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光輝

傅紹萬

明代有兩大弊政，一是皇帝死后，宮妃殉葬；二是倚重內侍，太監為惡。

先說人殉。史載，太祖死后，四十六妃殉葬孝陵，另殉宮女十數人；成祖十六妃殉葬長陵；仁宗殉五妃；宣宗殉十妃。不但皇帝死后宮妃殉葬，諸王也有殉葬制。宮妃殉葬之日，哭聲震殿閣，慘不忍睹。

再說閹患。由明宣宗始，設內書堂，選小內侍，令大學士教習，逐步成為定制。內侍多通文墨，曉古今，逞其智巧，逢君作奸。數傳之后，勢成積重。先有王振，中有劉瑾，后有魏忠賢。這幾個大太監，為禍之烈，在歷史的排行榜上都名列前茅。

有這么一對父子，明英宗朱祁鎮、明憲宗朱見深，他們把人殉制度廢除了。明英宗由此得到后世贊譽，明憲宗落實父親遺訓，善行福澤子弟。

朱祁鎮這個人，前后在位二十來年，重用過宦官，殺過功臣，當過俘虜，沒什么可以說道的政績。但是，他是一個謙虛的人，一個好人，一個充滿人性的人。《明史》稱贊他，恭讓后謚，釋放被朱棣推翻的建文帝的幼子和家屬，罷宮妃殉葬，“則盛德之事可法后世者矣”。朱祁鎮的兒子朱見深，可謂苦大仇深。朱祁鎮兵敗當了俘虜，朱見深的太子之位被廢，差不多八年時間，他遭盡世態炎涼，隨時都有被殺頭的危險。后來朱祁鎮重登皇位，他又重新被立為太子。他和他的父親一樣，也沒做過什么像樣的事情，卻落實父親臨終前的囑咐，從此之后，再無殉葬的事情發生。

在朱見深身上，發生過幾件奇事。一是對從小服侍他的萬姓宮女，他始終不離不棄，當成最親的人。朱見深繼位，萬姓宮女成了他的妃子。那時，她三十五歲，他十八歲。第二年，萬妃生了一個兒子，朱見深高興異常，將萬妃封為貴妃。但不幸的是，這個孩子很快就夭折了，萬貴妃也沒法生育了。從此之后，宮中凡有人懷孕，她都想方設法讓人打掉胎兒。官軍征伐土蠻，俘獲一個姓紀的女孩，送進宮中，管理錢庫。她讀過書，聰明，脾氣又好，人人喜歡。一次朱見深遇見了，就寵幸了她。她所生的這個孩子的命運，是不是和其他無辜者一樣呢？

人性的光輝開始顯現了。先是一個普通的宮女出場，她奉萬貴妃之命打探情況。說普通，因為史書沒有記下這名宮女的名字。這個宮女回報萬貴妃說，紀姓宮女得了病，并沒有懷孕。于是，紀姓宮女被換了住處，孩子生了下來。萬貴妃知道后，又派人去把這個孩子溺死。這次是一個普通的太監出場。他叫張敏，說普通，因為他只是一個看門的太監。他見到宮女和孩子，說：“孩子在這里不安全，我把他抱走，你可以常去看他。”從此，深宮里多了這么一個孩子，你給一口飯，我送一件衣，一年年長大，唯有皇帝不知道，萬貴妃不知道。

就這么過了五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張敏將這件事情報告給皇帝，父子才得以相認。這個孩子叫朱祐樘，后來當了太子。之后，朱見深的兒子多了起來。萬貴妃怕朱祐樘長大后報復她，勸皇帝廢了太子。朱見深聽從了。這時候，又有一個太監出場。他叫懷恩，掌司禮監。面對皇帝的圣旨，他長跪不起，回答說：“您的命令我不能執行。因為執行了您的命令，天下人會殺了我，而不執行您的命令，您會殺了我。都是一死，還是您把我殺了吧。”朱見深大怒，把他發配到南京當閑差去了。《明史》中還提到一個太監，為這個幸存下來的苦孩子當老師的太監，叫覃吉。皇帝給太子封地，覃吉勸太子推辭，說作為太子，將來天下都是您的，要封地做什么？太子偷看佛書，覃吉跪地說，太子應當讀圣人之書。

讀史至此，讓我異常激動。深宮之中，宮女們之間不是充斥著無盡的爭斗嗎？在這里，她們卻齊心協力，保護一個幼小的生命；深宮之中，太監不是惡的代名詞嗎？在這里，卻大義凜然，成為善的化身。人性的花朵在哪里都可以開放，人性的光輝原來可以這樣亮麗！我曾經懷疑、動搖過，對人心不古扼腕長嘆，而這段歷史，卻讓我對人性的善良重新充滿信心。

這個苦大仇深的孩子，就是史上有名的明孝宗。他當上皇帝之后，要回報那些好人。他斥逐奸佞，趕走宮中的法王、佛子、國師、真人，他重用忠臣，拼命做事，還以忍讓的方式，饒恕了萬貴妃的親屬。《明史》有兩段評價：“明有天下，傳世十六，太祖、成祖而外，可稱者仁宗、宣宗、孝宗而已……孝宗獨能恭儉有制，勤政愛民，兢兢于保泰持盈之道，用使朝序清寧，民物康阜。”史書還沒有忘記一個小人物，就是那個教孝宗讀書的覃吉：“弘治之世，政治醇美，君德清明，端本正始，吉有力焉。”

（悅 悅摘自《大眾日報》2017年11月3日，劉 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