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仲健
1
看見記憶中那張面孔時,陸驚濤沒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罪犯蘭萬河是上午十點從看守所押解過來的。監獄方接收了犯人,將其分配到二中隊。作為二中隊的管教,陸驚濤負責接下來千篇一律的入監手續。私底下,他們稱之為——“接風洗塵”。
前往西面盡頭的403室,需經過一條幽暗逼仄的甬道。陸驚濤的帽檐壓得很低。也許蘭萬河沒敢正視陸驚濤的面孔,抑或所有警察穿上制服看過去都差不多模樣,總之蘭萬河沒將陸驚濤認出來。走在后面的陸驚濤,輕輕喚了聲:“小河——”
蘭萬河木然地回過頭來,驚詫地望著眼前這個人。在幽暗的光線中,目光像被撳亮的燈泡,陡然跳起一絲光芒,生銹般的喉嚨擠出一道聲音:“小濤!”陸驚濤朝蘭萬河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話。隨后,他們像兩個陌生人,一前一后走向403室。
這個時間段,犯人都在勞動車間各司其職,囚室僅余一床相鄰衛生間的低鋪。陸驚濤說:“你先睡這張床,條件是不太好,到時候再安排。”蘭萬河皺著眉頭,欲言又止。蘭萬河面容消瘦,眼瞼青黑。任誰在看守所待上一年半載,面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陸驚濤也有些茫然,仿佛做夢一般,事情來得太突然,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不知該以什么樣的方式,來展開與蘭萬河的對話。陸驚濤說:“我回辦公室,回頭再找你。”走兩步,又回過頭,“我會安排你到輕松些的崗位。”
回到辦公室時是上午十一點。陸驚濤方才特意去調閱了蘭萬河的卷宗。附送過來的資料很籠統:“罪犯蘭萬河,于2005年6月25日盜竊黃金七千克,涉案價值九十八萬元,金額特別巨大,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從在市法院工作的同學那了解到,失竊的是一家黃金首飾店。屬同伙作案,除蘭萬河,還有兩個共犯,姓名陳小炳和魏繼東,目前正全國通緝。在此之前,蘭萬河在看守所關押了一年多,已超出法定羈押期限,為落實高院關于清理長期羈押案件文件精神,才根據已掌握的事實證據,由檢察機關提起公訴。倘若在逃的陳小炳和魏繼東歸案,查明蘭萬河還有其他犯罪事實,再按照法定程序對新查明的罪行起訴判決。
八年前,1999年,陸驚濤警校畢業,考到寧城監獄當獄警。寧城監獄位于城鄉接合部,這個城市的房子,貴得令人咋舌,陸驚濤買不起,上班下班,一直住在監獄里。這一住,就是八年。每天,被同一鐘聲喚醒,被同一鐘聲催眠。老同志調侃:“陸驚濤同志,跟犯人沒啥兩樣,一關就是八年。”
陸驚濤孤家寡人一個,想必沒什么事要忙,老同志逢事脫不開身,都喜歡找他替班。橫豎也是閑著,陸驚濤也樂意應承。老同志看在眼里,年終評優全票推薦他。來這里八年,大大小小榮譽證書,拿了有二十幾本。但除了每次八百塊獎金,這些大同小異的榮譽證書,沒什么用。陸驚濤也發牢騷,老同志安慰他:“證書也是書,書到用時方恨少,哪天有機會了,這些紅本本,說不定可以派上用場。”
上班監區,下班宿舍,中間只隔了兩幢樓,忙時抓監管、搞集訓、寫材料,閑時聽歌、看書、追劇,日子波瀾不驚,越來越覺索然無味,生活波瀾不驚得連個水花都沒有,多少有種壯志未酬的感傷。在警校時,陸驚濤的人生目標,是做一名人民警察,善惡分明,剛正不阿,盡一己之力,保一方平安。結果,陰差陽錯,刑偵專業的他,卻考進了監獄,連槍也沒摸過幾回。當初的雄心壯志,早已灰飛煙滅。警校學的格斗術和擒拿術,不知什么時候落下了,小腹也堆積起一圈顯而易見的贅肉。有時突發奇想,萬一犯人武斗鬧事,以自己這日漸笨拙的身手,哪里還震懾得住?
