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軒
社會主義、愛國主義、集體主義,如此恢宏的主旋律是否適宜于灌輸至大眾的日常生活審美之中,上升至國家文化層次的主旋律與大眾文化是否能找到燃點?在官方話語權和電影資本市場的驅動之外,會否存在一個公共的電影民間話語領域,如果存在,會是一種怎樣的審美路徑?在高速現代化的進程中,我們如何抵抗個體意識的碎片化和倫理道德的危機,數千年沉淀的民族集體無意識能否召喚一種文化自覺和自信的精神?
一、 官退與民進
如果說,主旋律分為官方和民間兩類話語源頭,那后者更多地體現為對優秀傳統文化的解讀。對于“讀圖時代”的網民而言,價值觀的塑造更多是伴隨著影像的傳遞而發生,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對于價值觀塑造的積極意義不言而喻。
主旋律向來是政治符號和國家資本的合奏,也一直是中國電影市場中的重要場域,它一向體現了國家意志與權力對于文化的決制力,而同時存在的短板就是民間話語權的缺失。長期以來,以主旋律為要求的“國家文化”與民眾歡迎的“大眾文化”交集甚少,在人物形象塑造政治符號化的同時是對娛樂性訴求的漠視,大眾審美喜好被政治話語移置,盡管對主旋律的定義一直以來也處于變化之中,但主旋律影片與官方意識形態高度同質同構的特點一直沒有變過,從而使其與以生活、消遣、娛樂為特征的市民文化呈現了明顯的斷裂與隔閡。雖然近年來,有著眾多明星齊聚的電影如《建國大業》《建黨偉業》《辛亥革命》等提升了革命歷史題材主旋律影片的可看性和觀賞性,但在傳人記事的題材類型中,主旋律一直將市民的觀影趣味和接受心理置于“主題”之后,正面角色通常背負愛國主義、社會主義、集體主義的恢宏使命,“小我”的現實價值被“大我”的抽象意義所掩蓋,與典型的市民生活趣味距離較遠,受眾對影片角色的心理反饋往往是可敬而不可近。微電影在這點上似乎尤為因時順勢,走出了傳統主旋律的宏大敘事,聚焦百姓倫常日用,創作者將本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隱藏在現代消費美學的視覺傳達中,其春風化雨的移情作用遠勝于被動的政治規訓。
與廣告資本結合的影視精英在這股力量中是最為顯性的存在。2011年,卡迪拉克憑借《一觸即發》開啟了微電影營銷的新模式后,之后眾多品牌對微電影青睞有加,不過后者擯棄了前者類似西方大片似的敘事路子,而紛紛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注入故事文本。譬如,以誠信與責任為影片主題的《鄭棒棒的故事》《鑰匙阿姨》《保潔叔的真實故事》《守望》;以仁愛孝悌為主題的《這一年 只為這一刻》《彈指間 心無間》《致父親》《遺笑而過》《愛不停燉》;以禮義廉恥為主題的《把樂對回家2013》《贏家》;再如以自強不息為主題的《田埂上的夢》《感動生命》系列、《陽光總在風雨后》等等。上述微電影的一個共同點是都有品牌資金介入微電影的制作,這種“不差錢”的模式往往帶來“好導演 + 好演員”的組合而輸出上乘作品。此外,一些行業領軍人物的積極助推也能帶來正能量聚集的磁石效應,一個代表性的實例便是由白羽總策劃的“大雨”系列微電影。2012年夏天,北京因大雨而陷入全城水澇危機,“大雨”系列微電影便是10個普通的北京居民演繹的10個真實故事,他們身上折射出的擔當便是一個民族面對天災時的精神縮影。上述兩類微電影作者如果歸類為精英群體,那么還有一類具有“草根”標簽的民間制作群體,同樣作為主旋律的創作和傳播者,這一群體水平良莠不齊,能有好作品流傳的雖然暫不出名,但卻多是影視專業出身,比如已經成功闖出名頭的筷子兄弟,也有一些正走在邁向成功的路上,比如微電影《交易》《來信》《51把鑰匙》的導演王崠鑒等。但不論上述哪一類,都因遠離體制的驅動和去官方的話語形式而架構了微電影的民間話語體系,也在實踐上體現了主旋律的官退與民進。
