讓大家在特殊的日子想起一些容易遺忘的事情。這句話也是說給我聽的，告訴自己努力“用文字對抗遺忘”。

總能想起一個瞬間。接受當(dāng)?shù)仉娨暸_采訪后，他們好像準(zhǔn)備去醫(yī)院，等車間隙聊天，阿姨說，你們都不去，我就不去了，霄霖說，我們?nèi)齻€舉手投票一致讓你去，你就去吧，好啦，聽話。語氣溫柔，就像是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