想外調的念頭,已經蟄伏良久。干不了刑警,當個民警也好,破不了大案要案,處理一些治安小案也行。毫不夸張地說,系統內,類似陸驚濤的年輕人,都巴望著往外調。這跟監獄的工作性質不無關系:囚犯人滿為患,獄警配備嚴重不足,寧城監獄實行三班倒,值一天,休一天,清閑倒是清閑,卻沒有足夠的時間可供自由支配。萬一發生突發情況,當班獄警得承擔直接責任。
然而要想往外調,比宮女得到皇帝寵幸還難。監獄系統崗位單一,不似公安機關職能部門繁多。考進監獄,意味著,要與犯人打一輩子交道。老同志扯閑篇兒,總結外調有三條途徑:一是找人,二是立功,三是走運。找人,陸驚濤是找不著了,家族五服之內,沒出半個當官的,連吃公糧的,也湊不齊一個巴掌。立功,對獄警來說,就是擒獲越獄逃犯,這種可能,渺小到忽略不計。據說從1985年創建至今,寧城監獄從未發生過犯人越獄,退一萬步說,倘若真有犯人越獄了,說明監獄管理存在漏洞,領導根本不敢往上報,你立了功,也只當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鋒,私下給你個安慰獎罷了。至于走運,老同志的表情就很曖昧了:“陸驚濤同志,你長得還算一表人才,萬一哪個女領導跟你確認過眼神了,還真有可能把你捎帶走。”這當然是玩笑話。
辦公室里,手執復印來的材料,陸驚濤陷入久遠回憶。蘭萬河比陸驚濤大一歲,一個村子里出生,一年級到五年級,兩人都是同桌。蘭萬河很有繪畫天分,習慣拿廢棄的三合板畫畫,畫出來的東西,連老師都說好。蘭萬河的夢想是當畫家。初考時,陸驚濤考上鎮里的初中。蘭萬河留級,比陸驚濤晚一年上初中。三年后,陸驚濤考上縣一中,又三年,考取警察學院。初中畢業,蘭萬河啥也沒考上,讀了一所職業技術學院。
陸驚濤1992年考上縣一中,再加上那年全家遷到縣城,與蘭萬河見面的機會自然就少了。起初還有信件來往,新年圣誕互寄些賀卡明信片之類的,后來由于備戰高考抑或其他原因,兩人之間逐漸隔如秦越。同學聚會時有過兩次邂逅,心里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該從哪里說起。應了那句矯情的古詞:相會無言,誰知我心中悲切?縱有千言萬語,難敘一時愁予。并非兩人的感情淡了,至少在陸驚濤心里,少時記憶依舊閃閃發光,只是長大成年,兩人中間多了不可言說的落寞。已經很多年沒見過蘭萬河了,聽母親說過他在做理發這行,陸驚濤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在這里遇到他。
“大白天的,發什么呆!”中隊長林福亮走進辦公室,將陸驚濤從回憶里喚醒過來。林福亮,虛歲五十三,粗野干瘦,頭已禿,背已僂,臉上的皺紋像是刀子削出來的,在中隊長位置上坐了十幾年,乍看像經驗豐富的鄉下老農。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在這破地方,一待就是半輩子,雙腳難免沾了這片田野的地氣,不是農民也像農民了。”但凡這類型的人,工作一般沒甚魄力,不慍不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屎頂到屁眼了才急著尋茅廁。總之,是個被動型的人,陸驚濤沒少領教。將材料塞進抽屜,陸驚濤敷衍地回應了聲:“沒事。”林福亮嘆口氣,搖搖頭,背過雙手,踱到自己位置前,一屁股坐下來,拿起報紙翻翻抖抖。導演張藝謀超生事件霸占了半個版面,林福亮覺得沒啥看頭,將報紙擱在了一旁,掏出煙盒,從中抽出“壹枝筆”,叼嘴上,用打火機點燃,老漢吸煙鍋似的,吧唧一口。“壹枝筆”不是筆,產于山東的一種煙,味兒嗆,抽這煙的當地人不多。
