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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 區(qū)

2018-02-02 06:14:21阮紅松
北方作家 2018年1期

■阮紅松

我對城郊老化肥廠的再一次關(guān)注,緣于那里近年出現(xiàn)了奇怪的命案,前后有三個小姑娘莫明其妙地墜樓身亡。說莫明其妙,是公安部門的初步調(diào)查,已經(jīng)排除了他殺和自殺的可能,命案幾乎成了懸案。這事讓老煙槍高度興奮,他幾乎天天往老化肥廠跑,決定要在那里挖一桶金。

老煙槍是我的朋友,三十好幾歲了,沒媳婦也沒正當(dāng)職業(yè)。他是個寫推理小說的高手,成天在網(wǎng)上用鍵盤破案,一群活得蒼白無力的小粉絲,被他忽悠得魂牽夢縈,用父母給的零花錢天天給他打賞。老煙槍就更忙了,他以成功人士的身份,多次游說我加入他的寫作隊伍。

“真金白銀啊,兄弟。碼字碼出這種效果,我他娘快幸福死了!”

老煙槍夾著好像從沒熄過火的中華牌香煙,喜悅得近乎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我說。

我沒有加入他的隊伍,他那活我干不來。經(jīng)常跟他一塊找素材,對老化肥廠的命案,我們的關(guān)注點不同,但興趣是共同的。

那天我用摩托車馱著他,去城郊老化肥廠。

老化肥廠以前是南城最大的國營企業(yè)之一,南城有近三分之一的家庭,衣食住行都跟這家企業(yè)有關(guān)。改制以后,大廠變成小廠了,再后來小廠也不見了。留下龐大的廠區(qū),荒蕪在城郊。

當(dāng)城郊由工業(yè)區(qū)快速變成各種地王樓盤的時候,沒人買化肥廠這塊地,更沒人勞神費力拆舊廠區(qū)。由于歷年的生產(chǎn)污染,周圍的山上盡是惡草,基本沒有樹木。廠邊的小河雖說還有水,但水都是黑色的,水里的泥還泛紅。這樣的地方,是沒有房地產(chǎn)商敢把錢扔這里的。因此,這里很快成了外來人口的棲居地。廢棄的廠區(qū)沒電沒水,但有房子,能避風(fēng)雨,這里從不缺少居民。

進廠區(qū)以后,則是另外一番風(fēng)景,仿佛來到了一個自然村莊。破舊的廠區(qū)炊煙四起,熱鬧非凡。到處晾曬著被子和衣服,竟然還有成群的狗玩耍、雞鴨尋食。廠區(qū)中心被居民挖了好幾個大土坑,蓄滿了清水。水源來自山上天上的雨水,年長日久,成了一個個天然湖泊。居民用蠟燭照明,用煤爐做飯,家家沒有像樣的門,也沒有像樣的家具。居民是流動的,張三走了,李四來住,李四走了,王五來住。除了行李,沒人帶走什么,留下來的破爛,被后來者修理一下,繼續(xù)家用。大家都是因為謀生萍水相逢,來了,都有暫住的理由,走了,也不打聽別人的去處。

在這里調(diào)查命案是困難的,而我和老煙槍又不是警察,只是兩個收集素材的文學(xué)閑人。命案,在這里不是什么驚世駭俗的事情,沒時間關(guān)注,也沒心情關(guān)注。這里的人,除了找活干活,就是吃飯睡覺,有點氣氛的日子,就圍在一起打牌。

發(fā)生命案的灰樓,因為沒電,大白天里面也是黑洞洞的。從一樓到六樓,零散地住著十幾戶人家,大家都熟,卻往往叫不上名字,記住的都是亂七八糟的外號。有的叫張摩的,有的叫李搬運,有的叫劉煤球,有的叫趙菜販……

我和老煙槍徑直上了灰樓的頂部,也就是命案現(xiàn)場。

樓頂?shù)教幨且赂停罆裰ɑňG綠的衣物和發(fā)黑發(fā)霉的被子,時不時要側(cè)身穿行。寬敞的樓頂還有兩座小建筑物,上樓入口處,有一間小雜屋,南端,有一座公廁。老煙槍到了樓頂,就停在了雜屋旁邊。雜屋不大,十二平米左右。看起來是屋,其實也就有屋頂和四根柱子。從破舊的情況推測,雜屋是化肥廠的廢棄建筑,不是居民加蓋的。