二、 審美與倫理
就微電影的實踐來說,主旋律的官退與民進主要表現在了社會主義、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等宏大命題的隱退,而同時在故事內容中普遍突出日用倫常的德性審美——即個體的倫理道德意識。倫理關乎社會公共理性和行為規則,是日常生活中的道德規定,其對個體的要求是“自覺自己支配自己,是絕對的自律”[1],它由人類社會長期發展中積累而來,告訴人們什么是應該做的什么是不應該做的,在具有人類的共通性的同時也存在民族的差異性,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就反映了中國人的倫理觀。當下在網絡上能收獲口碑與點擊量的,多反映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將審美與倫理合一,并以其照亮生活,這是體現在當下中國微電影中最顯性的審美特點。
“在儒家的社會生活中,家庭是初始的、基礎的倫理共同體,社會倫理關系就是以此為中心構建起來的。”[2]所以,中國社會的秩序起點是“親親”,這也是儒家首倡親親之道的原因,而且也反映在眾多國產微電影當中。在以團圓為主題的春節、中秋節或者感恩為主題的父親節、母親節這樣的日子里,往往是這類微電影井噴的時間段。九陽品牌的微電影《最好的回味》于2014年春節期間推出,該片主題指向“色難”,從而將孝道推向了一個倫理道德要求的高點。因為“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對于父母的孝敬,不能說養好了就行,如果不能做到恭敬,那與在家圈養動物有何區別?①同樣在2014年春節,尼康品牌推出的微電影《這一年 用心拍張全家福》不僅聚焦了當下空巢老人的親情空白,片中反映的兩代人之間觀念差別更具現實反思性,SKⅡ化妝品牌推出的另一部微電影《她最后去了相親角》亦是對準了這一代際難題,在當下的社會現狀中如何化解這一難題?對長輩的盡孝及對晚輩的寬容,是這兩部微電影給出的答案。小熊電器推出的《愛不停燉》則是將鏡頭對準了職場倫理與家庭倫理無法兼顧的困境,我們看到,這種現代版的忠孝兩難最終化解依舊是依賴于一種民族德性的養成與實施。②所以,微電影的表達看似遠離意識形態,實則卻又接近意識形態的核心——直指作為社會主體的人的道德意識。
隨著中國近年來加速融入現代化進程,“人”不論作為群體還是個體在這個進程中顯現出了越來越多的困境和困惑,其中一個明顯缺陷就是人越來越難以為人。因為現代社會強調的不是德性,而是科技與理性,現代化是科技主義主宰歷史并實現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一個最為明顯的缺陷就是過于重視科技的工具理性而輕視了道德價值,所以,現代化進程中只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排斥道德與精神的沖突比比皆是,也因此有了發展商的強拆、瘋狂的街頭碰瓷、扶與不扶的輿論激辯、無人救助的“小悅悅”事件等等。這些社會怪相隱含著一個詰問:如果都成了金錢與物欲的精神奴隸,那人類社會的發展到底進步在哪里?而在中國微電影的實踐中,那些來自民間的影像陳述毫不避諱這個時代的精神缺陷,因此,中國微電影的最大審美就在于此:以優秀的傳統文化蘊含的倫理精神來平衡現代化進程中的功利心理,在現代性和后現代性的缺陷中尋求道德的良藥。