下午四點,恍然記起什么事,陸驚濤來到403監室,將牢頭井毛招到走廊,遞過去一支“玉溪”:“剛進來的新犯,悠著點,別太過了。”井毛是老油條了,四年前因故意殺人,被判無期徒刑,余生最大的希望,是將刑期減到十五年。接過煙,井毛貪婪地嗅了嗅,一臉曖昧地嬉笑道:“什么人?”陸驚濤說:“發小。”井毛問:“啥事?”陸驚濤說:“盜竊。”井毛說:“幾年?”陸驚濤說:“十五。”井毛“哎呀”了一聲:“我知道了,陸教官的發小,就是我的發小。”陸驚濤拍了下井毛的后腦勺:“少瞎咧咧!”當然沒怎么用力,還帶著點親昵。對付井毛這類犯人,陸驚濤向來恩威并施,該端起架子時端起架子,該哄時掏心掏肺地哄。這些犯人討厭你道貌岸然的裝腔作勢。
新來的犯人,除了睡環境最差的床鋪以及負責刷廁所這類臟活兒,還要接受老犯人一段時間的“訓練”。這幾乎是監獄一直以來的潛規則,獄警對此也睜一只閉一只眼。陸驚濤沒叫井毛廢除這個慣例。他們表面上嘻嘻哈哈相當聽話,對管教其實惺惺作態陽奉陰違,不一定會將你的話擱在心里。萬一不滿了,背后使幾道暗杠,當事人也不敢聲張。這種情況不是沒發生過:新來的犯人明明受了欺凌,卻不敢向管教報告,甚至面對管教的質詢,也不敢說牢頭的半點不是。
2
陸驚濤與蘭萬河正式坐下來談話,是蘭萬河到寧城監獄的第三天。面對面,中間隔著長方桌,平等的朋友關系。蘭萬河坐得規規矩矩,雙掌平貼于大腿上。陸驚濤一身休閑裝扮,沒穿制服,沒戴警帽。
氣氛有些凝重。握手,只會顯得生分做作;擁抱,又做不到那么黏膩矯情。陸驚濤竭力用極其舒緩的聲調道:“這幾天還好吧?”蘭萬河苦笑了一下:“還好。”陸驚濤說:“他們對你怎樣?”蘭萬河說:“挺好的,謝謝你。”陸驚濤說:“我們之間還謝什么。”接下來一時無語,沉默如同青灰的暮色,從起先的凝重變為蕭索,聽得見彼此輕微的呼吸。“為什么去做那件事?”陸驚濤避去“盜竊”這個詞。蘭萬河搖頭:“過去的事,不要再說了。”陸驚濤說:“既然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你。”“總之一言難盡。”蘭萬河的聲音仿佛漂浮在水面上的樹葉。
初中畢業,蘭萬河就讀于一所職業技術學校,美術專業。他希望在繪畫方面有所成就。技校三年,蘭萬河一心一意撲在繪畫上,學習巴洛克藝術主義風格油畫,連美術老師都欣賞他。教他美術的,是個黃姓女教師。畢業前夕,黃老師讓他準備幾幅最滿意的畫,說晚上帶他去參加一個飯局,屆時美協張主席將大駕光臨。張主席是本市書畫界名流。
吃飯的人陸續來了十幾個,將一張大圓桌圍得滿滿當當,聊的都是與繪畫有關的話題。張主席無疑是餐宴的中心,整個人端著,臉上一副傲然的神情。酒酣耳熱之際,黃老師將蘭萬河推出來:“這是我們學校的蘭同學,今年剛畢業,在繪畫上很有天賦,希望張主席多多指教。”黃老師朝蘭萬河打眼色。蘭萬河站起來,行鞠躬禮,雙手舉杯,仰頭將酒飲盡。黃老師說:“今天蘭同學特意帶了幾幅畫過來,主席你看,是不是可以幫忙指點一二?”張主席捏起酒杯,輕輕呷一口,眉頭微鎖,意興闌珊:“這——”黃老師說:“作為蘭同學的老師,我也想聽聽張主席有何高見。”張主席勉為其難的樣子:“那拿給我看看吧。”
接下來的短暫經過,給蘭萬河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這位左手拇指套著個祖母綠玉扳指的張主席,翻了翻蘭萬河精心挑選的那幾幅畫,噴著酒氣吐出一句話來:“你畫的是什么玩意兒!”蘭萬河杵在他身邊,尷尬到不知所措。按說他是抱著學習態度來的,心里頭早做好了挨批評的準備,但還是難以接受張主席如此視如糞土的評價。在座的其他人,不免面面相覷,認為張主席的點評是有些過了。黃老師趕忙救場:“蘭同學的畫,雖然還不夠成熟,但還是很有靈氣的。”張主席半點面子也沒給:“什么靈不靈氣,畫就分為好或不好,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叫靈氣!”