亂七八糟的雜物塞滿小屋,又圍繞小屋堆了好幾圈,雜屋看起來相當(dāng)龐大。老煙槍套上手套,在外圍仔細(xì)翻看著雜物,不時伸著腦袋從雜物的縫隙向里張望。這些雜物,大部分是化肥廠留下的東西,有科室的招牌、破爛辦公用品、還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儀器。居民來來去去,也留下不少東西,基本是家用品,破椅子、爛桌子、散架的床之類。

“你覺得這里面能躲人嗎?”老煙槍瞪著雜屋問我。

我目測了一下雜屋內(nèi)的縫隙,又用手指摸了一下雜物上面的灰塵,肯定地回答說:“不可能。”

我又用力推了一下外圍的雜物,看能不能擠出一點空來。發(fā)現(xiàn)這么做幾乎是危險的,動任何一樣?xùn)|西,其他雜物都有倒下來的可能,人沒鉆進去,會被倒下來的雜物給埋葬了。而且越往里面越臟,也越恐怖。鬼知道里面有害蟲沒有!估計這里的居民,誰也不會無聊到要鉆進雜屋去瞧瞧,里面也實在沒什么好瞧的。

走過雜屋,南端就是廁所了。

廁所建在樓頂,估計也只有工廠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也許屋頂曾是工人夏天納涼的地方,或者屋頂曾連接著什么生產(chǎn)車間,才有了這么個奇怪的廁所。由于年久失修,男廁所已經(jīng)不能用了,里面又臟又亂,還生了蛛網(wǎng)。能用的是女廁所,現(xiàn)在估計男女通用了。神奇的是,女廁所發(fā)銹的水龍頭,竟然還能放水。后來聽居民說,這是廠區(qū)唯一還有水的水龍頭,水管連接著附近一家工廠,是唯一沒有壞掉的水管。

廁所坐南,門也開在南邊。廁所門離南邊的樓頂護欄,不過兩米。居民到廁所方便,必須從西邊走,繞到南邊廁所門。西邊空曠的屋頂,以前連著已經(jīng)垮掉的子樓。廁所東邊,只有很狹小的距離,而且是樓的排水道。人從廁所出來,直接面對的是南邊的破損嚴(yán)重的樓頂護欄。護欄面對的,是空曠的荒山,沒有建筑物。

“告訴我女孩子墜樓的方位。”我站在廁所門口,對老煙槍提供的素材已經(jīng)很感興趣了。

“怪就怪在墜樓的方位。”老煙槍簡短地說。

老煙槍事先已經(jīng)查證到前后三個女孩子墜樓的準(zhǔn)確方位,那是從公安局一個哥們那通過照片查實的。哥們不讓他帶走照片,只陪他到現(xiàn)場來比對了一下。死者墜樓的地方,三個點都大約在廁所與雜屋之間。也就是說,死者是在廁所方便完以后,在走向樓道口的半道上的某個點墜樓的。

我到有可能墜樓三個點瞧了一下樓護欄,護欄不只是損壞嚴(yán)重,而且地面還生滿青苔。如果是雨天,這地方應(yīng)該相當(dāng)滑。接正常行走路線,一般不會靠近這段護欄,除非是特殊情況,比如有東西不小心滾到了護欄邊,不得不需要小心去撿拾的時候。

“奇怪。墜樓者為什么不按正常行走路線到樓道,而走到了護欄邊呢?”我嘀咕道。我退回到廁所,然后向樓道的方向走了幾遍。

我推想只有一種可能,護欄邊有什么奇怪的東西,引起了墜樓者的注意。

是什么呢?我往樓下看去。

老煙槍已經(jīng)飛快地跑到樓下了。

墜樓者墜落的地方,是一片空曠的水泥路,是灰樓的正面。最近的住房,就是灰樓對面的一排平房。如果居民夜里點蠟燭,灰樓的燈光和平房的燈光會讓這片空曠地有光線。平房里也住著人,有人的房間夜里都有燭光。

老煙槍推開其中一間虛掩著門的平房,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有三個人在玩“斗地主”。

