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關鍵詞】媒體社會責任 ?公共性 ?自由主義 ?二元對立
【中圖分類號】G210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8.24.010
當下中國,歷經數十年高速發展,在贏取世所矚目奇跡的同時也面臨前所未有的考驗。作為后發趕超型現代化國家,中國面臨更復雜的制約與掣肘。當此之時,網絡時代到來,新的媒體傳播格局下,自上而下、以少對多的信息傳遞模式被打破,輿論場中的話語權力結構隨之而變,去中心化、去權威化的傳播模式,既實現個體賦權,也帶來眾聲喧嘩。
新的技術環境下,媒體如何在新的社會關系中安放自我,又該承擔怎樣的角色使命?具體而言,新的媒體環境下,我們該如何理解媒體的社會責任,以滿足新時代期許?
在西方社會,伴隨商業發展,資產階級在突破封建專制、爭奪自身話語權過程中形成了自由主義新聞理論:主張媒體獨立于政權,要監督政府;同時,成為“觀點的自由市場”,自由地交換信息與意見,抵達真理。在方法論上,推崇專業主義,強調以“客觀性”為核心,而以免于政治、經濟控制的新聞自由作為“客觀”的前提。然而,伴隨資本主義進入壟斷階段,媒體對社會的重要性越來越強,媒體機構日漸成為少數人的工具,“觀點的自由市場”遭受威脅。[1]緊接著,1947年,《一個自由而負責任的新聞界》由美國“新聞自由委員會”出版,批判反思自由主義新聞理論,呼吁大眾媒體承擔社會責任。1956年,《傳媒的四種理論》(Four Theories of the Press)出版,“社會責任理論”(Social responsibility theory of the press)正式成為一種媒體規范理論。
作為對自由主義新聞理論的修正,社會責任理論推翻了“人都是理性的”這一假設,接受人的“有限理性”,將言論自由視為一項道德權利,必然伴隨著義務。因此,媒體必須承擔社會責任。社會責任理論的邏輯在于:公眾的自由高于媒體的自由,保護新聞自由的目的在于保障公眾的信息權,如果公眾利益受損,媒體自由也將無從談起。具體而言,“個人權利”至上,媒體的社會責任在于維護公眾利益,為公眾利益代言。社會責任與公共性話語劃上等號,成為媒體構建自身合法性的重要依據,而新聞專業主義的操作規范與信念則成為媒體踐行責任與公共性的具體路徑。
然而,社會責任理論自誕生以來就難逃理論的悖論,即自由與干預。如果將干預主體訴諸政府,難免與免于政治、經濟權力的操縱相矛盾。如果寄希望于媒體機構的道德自律,即相信人的自律理性,而社會責任理論恰恰是因為人的有限理性才得以產生。就在西方社會責任理論還未擺脫理論困境時,互聯網技術和新的傳播格局,帶來更大挑戰。網絡時代,一方面,人人都是信源。媒體的主體多元化消解了傳媒社會責任的前提。同時,技術實現社會賦權,民眾的社會表達空間拓展,權利與權力可以直接對話博弈。政府也通過微博、微信公眾號、小程序等形式,不斷開拓溝通、服務渠道。另一方面,技術助推社會力量勃興,也帶來新的困擾。“后真相”時代,情緒、觀點先于事實,人們根據自己的立場、占有的信息構建真相與意義。同時,當“用戶”以消費者的姿態出現,公共話語空間讓位給消費場景,娛樂經濟、粉絲經濟盛行。在“流量”為王的情境下,許多乖張、偏激的觀點大行其道,裹挾情緒,制造沖突。而基于算法的個性化、社交化傳播或許帶來“信息繭房”。
社會責任理論本身面臨理論的困境,新的傳播格局與社會形態又對媒體社會責任提出新的要求。而對中國媒體而言,有關媒體社會責任的話語是在不同新聞觀念沖突中逐漸生長的,其表達和構建更增添了一重復雜性。
不同于西方媒體在商業社會逐漸萌芽、發育,中國近代新聞業伴隨西方的船堅炮利進入國門。民族復興、救亡圖存是其最重要的使命,政治功能因而成為中國媒體的重要基因。新中國成立后,黨報作為最主要的媒體形式,是政治權力系統的組成與延伸,“報紙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2]。此時,與媒體社會責任理論的相關話語并未流行,媒體的責任主要體現為堅持黨性原則。改革開放以后,市場機制的引入使媒體功能由政治轉向多元。與此同時,“無產階級文化大文革”之后,社會整體呈現出“去政治化”的訴求,試圖探尋新聞業發展的客觀規律,“信息論”和“控制論”等西方理論恰好滿足了“科學化”的期待。受這些理論影響,許多新聞觀念得以重塑,信息傳播被確認為媒體的基本功能。在控制論的“反饋”概念衍生出“需求”意識下,媒體開始了大眾化傳播之路。這個過程中,社會通過市場在大眾媒介中獲得表達。[3]反過來,媒體又進一步形成“啟蒙”,普及市場、自由、權利等觀念??梢哉f,媒體的大眾化、世俗化與中國社會力量成長同步相向。