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包裹著尖利的牙齒,啃噬著初出茅廬的蘭萬河。他生平從未受過如此尖銳的批評。張主席隨手將畫擱在餐桌上,就像擱下幾張擦拭過嘴巴的餐紙。畫瞬間被湯汁酒漬濡濕。蘭萬河趕忙將畫收起來,仿佛稍慢一些,就會礙到張主席的眼。“主席批評得對,我一定要好好努力。”訕訕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張主席并未接受蘭萬河的謙卑:“光努力沒用,還要學會思考!”態度依然居高臨下,氣勢還是咄咄逼人。
好不容易挨到飯局結束。蘭萬河內心無比挫敗。黃老師則是心懷愧疚。黃老師早就耳聞張主席眼光挑剔,孰料她所看好的蘭萬河,居然這般不入張主席的法眼。早知如此,就不要搞這一出了,這不是自討沒趣?簡直是把臉湊上去讓人家摑。這對年紀輕輕的蘭萬河來說,不啻一次莫大打擊。
張主席的那番話,如刀子鏤刻在蘭萬河腦海里。一提筆,那些話,像夏日里的蟬鳴,像池塘里的蛙聲,把感覺都攪渾了。他沒料到自己的畫居然拙劣到張主席連言之有物的評價都不肯施舍。既如此,畫下去,還有何意義?
美術生的就業路子相當窄,像蘭萬河這種從技校出來的,去當教師的可能性不大,想要創辦美術培訓機構或設計工作室,又缺乏必備的人脈關系和社會資源。蘭萬河走投無路,只好在表哥的介紹下,去一家美發店學理發。用他的話說:“好歹也是一門藝術。”
蘭萬河學得很賣力,在一同進來的學徒還只能給客人洗洗吹吹的時候,他已經可以操刀上陣了,并且顧客反饋普遍良好。連教他手藝的師傅都說:“小河是我帶過出師最快的學徒。”
然而這項頭頂上的藝術,并未給他帶來美的感受。那一次,一位滿臉雀斑的女顧客說頭發被理壞了,叫嚷著要蘭萬河賠償。蘭萬河認為女顧客是無理取鬧,她的發際線本來就高,卻要求剪時下最流行的空氣劉海。蘭萬河一開始就跟她說這款劉海不適合她,女顧客聽不進意見,最后發覺理出來的效果不好,羞惱之下把責任推給蘭萬河。店長出來協調溝通,說大姐您先不要急,我叫首席給您修一修。女顧客不滿意:“劉海都沒了,還怎么修!”免單也不接受。女顧客指著蘭萬河鼻子罵:“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這破技術,也敢出來理發!”轉而怒斥店長:“我在你們店花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你們怎么能把這些阿貓阿狗都招進來!”女顧客罵人的聲音,像吹奏一曲凄厲的嗩吶,其他客人聽到動靜,一窩蜂聚攏過來,七長八短的目光落在蘭萬河身上。好似被扒光了衣服示眾,蘭萬河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男人排解情緒,通常離不開酒。那天蘭萬河心情十分糟糕,早早下了班,路過樓下超市,買了一箱啤酒和一些下酒菜,回到宿舍準備把自己干倒。當時蘭萬河跟一個叫陳小炳的還有一個叫魏繼東的,合租一套三室一廳的舊商品房。陳小炳在金鋪上班,魏繼東在夜總會工作。正獨飲著,陳小炳下班歸來。蘭萬河邀請陳小炳一塊兒喝。喝到十二點的時候,魏繼東也回來了。按理說魏繼東要上到凌晨三點的,是陳小炳一個電話把他叫回來的。