進去后,老煙槍反客為主地給打牌的人發(fā)煙,并自我介紹說自己是來找房子的。

無論是打贏“三大攻堅戰(zhàn)”,還是深化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黨建等各領(lǐng)域改革,都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必須鍥而不舍、久久為功。看清楚時和勢,保持定力和耐心,不為任何風(fēng)險所懼,不為任何干擾所惑,方能堅如磐石、行穩(wěn)致遠(yuǎn)。

“空房子多著呢,你隨便住。”有個光頭中年男人說。沒看老煙槍,只盯著手中的牌。小木桌上,每個人的面前都放著一些零鈔。

“我們想到灰樓住,但聽說最近樓上經(jīng)常有人墜樓。”我說。

“有好地方住誰還跑這里來?”一個老者說。

“真有人墜樓?”光頭男人伸長脖子問,他顯然不知道內(nèi)情。

“是啊,該你出牌了杜花匠。前幾天六樓有個姑娘夜里上廁所,不小心從樓頂上摔下來了。對,就是那個在城里學(xué)美容的小姑娘。”

“真是太不小心了。以前從樓頂上摔死過兩個人,怎么還不注意?”我說。

“以前也摔死過?”那個被稱為杜花匠的男人再次吃驚地問老者。

老者也吃驚地停下手里的牌,問另一個一直沒說話的牌友:“張煤球,你在這住的時間長些,知道這事不?”

張煤球估計是輸了錢,悶著頭算計手中的牌,沒好氣地說:“我哪有功夫關(guān)心這種事?天天在城里送煤球,腦殼都累木了。我說,打牌就打牌,扯這些干什么?日你娘,我都輸二十塊錢了。”又轉(zhuǎn)頭沖我們說:“要問什么,到灰樓去問,我們對灰樓發(fā)生的事不清楚。”

我沒有到灰樓去,而是小心推開了旁邊的一扇門。這是一間空屋,里面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這里曾經(jīng)住過我的一個朋友,他叫白丁,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省城一家刊物的編輯了。

白丁是一個未老先衰的大齡青年,跟我在一家工廠待過。他來自南縣最貧困的山區(qū),在我那廠里干臨時工。他白天在車間干最臟最累的活,晚上寫小說。我見到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感覺這人被生活折磨得走了形。臉上五官走形,笑起來眼睛鼻子嘴巴往一塊湊,擠成一個“苦”字。手長腿短,那是長期干重體力活的體貌特征。衣服也是上衣長褲子短,而且袖子總是將胳膊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怕蟲怕毒太陽。他實際年齡小我許多,見面時我差點喊他大哥。他頭發(fā)太少了,而且額頭的抬頭紋太嚇人。廠里不管臨時工的食宿,他沒錢租房,就尋到了化肥廠,找了間沒門沒窗戶的房間住了下來。他夜里點蠟燭,在木箱子上寫小說。這么寫了兩年,就有作品獲獎了,省城有雜志社調(diào)他去干編輯。

白丁是哭著離開老化肥廠的。他離開時,房間已有了一張破門,窗戶也用紙箱堵上了。他收拾東西時就開始哭,開始只是抽鼻子,后來就撇著嘴哭。在路上,他哭得抽脖子,但我一直沒有聽到他的哭聲。他像吞咽東西一樣,將自己的哭聲給吞咽了。那是像小媳婦受了天大委屈般的哭,哭得驚天動地而又無聲無息。

第一個小姑娘墜樓,應(yīng)該是發(fā)生在他蝸居化肥廠的時候,我得向他求證一些情況。

電話打通后,我說了發(fā)生在化肥廠的命案。

“有這種事?”他很吃驚。他的吃驚讓我憤怒。我不得不提醒他,小姑娘墜樓的地方,離他當(dāng)時的蝸居不到十米的距離,而且命案發(fā)生的時間,應(yīng)該是他在家的時候。

“我真的不知道。”他再一次確認(rèn)。

這個電話,給我?guī)砹藷o盡的麻煩。后來白丁幾乎每天都要給我打一個電話,向我詢問曾經(jīng)發(fā)生在他蝸居門前的命案的調(diào)查情況。

在遭受了無數(shù)次冷遇和拒絕后,我和老煙槍找到了墜樓者的家。

那是上午九點多鐘,我們在灰樓樓下碰上一個“摩的”男人。男人回家拿東西,被我們碰上了。“摩的”對我們的打擾非常不耐煩,當(dāng)我們給他一包煙后,他把我們帶到六樓,指明了墜樓者的家,就慌里慌張走了。

