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燕云
讀好書,是我閑暇時的最大樂趣。逐年累積,讀了一些書,便有寫點東西的沖動。提筆之時,卻發覺這并不是件易事。能讀書是一回事,會寫作卻是另一回事。于是,習慣從書中尋找答案的我,便尋得了眼前手中的這本《早晨從中午開始》。
知曉路遙先生的盛名,是從他創作的《人生》開始。很慚愧,我的《人生》不是讀到的,而是看同名電影看到的。只是看《人生》的時候,年歲小,看不太懂,卻愣是硬生生勾出了讀《人生》的想法。就這樣,一路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再到《早晨從中午開始》,在文字里起落沉浮,在歲月中成長成熟。
遇見這本書,是在逛書店的偶然間,而選擇這本書,只是因為它的作者叫“路遙”,以及三列醒目地靜躺于書籍腰封上的文字簡介——
“路遙生命中最后的心血,了解路遙,傾聽路遙,閱讀《平凡的世界》的必讀書”
“當生命進入正午的時候,工作卻要求我像早晨的太陽一般充滿青春的朝氣投身于其間……”
“作家的勞動絕不僅僅是為了取悅當代,而更重要的是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代”
全書共計20篇路遙先生的隨筆和發言記錄,近13萬字。其中,有因其而作書名的文章——《早晨從中午開始》,是路遙先生撰寫《平凡的世界》的創作隨筆,時間是1991年初冬到1992年初春,地點是醫院病床,整篇六萬余字,字字入心、句句入理,詳細記錄了他撰寫時的全部過程:搜集、寫作、感情、思想和生活點滴。讀《人生》讀《平凡的世界》,我讀到的是書中人物、是情節變換,而讀這本隨筆,我讀到的是路遙先生、是他的獨白訴說。就像一位全身心摯愛文學的老師在傾囊講述寫作心得,不避諱不隱藏,全盤托出、拱手相送。
“開頭。這是真正的開頭。寫什么?怎么寫?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話,第一個字,一切都是神圣的,似乎是一個生死存亡的問題而令人難以選擇,令人戰戰兢兢。實際上,它也是真正重要的。它將奠定全書的敘述基調和語音節奏。它將限制你,也將為你鋪展道路。”這是路遙先生在全書第18小節所留的文字,也是打開我寫作疑惑的第一把鑰匙。于我來講,文學即為神圣存在,也因如此,每每似有寫作念頭時,卻會自我阻止:從哪里開始?哪樣的字詞句能夠準確傳遞出我對事情或對人物的觀察和思考?所想越多,顧慮越多,落筆越難。只是,我的思慮僅在于起筆之始的字詞選擇,卻不是路遙先生對于全篇基調和節奏的走心布局。這樣的布局,并不能簡單定義為時間沉淀而得,更是路遙先生一份超越生活困境之苦、對于文學創作全力以赴的不懈追求。這個打開我寫作疑惑的第一把鑰匙,它叫做“文學信仰”。
在《出自內心的真誠》中,路遙先生遞給了我能夠打開寫作疑惑的第二把鑰匙。他寫道:“我們常常談論所謂藝術的魅力,也就是說,我們的作品憑什么來打動別人的心靈?在我看來,要達到這樣的目的,最重要的是作家對生活、對藝術、對讀者要抱有真誠的態度。否則,任何花言巧語和花樣翻新都是枉費心機。請相信,作品中任何虛假的聲音,讀者的耳朵都能聽得見……是的,藝術勞動,這項從事虛構的工作,其實最容不得虛情假意。我們贊美,我們詛咒,全然應出自我們內心的真誠。真誠!這就是說,我們永遠不喪失一個普通人的感覺,這樣我們所說出的一切,才能引起無數心靈的共鳴。”中篇小說《人生》大獲成功后,路遙先生并沒有迷失在各界美譽中,而是繼續追逐要在四十歲前創作完成長篇小說的目標。這個目標,他完美實現——《平凡的世界》榮獲中國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目標實現的結果很炫目,但過程異常艱難。完成作品不僅是體力消耗,更是心力輸入。撰寫《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初稿的過程中,如路遙先生自己所講:幾乎動用了所有的體力“庫存”,走路速度力不從心,飯量減少很多,眼睛發炎得令人發狂,即使醫生建議他停止工作和閱讀,路遙先生依然沒有聽從。在訪問西德期間,路遙先生“竭力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尋找與我最熟悉的那個世界的不同點和相同點,尤其是人性方面。”而結束訪問返回中國時,“聽見滿街嘈嘮的中國話,我的眼淚就在眼眶里旋轉。走了全世界最富足的地方,但我卻更愛貧窮的中國。”路遙先生熱愛自己的國家,熱愛黃土高原的一草一木,熱愛被他稱作“黑暗牢房”的工作室,熱愛生活中所有給予他幫助和指導的人——無論是作家柳青、秦兆陽,還是中醫張鵬舉、弟弟王天樂……這些真誠的熱愛支撐他一路從泥濘艱辛中走過,路遙先生亦以更加真誠的文字予以了全力的回饋。在我雙目逐字的每一行間,找到了那個能夠打開我寫作疑惑的第二把鑰匙,它叫做“真誠創作”。
“真正有功力的長篇小說不依賴情節取勝。驚心動魄的情節未必能寫成驚心動魄的小說。作家最大的才智應是能夠在日常瑣碎的生活中演繹出讓人心靈震顫的巨大內容。而這種才智不僅要建立在對生活極其熟稔的基礎上,還應建立在對這些生活深刻洞察和透徹理解的基礎上。我一再說過,故事可以編,但生活不可以編;編造的故事再生動也很難動人,而生活的真情實感哪怕未成曲調也會使人心醉神迷。”這是出現在書中第13小節的文字。從1982年到1988年5月,經過3年艱苦的準備3年艱難的寫作,歷時6年,路遙先生深入最艱苦的的地區調查采訪,閱讀10年間的大小報紙和近百部大作,在生活里尋找養料、在行走間構思創作、在晝夜不分中寫作,用最根本、最關鍵、最牢靠的辦法
扎根腳下大地。文學創作可以虛構,但不等同于文學表達可以虛假。所以,我很幸運能夠讀到這樣的作品,透過紙張、透過鉛字,可以深切感受到那踏實的生活氣息和鮮活的生命光彩。這是那個打開我寫作疑惑的第三把鑰匙,它叫做“扎根生活”。
手握三把寫作鑰匙,并不意味著我可以如阿里巴巴一般默念“芝麻開門”咒語就能輕松開啟文學之門,可是,它們確足以讓我在生活里感受文學、在文學中擁抱生命。南梁劉勰說:“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現代莫言先生講:“文學和科學相比較,的確是沒有什么用處,但是文學的最大的用處,也許就是它沒有用處。”
“每當我踏進陽光之中,總有一種難以言語的快樂。啊,陽光!我愿意經常在你的照耀下生活。”文學信仰、真誠創作、扎根生活,是聆聽路遙老師作品的心得收獲,也是在生命進入正午時,照耀我依然熱氣騰騰地投身于文學寫作的那縷陽光。
(作者單位:陜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學藝術研究所, 陜西 西安 7100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