借著酒勁,蘭萬河大倒苦水。為什么有錢人這樣高高在上?為什么他如此卑賤憋屈?抓起一瓶啤酒,用牙咬掉瓶蓋,陳小柄說:“這個社會,金錢至上,要想被人瞧得起,就得有錢!”魏繼東說:“阿炳說得對,那些進出夜總會的男人,有些長得令人作嘔,不就因為有錢,才左擁右抱前呼后擁的!”陳小炳說:“靠工資,針挑土,一輩子發不了財。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有個大生意,你要不要做?”蘭萬河咂著舌頭:“什么大生意!我可沒本錢。”陳小炳說:“膽子夠大,就是本錢!”蘭萬河說:“直接說,什么生意?”陳小炳說:“偷金條!”蘭萬河打了個激靈,酒醒了一半。陳小炳冷哼一聲:“怕?怕就不要學娘們跟老子訴苦!”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股豪氣,蘭萬河說:“怕什么怕!就怕沒地方偷!”
“就怕你不敢偷!”陳小炳說上帝給咱留了一扇門,鑰匙得靠咱們自個兒去找。陳小炳說他們店剛進來一批金條,整整十四斤,老板是款爺,就那么隨隨便便擱店里,連報警器和攝像頭壞了,也沒叫人來修。陳小炳說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前兩天就跟魏繼東說過了,本沒打算讓蘭萬河參與進來,今天見他也算條漢子,就想拉他一起干。
計劃好的行動方案:陳小炳做內應,關門時在金鋪卷閘門上做手腳,然后跟往常一樣騎電動車回宿舍。具體行動由魏繼東和蘭萬河負責實施,事先預備好焊割機、螺絲刀、鐵錘、乳膠手套。順利得手后兵分兩路,蘭萬河負責清理作案工具,找地方“毀尸滅跡”(偵查階段已找到),回宿舍路過超市進去買箱啤酒;魏繼東負責保管金條,在工作的夜總會附近開個房間,藏好金條后再去趕夜場。總之要造成三人正常上下班的假象。次日夜晚十二點整,三人在嘉梁廢橋洞碰頭,將得手金條坐地平分。之所以不將金條帶回宿舍,陳小炳的解釋是,提防警察第二天會查上門來。
偷金時間定于夜晚十點,那天是6月25日星期六。用陳小炳的話來說,最危險的時候就是最安全的時候,這時金鋪剛關門十五分鐘,周末逛街的年輕人比螞蟻還多,混在人群中不易被盯上。城市的夜,比白天還像白天,終于到了那一刻,蘭萬河和魏繼東走在2005年的寧城街道上。只要再拐過一個彎,便是目標所在地。蘭萬河幾度想停下腳步,但仿佛被什么神秘的力量牽著,將他引向沼澤、旋渦或深淵,像泥石流中的石塊,已經無法抽身回頭。
行動很順利。
次日夜晚來到嘉梁廢橋洞,蘭萬河沒見到陳小炳和魏繼東。在橋洞里等了一會兒,其間還對著江面撒了泡尿,終于等來了陳小炳。兩人面對面,坐在橋洞里,煙抽了一支又一支,望眼欲穿,除了漫天漫地銀子般的月光,始終不見魏繼東身影。他們以為魏繼東被什么事耽擱了,又等了兩個多小時,還接連打了幾個電話,均提示無法接通,最終確定魏繼東是不會來了。他們斷定,魏繼東不是被抓了,就是把金條私吞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萬般無奈把郎怨,他們將魏繼東祖宗十八代都罵了一遍。陳小炳說:“我們必須找到他,不然所有功夫都白瞎了。”蘭萬河說:“他故意躲,怎么找?”陳小炳說:“到時候再說,這幾天你不要聯系我,今天我老板報案了,警察還找我問話了。”蘭萬河說:“沒問出什么吧?”陳小炳說:“要問出什么,我還能在這里?”