家里沒鎖門,不知道里面有沒有人。正猶豫著,隔壁破門里伸出一個白腦袋,問我們找誰。老煙槍馬上變成了一個“便衣警察”,說是來了解墜樓案。

“沒人了。菜婆的孫女死后,就回老家了,沒賣菜了。”白腦袋說。當(dāng)我向白腦袋走近的時候,白腦袋馬上縮了回去,丟下話說:“你們要進就進吧,她家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我們就進屋了。

屋里一張舊桌子,兩張床。床也不叫床,是用舊木箱和磚頭支撐著的兩張木板。屋里扔著幾件老人的破襪子,還有幾件女孩子的廉價時裝。門邊有一筐發(fā)霉的土豆,幾個蒙了灰塵的老南瓜。在其中一張床的邊上,老煙槍發(fā)現(xiàn)一只老夜壺,陶制的那種,市面上很少見了,估計是鄉(xiāng)村土窯燒制的。老煙槍竟然用鼻子聞了聞,說:“這是老人起夜用過的東西。”

我們在室內(nèi)查看的時候,樓上又回來一個人。那是一個中年婦女,一身灰塵,大汗淋淋。我們已經(jīng)領(lǐng)教了這里人的冷漠,沒打算搭理她,但她自己走過來了。

“菜婆還回來不?”她問我們。

老煙槍馬上回答說:“還回來,我們正幫她收拾屋子。”

中年婦女擦著汗,熱情地說:“是菜婆的親戚吧?來,到我屋里喝茶。我也是剛從建筑工地回來找點東西吃的,沒過早……我跟菜婆關(guān)系很好的,大家叫我提灰嫂。”

老煙槍馬上答應(yīng)了,他這會又成了菜婆的“親戚”。

提灰嫂的家,在菜婆的隔壁,在白腦袋和菜婆的中間。進門以后,提灰嫂一邊給我們倒茶,一邊就說起了菜婆和墜樓的姑娘。菜婆六十開外,身強體健,在附近一家菜場當(dāng)菜販子。孫女王小雪只有十六歲,沒念高中,在城里一家美容店學(xué)美容。王小雪一般住在店里,偶爾到婆婆這里來住。

出事那天,王小雪在婆婆家吃的晚飯,本來吃完飯要回店里的,但那天又是風(fēng)又是雨,王小雪就睡在婆婆家了。大約夜里十點多鐘,王小雪出門上廁所。提灰嫂還聽菜婆說:“是大便還是小便啊?是小便就在屋里解,黑燈瞎火的,外面又是風(fēng)又是雨,別出去了。”

王小雪還是到跑到樓頂上去了,經(jīng)過提灰嫂門前時,還打了聲招呼:“大嬸,睡沒?”

過了一會,正準(zhǔn)備上床的提灰嫂就聽到王小雪在樓頂上尖叫,一會就沒動靜了。

“你能確定那女孩發(fā)出了尖叫?”老煙槍盯著提灰嫂問。

“是的,我聽到了。我剛上床,聽那聲音,我還以為是她在屋頂叫婆婆。后來聽樓底下喊有人掉下樓了,我才感覺她那叫聲很不正常呢。”

“不好意思,您能學(xué)一下那女孩子的叫聲嗎?”老煙槍急切地說。

提灰嫂張口就來,學(xué)女孩子的叫聲:“啊啊啊。”那是一種極度驚恐的喊叫,短促到只發(fā)出了一個音。

“她摔下去后,有人到樓頂瞧過嗎?”老煙槍繼續(xù)問。

提灰嫂想了想說:“沒人到樓頂吧,我們都往樓下跑。嚇人啊,女孩子的頭都摔扁了。”

老煙槍若有所思地在房間里又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得意地對我說:“我想我已經(jīng)知道女孩墜樓的原因了。天啦,可憐的墜樓者!”