康德早就認可了審美對倫理生活的介入作用,所以提出“美是道德的象征”。觀看微電影所貫穿的審美過程隱含了自我的塑造、個人行為的價值取向等內容的統一,這也就是微電影的審美意義所在。如果藝術作品無法促發適當的道德反饋,那就是審美的缺陷[3],所以,作為藝術作品的微電影,是先以審美的方式挖掘人的真情實感,再行建立倫理規范與道德要求,這樣就用打動情感的方式給抽象的道德倫理規范予以了真實的基礎。以“微”為前綴的微電影并非拘囿于“微時長、微投資、微周期”,而是指“微”方式,這一方式最大的特點就是分享,且尤其倚重微博進行“網絡立體”的人際傳播,因為微博“勝過任何舊媒介、新媒介、或新型媒介……它可以送給特定的群體,也可以只送給一個人……是有史以來人際傳播和大眾傳播最好的結合”。[4]梳理一下微電影對于社會道德的影響或建設路徑:個人通過網絡搜索、視頻網站排名或社交媒體推薦觀看影片,觀影后或收獲于內心、或在視頻網站跟帖抒發觀后感、或在社交媒體進行評論或轉發,影響他人收看并繼續反饋和推廣,以此形成“所有人對所有人”的傳播。對于被傳播者而言,這種分享的結果則無疑是將道德觀念的塑造統一于審美過程之中。
三、 集體無意識與精神烏托邦
微電影善于將“小人物”的命運置于“大時代”的背景觀照之下,雖然,來自于民間的影像陳述毫不避諱這個時代的精神缺陷顯示了其強烈的現實主義風格取向,但其積極樂觀的落筆態度卻又顯示了這個民族自信的精神世界,不可否認,在一個價值觀參差混雜、多維易變的社會轉型年代,存在于民族無意識中的優秀文化或許才更能體現出一種更為清晰與自信的指向。在藝術作品中,“文以載道”是我們民族集體無意識的形式體現,而其中的“道”就是集體無意識下的精神取向。
不論是精英出品還是草根書寫,文以載道幾乎成了民間微電影話語中的共同旨歸,而“道”又不約而同指向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對于中國人而言,這種傳統文化構成了集體無意識的表象。集體無意識雖然作為一種人類意識中的“先驗”存在有著高度的抽象性,但民族文化卻可視為能“提純”為先驗的形而下之物或經由先驗演繹的具象①,所以,集體無意識既是一種生物意義上的精神及經驗遺存,也是由文明的積淀所導致。從這個角度可以理解習近平同志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論斷:“為什么中華民族能夠在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生生不息、薪火相傳、頑強發展呢?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中華民族有一脈相承的精神追求、精神特質、精神脈絡。”所以,當深受傳統文化浸潤的微電影創作主體面對各種可以激活集體無意識的社會情景時,便會不由自主地向民族文化的根基中尋求情與理的論辯,從而也有了將觀眾引入意識形態領域的可能。比如在“鄭棒棒”的經歷中圈出誠信與責任;在《贏家》的故事文本中批判見利忘義;在《愛不停燉》的父女互動中思考工作和生活中“忠”與“孝”的兩難。
巴贊與克拉考爾都極為重視電影對現實的關切,前者曾發問:“請告訴我,當你看完一部意大利影片步出影院時,你是否感到自己高尚些?你是否強烈希望改變事物的秩序?”[5];后者認為:“一部影片是否發揮了電影手段的可能性,應以他深入我們眼前世界的程度作為衡量的標準。”[6]如果面對現實的良心是電影人不可或缺的素質,那么,來自民間話語立場的微電影人更多了一份自信的態度。所以,我們在《把樂帶回家》中看到嗜血的地產資本在和諧互助的正義前奔潰;在《愛不停燉》中看到職場冷酷在親情倫理中融化;在《致父親》中看到功利迷失中的孝心回歸;在《這一年 用心拍張全家福》中看到了用愛去跨越一切障礙。所以,在很多微電影中,與其說看到的是社會問題,毋寧說是體味到了一個民族的生存境界、智慧、與德行,這既是問題與答案的在民間影像中的統一,也體現了一個民族的文化自覺與自信。“一個國家的電影總比其他藝術表現手段更直接的反應那個國家的精神面貌”。[7]如果說,這個電影誕生沒多久的理論已經離被商業驅動下的電影相去甚遠,但我們卻在微電影誕生不久又再次體會到了這個理論的深厚根基。