然而,與西方自由報業發展的路徑相仿,依靠市場培育的社會意識,其弊端很快顯露。面對新聞業出現的不良現象,有關階級性和商品性的爭論再次出現。此時,李良榮教授的“雙重屬性論”被廣為接受,即“新聞事業具有形而上的上層建筑屬性和形而下的信息產業屬性”[4]。同時,同樣出于對市場行為進行修正的西方新聞專業主義及社會責任理論得到青睞。
公共性話語的興起,也與彼時社會力量成長壯大密不可分。高速發展之下,新的社會階層快速長成,同時,處于轉型期的中國社會,風險高發,權力失范屢有發生,人們呼吁約束權力,要求知情、表達、監督等權利的實現,輿論監督話語高漲,新聞專業主義成為媒體的職業追求。新聞專業主義和社會責任理論,雖然對傳統自由主義新聞理念作出了修正,但根基未變,國家—社會二元對立關系下的言論自由仍是其基本前提。媒體作為“第四權力”和“社會公器”,要站在公權力的對立面以維護公共利益。
然而,中國長久以來的新聞傳統和發展現實要求媒體必須堅持黨性原則。做好黨和政府的“耳目喉舌”,搭建黨和人民溝通的橋梁,同樣是媒體義不容辭的責任。更為復雜的是,在市場化改革中,媒體對更有消費能力群體的追逐帶來話語的階層分化。中產階層和都市人群獲得更大話語權。為滿足這一群體更強烈的權利訴求,以開展輿論監督、制衡權力而贏取的形象和信任,成為媒體贏得市場的重要資本。在不同新聞理論碰撞下,中國媒體社會責任話語呈現出復雜的表述。
西方社會責任理論的內在困境、中國媒體社會責任話語的混雜不清、互聯網帶來的責任空置危機,以上幾個方面,讓我們必須重新審視媒體的公共性話語,重新尋找媒體在國家社會關系中的合理定位,以期更好履行社會責任。首先,作為西方社會責任理論實現路徑的新聞專業主義本身就是一種意識形態[5]。新聞自由是專業主義的前提,要實現自由,必須不受控制、免于干擾,因此,“客觀性”是最核心的理念[6]。通過價值中立、平衡信源等技能方法,媒體實現公共服務的目標。自主性—客觀性—公共性,在這個邏輯鏈條中,有關客觀性的批判已經太多。但即便沒有直接的政治、經濟操縱,市場環境下的媒體作為一個機構,本身也具有自利性,在對利潤的追逐中,公共利益與公眾興趣往往會混為一談。
其次,西方社會責任理論以自由主義理論為前提,在現代性視野下,必然陷入危機。現代社會完成了價值系統的轉化,即個人權利和工具理性。一方面,倡導天賦人權,人人平等,個人權利至上;另一方面,理性與信仰分離,工具理性成為世俗生活的指導,與上帝無關。最終,實現了韋伯所說的“除魅”,人與神分離,人性和人欲得以擺脫神的束縛,得到釋放,個體主宰自身命運,形成“主體性”,也由此建立“主體—客體”二元分立的現代哲學框架。
在主客二分模式下,主體認識客體,改造客體,社會按照契約關系重新組織。不同于傳統社會依靠血緣、等級、信仰實現認同,現代社會在利益和程序的基礎上進行整合。公共性則表現為社會組織及其權力由認同而實現的正當性。于是,公共性便以個體權利為前提,成為一種普遍主義宣稱:因為我們都是人,所以每個人都是平等的,經由社會契約達成的公共性能代表社會整體的利益。西方自由主義理論也由此完成了有關公共性的話語構建。
然而,對此進行的批判從兩個維度展開,一是以馬克思為代表的學者,揭露其遮蔽性——掩蓋了階級社會的本質。人人平等的前提在于,自主的個人可以維持自己的生活[7],有勞動能力即可在市場中生存。而如果以勞動價值論為基礎,就會出現馬克思提出的剩余價值理論,剝削和壓迫必然存在;另一重批判則繼承亞里士多德相關觀念,認為正義根植于某一共同體,“該共同體的基本維系是一種對人之善和共同體善的共享理解”[8],而現代性對主體性的追求必然帶來多元與差異,使共同體難以為繼。
由此可見,在現代性認知框架下,以自由主義理論為根基,以新聞專業主義為具體實現路徑,西方媒體社會責任理論必然遭遇危機,互聯網環境則進一步加劇了危機。