在我們的調(diào)查取得突破性進展的時候,老煙槍病了。我去探望老朋友時,他幾乎已經(jīng)臥床不起。不是什么大病,是一次重感冒。他被一陣?yán)湟魂嚐岣愕妹悦院龝r,一邊打著點滴,一邊還在自己的公眾號上更新推理小說。

“見過不要命的,沒見過你這么不要命的。”我說。

“切,你懂個屁,就兩天沒更新,掉了五個粉絲。肉疼啊,兄弟。”老煙槍痛心疾首地對我說。“對了,我將自己最新發(fā)現(xiàn)的素材預(yù)報后,粉絲們反響不大啊,好像對墜樓案沒什么興趣。”

“我關(guān)心的是,你對墜樓案還有興趣嗎?”

“是這樣。我的粉絲只對密室逃生之類感興趣,這種題材重復(fù)一千次,也有人看。還有,民國八卦也行。比如,民國的什么才女墜樓了,啊哈,我虛構(gòu)的小說保守估計每天能吸上千的粉。”

跟我一塊看望老煙槍的還有我的朋友阿西,一個房地產(chǎn)商,在南城有四個樓盤。他跟老煙槍不熟,但老煙槍的大名他聽說過。阿西這次來,是想瞧瞧老煙槍在網(wǎng)上究竟有多少粉絲,有沒有在他的公號上做商業(yè)廣告的可能。

我、阿西、白丁曾經(jīng)被稱為南城文壇“三劍客”。阿西是個詩人,他在比較紅的時候,遇上有點顏值的小姑娘,就掏詩人名片。現(xiàn)在,誰再叫他詩人,他就跟誰急。白丁哭著告別化肥廠到省城時,阿西也去送了他。在返回的路上,阿西感嘆道:“多虧我醒得早,要不,我也許比白丁混得更慘。我說句話你別不愛聽。現(xiàn)在你們在我眼里,就是當(dāng)年的法輪功癡迷者,無藥可救!”

阿西用曾經(jīng)的邪教來形容我們的文學(xué)夢想,讓我震驚。這是我從文以來聽到的最惡毒的攻擊,而且這種攻擊來自于曾經(jīng)同一陣營的朋友,讓我憤怒得沒有脾氣。

我跟白丁不一樣,我對任何事情,總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在阿西最困頓的時候,幫他的總是我。

阿西曾經(jīng)在圈內(nèi)像在典當(dāng)鋪當(dāng)東西那樣當(dāng)過自己的西服。

在南城,他總是有很風(fēng)光的職業(yè),又總是像風(fēng)一樣丟了職業(yè)。跟他認(rèn)識的朋友,他幾乎都借過錢,不是大錢,是小錢,能夠維持三五天基本生活的費用。他只向每個人借一次,絕不借第二次。原因很簡單,他沒有償還能力。自尊讓他寧愿餓著,也再不向同一個人伸第二次手。

那次他忽然宣布要請哥幾個吃飯,而且是下館子。哥幾個相會在一家開在地下室的小餐館后,果然吃到了他請的豬排骨火鍋。埋單時,讓人尷尬的一幕出現(xiàn)了。他忽然脫下上身的西服,問誰要他的西服,名牌的紅豆西裝,只穿了兩個月。阿西身上最值錢的就是這件西服,脫下這個,身上再沒有一件成形的衣服。

大伙被驚得目瞪口呆的時候,他的臉脹得通紅,額頭上冷汗都出來了。我們都不敢正眼看他,希望這是他開的一個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誰要?真的只穿了兩個月。”阿西瞅著自己的衣服,小聲說。

我不能忍受哥幾個的沉默,站了起來。我知道,今天這個場子不圓過去,會出人命的。

我裝模作樣瞅了瞅阿西的西服,說:“你還別說,我正缺一件西服外套。”又故作輕松地說:“你不喜歡可以不買嘛,現(xiàn)在不喜歡了又賣……總是喜新厭舊。說,多少錢?”

