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我待在房子里,看葫蘆做的迷你桌。這個迷你桌是用紙做成的,凝聚了比四歲男童更多的光影關系,能承接更多的視覺冥想。我想,他點點滴滴的靈感都不像是后天得來的,這種具有形式的充分現代性的再現中的再現,這無與倫比的文化的大智慧,竟是我與妻子共享的生物性驕傲之一。
卡斯頓,這個深諳藝術美學的美國人說,一個人要是知道什么是杰作,就必須知道為什么另外一些作品是不好的作品。葫蘆沒有認為一張紙必然是平面的或者可以做紙飛機的東西,也沒有認為迷你桌子必然是卡哇伊商店的那些情人節禮品。他的桌子樸拙而沉默地在我錯愕的目光里出現,作者的表情帶有很堅定的自信,他的黑眼珠為這個作品閃爍出相稱的藝術家的冷靜的目光,等待看夠了“肯次”的批評家大放厥詞。
每當漢語的廚房里一個叫西紅柿炒蛋的肯次就要誕生的時候,我就極其悲傷。“肯次”,就是那些“似乎缺乏整體感、迎合多愁善感的資產階級的欲望”的作品。統一、力量、整體性和無為的僅止于個性的個性,都將是這些拙劣藝術的內涵。技巧很好的肯次恰恰在完美的程式化中歸結于經驗認可的東西。破壞、搖搖欲墜、凋敝和其他一些意想不到的殘缺和失衡,促成了阿爾托的驚人的藝術的“死亡領域”。葫蘆在迷你桌的構思中,因為沒有程式限制而釋放了遠離媚俗的藝術能量。他面對的,是沒有得到評判和法式的自我經驗。在人類杰出的肖像繪畫行為中,很多人需要面對鏡像和模特方式的自我形體,經歷無人能察的暴力視覺突圍。畫家們面向繪畫材質和輪廓的陳腐經驗抗爭,面向自己要摹寫和展示的不能脫離感性勢能的部分抗爭,才能迎來時光無情的沖刷,讓顏料的飛濺變得有格外的意義。
寫過《身體意象》的法國人馬克·勒博如果有兒子,也一定能領受我的體會。勒博說,侵犯力催生了意象,讓它在空洞中嗡嗡作響。葫蘆的藝術活動也恰好具有無畏的沖擊力。我在與我深度相伴的寂靜空間,將再次領受荒野的無比孤獨。我與我的生存空間親密無間,這無形的自由意志存留者,這空間滋養著我病態的心靈維度,已經成為放棄現實的另一捷徑。勒博兄弟,你說得好極了,每一形體外的空間,確實是具有形貌的靈魂狀態。我們很多時候,不懂得尊重婦女兒童的空間位格,不懂得葫蘆的迷你桌的藝術價值。所以,老一點的父親們也不懂得親和80后的美學趣味,逼迫他們,影響他們,而后評判他們,放逐他們。這文學破敗的代際關系,無法用簡單的代溝來形容。在我一個審美救贖論者的腦袋里,喚醒的意識不比啟蒙家們的啟蒙意志更弱。梁汾《金縷曲》救贖吳漢槎心切,慨然吟哦: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此曲恰是中國當代審美精神衰頹之相的絕好描摹。
美的生命線喪失也是如此之快,肯次的制造鏈把新的美學思維吞噬了。涂鴉的藝術沖動里到底有什么必須在它具有活性的時候看清楚。我崇拜勒博,如果有一天,我對詩歌小說的洞見達到勒博評畫的高度,我將死而無憾。我跟勒博學習,從童年不為所知的秘密里守候嗡嗡的藝術聲響,就像葫蘆的杰作提供的那樣。這些母親未曾感受到的藝術的胎動,一個父親絕對不能放過。中國迄今仍然沒有看清楚兒童的文化隱喻究竟含有何種機緣。兒童真的是弱勢群體嗎?至少我對此是有疑惑的。兒童行為中有無法被完整體會的暴力因素,它和革命很不相同,對成人世界有無上的安全救贖力。
如果不是兒童救贖的雙向發現者,我們只能停留在20世紀的魯迅式的絕望里,親手毀掉我們和下一代之間的愛情。因為我們沒有被兒童拯救過,所以,我們沒有精神富足和朝向人性星空的威儀。
傅元峰,男,1972年生,山東臨沂人,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文學博士,教授。專業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思潮、中國當代詩歌等。在《文學評論》《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揚子江評論》《粵海風》《東吳學術》等雜志上發表論文和評論文章多篇,出版有《思想的狐貍》《尋找當代漢詩的礦脈》《景象的困厄》。曾于2008年赴韓國嶺南大學任教一年;2014年赴日本東京大學文學部訪學一年。獲江蘇省文聯文藝評論獎、文學評論獎多次,2016年獲第五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