代表著民間話語的微電影雖然遠離了官方的話語體系,但是有一部分卻與品牌資本存在著較為緊密的結合,所以微電影自從出身就一直依賴“廣告”進而標簽化且遭到學術性歧視,這里需要厘清的是,難道內含廣告的微電影就無法塑造人文價值或精神、亦或對倫理道德層面的主張?事實并非如此。“文以載道”的文化傳統并非只見于商業營銷路徑之外的各種文學、藝術、或各種百家理論之中,微電影之所以為品牌所青睞,而使得眾多企業在視覺營銷中逐步放棄商業廣告而取道微電影,就是因為微電影的故事文本提供了為品牌演繹品格、載道釋道的更多可能,而不是一味僅用諸如“恒源祥、羊羊羊”、“送禮只送腦白金”等簡單刺激大腦皮層的強制記憶方式。在微電影實踐中,有企業資金為后盾的微電影往往更有能力借助明星、名導的號召力,雕琢更有影響力的作品。比如百事品牌自2012年起每年春節推出的《把樂帶回家》系列,其主題或是涵蓋當下城市化的過程職場倫理與親情倫理難以兼顧的沖突、或是弘揚了中國人和為貴的主題,該系列微電影的2014年版的更是將房地產高速擴張年代的資本嗜血性納入視野,雖然影片中嗜血成性的地產資本在善良的人性中顯得不堪一擊,但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是影視文本對于善良的向往、是渴望善良的人性自覺對社會陰暗面有著神性決斷力量的期許,這雖然是現實批判與精神的烏托邦的雜糅,但“一個喪失了烏托邦渴望的世界是絕望的,無論是對個體或對社會來說,沒有烏托邦理想就像旅行中沒有指南針”。[8]所以不可否認的是,精神烏托邦本來就是驅使一個民族、乃至人類文明前行的不竭動力。
綜上所言,我們在微電影的表達中看到了一種民族的文化自覺。微電影作為代表民間話語的一種形式,其在社會公共領域以去官方而相對自由的文化介入形式,在集體無意識的合力中形成一種以影像畫面為代表的精神共同體,它能實實在在以轉發、分享、評論的參與形式實現意識形態的共享與共建,對于社會人文精神的正面影響,可能將超出我們預料。尤其對于網絡終端多為青年群體這一現實,通過對微電影的分享而在這個群體中不斷移情對中華傳統優秀文化的認知,這對于發軔于新媒體平臺的微電影開創一個中華文化可資依靠的話語空間尤其顯出了積極的一面。
結語
微電影活躍于網絡公共文化空間,其關鍵之處就是將價值的衡量、意識形態的取舍與政府的有形之手和電影資本的無形之手進行了割離,而強烈突出了民間個體的創作及審美價值,它不僅促進了文化的共享,而且從源頭上實現了影視文化的共建。而在此基礎上,微電影對于中華優秀文化的積極采納態度,更是折射了一個民族的文化自覺、一種集體無意識指向的民族精神的烏托邦。這種精神亦可觀照到這樣一個現實——在高速現代化進程中,一個不可回避的趨勢就是自我認識的日益碎片化,那么,如何在不斷現代化的過程中保持道德認知的同一性、民族意識的同一性?可能在自身現代化且認識碎片化的同時,更需要從一種本民族德性認同的同一性中找尋自我,并以修葺自身與社會的關系。而將優秀文化傳統注入微電影的審美,將審美感動置于日用倫常的范疇,就是讓那些以文字表述的優秀傳統文化具有靈動豐富的生命感,從而以傳統的倫理精神來平衡現代畸形的功利追求。中國和中國人正走在現代文明高速前行的路上,面對文明的歧路乃至沖突,微電影的審美實踐或許有所裨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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