“一百元。”阿西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我在口袋里掏出三百元錢,扣在手心里,飛快地塞進他的褲子口袋,叫道:“成交。”

這件紅豆西服一直掛在我的書房里,一次也沒有穿過。現(xiàn)在,這件西服掛在了阿西明亮寬敞的辦公室,每季都要洗一下,重新掛上。

阿西最近到處為他的最新樓盤“望江居”打廣告,房子賣不動,我的朋友急得都陽痿了。這事是他親口跟我說的,他說:“我已經(jīng)一年沒碰我那小嫩婆了,都是新開的樓盤給鬧的。房子賣不動,那玩意兒基本也沒反應(yīng)了。”

阿西認(rèn)為,樓盤過剩是公知們的說法,而且是那種有多套房的公知。在南城,現(xiàn)在至少還有一半的居民沒有商業(yè)住房,還不包括外來人口。這部分居民,又有一半是觀望者,總是做白日夢等待樓盤降價。

“我靠,物價飛漲,樓盤能降價嗎?以為是菜市場的白菜啊?再說,白菜如果不是發(fā)黃掉葉,也不會降價。”阿西說。“你這次幫我策劃一個廣告,核心內(nèi)容就是粉碎部分居民的降價夢。”

我告訴阿西,這陣子正忙著,老化肥廠發(fā)生墜樓案,單位讓我跟蹤調(diào)查。我供職的單位雖說只是個文學(xué)雜志,但現(xiàn)在的頭兒以前是鄉(xiāng)鎮(zhèn)的一把手,對老百姓的事特別上心,讓我一定要把這事跟蹤到底。

“要不這樣,你先把樓盤的宣傳單給我,我順便在化肥廠給你宣傳一下。”我對阿西說。

阿西瞪我一眼,不解恨,又瞪我一眼。“我說,你什么時候能活成一個明白人?我的樓盤是對準(zhǔn)南城中高收入消費者的。化肥廠那幫窮得連租房都沒錢的人,會對我的樓盤感興趣?切,我就奇怪了,你這腦袋怎么也是圓的!”

為了證明我的腦袋跟他一樣圓,我推薦了老煙槍,老煙槍拍腦袋拍出的推理小說,在網(wǎng)上有幾萬粉絲,而且有三分之一的粉絲,就是南城人。

“這事靠譜。”阿西說。

這事做得近乎完美,最終幫了兩個朋友。阿西給了老煙錢五千塊錢,在他的公眾號打“望江居”的廣告,另外,在老煙槍最近創(chuàng)作的推理小說中,要密集地出現(xiàn)“望江居”的名字。

老煙槍的病很快就康復(fù)了,讓他盡快康復(fù)的還有另一個喜訊。

“我跟一家推理小說名刊敲定了選題,人家要墜樓案,而且說特稿特酬。”老煙槍手舞足蹈地說。“走,這事得抓緊,人家說好這月交稿,今天都二十號了。”

老煙槍告訴我,他離墜樓案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遙了,現(xiàn)在只需核實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我對老煙槍的天才腦袋從沒懷疑過。

“前兩名墜樓者出事時,當(dāng)天的天氣情況。”

我找到公安局的朋友,從電腦里調(diào)出前兩名墜樓者的現(xiàn)場勘測情況,可惜沒有找到關(guān)于天氣的描述。又去找法醫(yī),法醫(yī)也記不清當(dāng)時的天氣狀況,時間太久了,又是非刑事案件,法醫(yī)除了對自己的專業(yè)工作有印象,其他都記不清了。

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是找到前兩個墜樓者的親屬。

我知道要找到兩個墜樓者的親屬是困難的,前幾次來,我已留意到一個事實。化肥廠的居民,居住最長的也不超過一年。墜樓者出事以后,親屬都因為不同的原因搬走了,連知情者也基本都搬走了。這也是為什么會連續(xù)發(fā)生墜樓事件的原因,后來者不知情,也沒聽人說起。如果不是我和老煙槍這種無事找事的人關(guān)心這種事,三條無辜的生命,已經(jīng)在人們的記憶中抹去了。

尋找墜樓者的親屬,在化肥廠成了一件很無聊的事情。居民要么回答不知道,要么根本就懶得回答。

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公安局的朋友打來電話,告訴我說,當(dāng)時出警的一名警察,有記日記的習(xí)慣,他在日記里記下了其中一名墜樓者出事當(dāng)天的天氣情況。