網絡時代,新的技術環境帶來沖擊,也提供了新的可能與路徑。踐行媒體社會責任,我們要跳脫現代性認知框架,擁抱新的傳播格局。轉變現代性視野下的二元對立認知,從主體性轉向主體間性,重建主客一體的世界,多元主體平等互動。哈貝馬斯提出交往理性,主張多元主體平等對話,理性協商,從而實踐公共性。在這里,公共性不再是一種先驗的假定和實質性存在,而是存在于持續不斷的對話中,通過交往行為產生。
當然,對哈貝馬斯的批評也不在少數,湯普森認為某些社會語境下意義是不對稱散布的,因此,“可見性即公共性”[9]。泰勒也提出承認政治,認為社會如果不能公正地提供對不同群體和個體的“承認”,就構成了一種壓迫[10],對話將無以進行。于是,從主體性轉向主體間性,多元主體共同在場,要彼此凝視,在注視中獲得承認,進而展開對話,以協商、討論實現認同、獲得共識。從而,公共性得以超越差異性和普遍性,成為多元主體在公共空間通過公共參與形塑的一種價值和規范[11]。當下,網絡連接萬物,不同境遇下的個體,得以自由地參與、表達,“可見性”與對話的通道都大大增加。雖然新的信息生成與傳播機制給媒體帶來沖擊,但也為媒體真正實踐公共性、承擔社會責任鋪設基礎。
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國,面對具體的發展語境,我們既要肯定西方社會在規范媒體行為、制定操作規范中的先進性,也要看到由認知框架帶來的理論困境,立足現實,找尋最合適的媒體責任建構。首先,要摒棄二元論的認知迷思,不以國家社會二元對立、權力與權利對峙的姿態實踐公共性。個體權利并非一種先驗的理念,經過互動、充分社會化的、自我理解的權利才是有效的、合理的。媒體對黨性原則的堅守與對社會公眾利益的維護是一體的、相融的,應該積極推動黨和政府、社會等多元主體的持續對話。其次,媒體要成為對話的積極參與者、實踐者,也要履職對話的構建者。對主體間性的強調并非否定主體性,也不是回到主客部分的混沌中,而是在肯定主體性基礎上的認知升華。面對利益分化,媒體應超越具體分歧,達成占據情感的至高點位。最后,主動融入,但不是一味迎合放任。當下中國,做好社會動員、整合,凝聚社會共識、認同,需要媒體拓展手段與方式,創新表達,適應網絡時代用戶的需求與期待。但是,滿足、融入不等同于低俗的迎合,不是“只給你想要的”,而是以助力發展為核心命題,在對個體價值的尊重中,以對話和討論構建有益社會發展的信息共同體、利益共同體、價值共同體,凝聚公共之善。正視差異、照亮個體、增進對話,媒體將成就新的主體性,實踐真正的公共性,履行媒體的社會責任。新的技術將進一步維系媒體對價值的承諾,而非侵蝕它。
[1][美]新聞自由委員會:《一個自由而負責的新聞界》,展江、王征、王濤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頁。
[2]謝國明、祝昌澤:《新聞理論百題問答》,北京:中國新聞出版社,1988年,第63頁。
[3]李金銓編:《超越西方霸權:傳媒與“文化中國”的現代性》,倫敦:牛津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5~44頁。
[4]李良榮、沈莉:《試論當前我國新聞事業的雙重性》,《新聞大學》,1995年第2期。
[5]胡翼青:《碎片化的新聞專業主義:一種純粹概念分析的視角》,《新聞大學》,2018年第3期。
[6]郭鎮之:《輿論監督、客觀性與新聞專業主義》,《電視研究》,2000年第3期。
[7]金觀濤:《探索現代社會起源》,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6、95頁。
[8][10]汪暉、陳燕谷:《文化與公共性》,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12、11頁。
[9]鄧力:《傳媒研究中的公共性概念辨析》,《國際新聞界》,2011年第9期。
[11]胡百精、楊奕:《公共傳播研究的基本問題與傳播學范式創新》,《國際新聞界》,2016年第3期。
責 編∕周于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