我喜出望外,馬不停蹄地趕到公安局,找到了那名警察。

“能把您的日記給我瞧一下嗎?如果不涉及隱私的話。”我對這個稀缺人才說。

這是一名年輕的警察,參加工作還不到兩年。記了兩年日記,記日記的習(xí)慣,是愛好書法,為了練鋼筆字。

知道我了解墜樓者的情況,目的非常純凈,只是為了寫小說。警察同意把自己的日記給我瞧一下,只能當(dāng)著他的面,瞧指定的那天的日記。

“這是一個陰雨天,刮著大風(fēng)……”

我憑記憶,將警察的日記背給老煙槍聽的時候,老煙槍激動得跳了起來。

“已經(jīng)很說明問題了。謝謝你兄弟。現(xiàn)在要做的事,就是找到同樣天氣情況的日子,咱們到灰樓去。”

我吃驚地望著他。

“你不是笨人,應(yīng)該明白我要知道的結(jié)果了。”

問題是我不明白。

“你還記得王小雪的家嗎?你肯定記得我在那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我當(dāng)然記得。那破屋里除了兩張爛床和一堆銷不出去的菜,好像沒什么了。

“老人用過的夜壺。”

夜壺?

老煙槍晃著腦袋說:“當(dāng)那個鄰居說墜樓者出事當(dāng)夜有雨有風(fēng)的時候,我推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墜樓者墜樓前發(fā)出恐怖的叫喊,排除人為因素,就剩下兩種可能。”

我有點明白了。

老煙槍點燃一支煙,繼續(xù)說:“墜樓者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或聽到什么可怕的聲音。灰樓沒有電,樓頂上只有天空或遠(yuǎn)處的燈光映射的微弱光線,在樓頂上想看清什么是困難的。人在匆忙中,又是在夜里,也沒心情仔細(xì)觀察。那么,就剩下一種可能,那就是聲音。什么聲音會把人嚇得迷失方向呢?”

我正津津有味地聽著,老煙槍忽然停下來,側(cè)耳聽了一下,叫道:“好,起風(fēng)了,今夜天氣好不了。走,馬上到灰樓。”

我和老煙槍到灰樓的時候,天已經(jīng)麻麻黑了。天氣果然糟糕,有大風(fēng),但沒有下雨。老煙槍在灰樓底下站了一會,仔細(xì)地聽了一下。我站在旁邊,除了夜歸的居民日常生活發(fā)出的聲音,實在沒有什么特別的響動。

爬上灰樓的樓頂,風(fēng)更大了,眼睛和嘴巴根本無法面對刮風(fēng)的方向。樓頂上一個人也沒有,如果不是夜急,鬼也不會上樓頂。那個奇怪的廁所,冷清清立在風(fēng)中,讓人產(chǎn)生錯覺,這是人為放在樓頂?shù)囊粋€玩具,或者說是人為設(shè)置的一個陷阱。

為了躲避風(fēng),我和老煙槍躲在了廁所里,我順便撒了一泡尿。

“聽。”老煙槍推了我一把說。

我側(cè)耳聽了一下,聽到若隱若現(xiàn)的一種奇怪的聲音。

“嗚……”

“誰在哭吧?”我判斷說。

老煙槍屏氣凝神,像牽著一個孩子一樣,將我牽著,慢慢走出廁所。

“嗚……”隨著我們向樓道移動,聲音清晰了一些。

我瞧了一下,老煙槍拉著我移動的路線,正是上完廁所的墜樓者回家的路線。在臨近那間雜屋時,忽然一陣風(fēng)猛吹來,伴隨著猛風(fēng),一聲悠長、空洞、陰森的聲音突然在夜空中響起,撲面而來。

是哭聲,來自地獄的哭聲。我嚇得兩腿一軟,如果不是老煙槍抓著我的手,我差點喊叫出來。老煙槍死死在抓著我,把我往樓道的方向拖。

“嗚……”一聲接一聲,聲音是侵略性的,像有人在向我們怒吼。我嚇得不敢再向樓道口邁出半步,因為我發(fā)現(xiàn)那聲音是從橫在樓道口的雜屋里發(fā)出的。里面如果不是藏著吃人的怪物,就是藏著索命的厲鬼。

老煙槍松開了我,他掏出手電,一頭鉆進了雜屋。

我像一攤爛泥坐在了樓頂上。

不知過了多久,傳來老煙槍吃力的喊叫:“兄弟,快來幫我一下。”我踉蹌著跑到雜屋,在老煙槍的手電光里,發(fā)現(xiàn)老煙槍像個幽靈一般卡在了雜物堆里。

“把我身后那個柜子拖走。”老煙槍急促地喊道。

我拖走了那個柜子。

“不對,是那個破簍子。”

我又去拉那個破簍子。“轟”地一聲,一堆雜物迎空倒下,里面滾出老煙槍。我撿起手電,照了一下老煙槍,我已經(jīng)看不清他的鼻子、眼睛和嘴了,腦袋上全是灰塵,額頭上還流著血。他的懷里,緊緊抱著一樣?xùn)|西。

我用手電照了一下,老煙槍抱在懷里的東西,是一只夜壺。

“就是這鬼東西發(fā)出的聲音。”老煙槍喘著氣說。

這是一只樣式陳舊的陶制夜壺,跟菜婆房間那只一模一樣。只是這只夜壺的嘴只有半拉了。我們這種年齡的人,已經(jīng)很少看到這種夜壺了,印象中只有山區(qū)的老戶人家,才偶爾能夠看到。

“這種夜壺,放在風(fēng)中就是一種樂器。它發(fā)出的聲音有點像塤,如果夜壺的嘴壞了,發(fā)出的聲音就不是音樂,是哭聲。”老煙槍說,邊說邊把壺放在風(fēng)中試了一下。

“女孩子上廁所時,是順著風(fēng)走的,能聽到夜壺發(fā)出的聲音,但不強烈。女孩子急著上廁所,沒有在意這種聲音。上完廁所返回時,人的心情松弛了,又是迎著風(fēng)走。夜壺發(fā)出的侵略的吼叫,借著風(fēng)勢撲面而來,將膽小的女孩子嚇懵了。在黑夜中狂奔時,本能地往聲音的盲區(qū)跑,不小心墜下了樓。”老煙槍下結(jié)論說。

我有疑問。“那么白天呢?白天有風(fēng),夜壺不一樣怪叫?”

“不。”老煙槍說。“白天,這座城市肯定有更恐怖的聲音,但巨大的雜音,淹沒了這些聲音。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說,人在夜里對聲音更敏感。在安靜的夜里,正常的響聲突然爆發(fā),也能把人嚇個半死。”

化肥廠的命案被我和老煙槍破解后,首先發(fā)在了各自的微博。這事在南城引起了轟動,也引了地方政府與房地產(chǎn)商的高度重視。

老煙槍以化肥廠命案為藍(lán)本,夜以繼日地創(chuàng)作推理小說《樓頂上的怪叫聲》,洋洋灑灑寫了三萬多字,一個星期就交稿了。

南城地方政府聞風(fēng)而動,決定拆除老化肥廠區(qū),向南城的房地產(chǎn)商招商,在這塊地建經(jīng)濟適用房。

我的朋友阿西決定投標(biāo)。他說:“我尋思明白了,房地產(chǎn)的暴利時代結(jié)束了,到了必須賺小錢的時候。”

他的決定,是在掛著那件紅豆西服的辦公室作出的,他很清醒。

白丁也從省城趕回來了,向單位請了創(chuàng)作假,要回南城寫化肥廠墜樓案。他說:“這是發(fā)生在我身邊的故事,我不能缺場。”

當(dāng)年的南城文壇“三劍客”,在南城最大的茶吧“富蘭城堡”重聚。我覺得有必要修改“三劍客”,把阿西踢出去,加老煙槍。

“我沒意見。”阿西說。“人各有志,但必須有信仰,我只是在重塑自己的信仰。”

給老煙槍打電話,老煙槍又病了。

在電話里,他用病懨懨的聲音,告訴我們一個對他來說天塌了的壞消息,他的推理小說被退稿了。

我后來看了那封電子退稿信,信是一個九零后女編輯寫的。

“推理小說的原則,案底必須是高智商較量的結(jié)果,而不能是無聊的謎底。盡管生活是這樣,但推理小說不能是這樣。否則,讀者有種被玩弄和被欺騙的感覺。”

“這是我唯一根據(jù)真實的命案創(chuàng)作的推理小說,就這樣被斃了。”老煙槍抱著腦袋,痛不欲生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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