第二天傍晚,陳小炳跑路的風聲刮到蘭萬河這兒。蘭萬河沒敢在理發店做下去,辭職后一路逃至江西,用一張假身份證,在萍鄉蘆溪縣一個小鎮做理發師,每天戰戰兢兢,猶如驚弓之鳥。琢磨過自首,可一想到要面臨牢獄之災,他還是選擇繼續潛匿。這樣子過了幾個月,用公共電話打回家,蘭母并未在電話里提到什么。蘭萬河以為公安沒有追查到他,就在那年春節前夕回了老家,結果剛到家鄉的頭個晚上,就被公安逮個正著。那是一個寒冷但喜慶的夜晚,家家戶戶門口都亮起了紅燈籠。他永遠也忘不了,他被帶走那一刻,年邁的母親號哭著追出來,癱倒在家門口塵土里,像一只被掏空的破麻袋,哭聲將寒夜撕扯得支離破碎。如果可以重來,他寧愿選擇浪跡天涯,或者自首,也不想讓母親面對這個場面。
“一分錢都沒得到,我被判了十五年!”蘭萬河聲淚俱下,握住陸驚濤的手,“我現在最不放心的是我媽。”陸驚濤本能地將手抽離出來,蘭萬河手心的溫度還遺留在他手背上,“事已至此,過去的就不要想了。我會照顧好阿姨的。只要我在這兒一天,就會照顧好你。”停頓一下又說,“表現好些,不用十五年的。”心里卻想,十五年,蘭萬河四十六歲,刑期再怎么減,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都將耗在這里了。
3
掐指算來,陸驚濤有七八年沒回老家了。先是回了一趟縣城的家。陸驚濤說起蘭萬河的事。陸父道:“小河犯了這事,他娘可遭罪了。你們打小一起玩到大,該照顧的也該照顧些。”陸母說:“那也得注意影響,監獄又不是咱家開的,可千萬別被牽連了。”
晌飯過,坐中巴回集鎮,到集鎮,又包輛摩的回村里。在陸驚濤記憶里,蘭母是長得很好看的。可眼前這個女人,眼球布滿蚯蚓似的血絲,再也看不出當年模樣。擰眉蹙額的蘭母沒認出陸驚濤來,狐疑地朝他打量半天。陸驚濤自報家門。蘭母說:“哎呀,你瞧,你瞧,這么多年沒見,你不說,認不出來了。”說著便要進廚房煮點心。盡管陸驚濤是地道的村里人,可畢竟搬出去多年了,像嫁出去的閨女,回來便是客了。陸驚濤攔住說:“千萬別忙活,我在家吃過了。”
一只老牛伏在毗鄰溪流的水田里,幾只長頸細腿的白鷺在它身旁走來走去。一只土狗遠遠地躲著陸驚濤,又舍不得跑開,幾只母雞咯咯咯地在腳邊不遠處覓蟲食。院子里,坐在馬扎上,陸驚濤與蘭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話題自然不離蘭萬河。
蘭母數落兒子:“你說我家小河,咋就不曉得好歹呢?去偷人家東西,真是造孽呀。小河一天不出來,我這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年還長,咋熬下去……”在這個日漸荒涼的村莊,蘭母無處可訴,難得陸驚濤來,就想把攢在肚里的話,全掏出來叨叨。
陸驚濤將一千塊錢遞到蘭母手心里。蘭父去世得早,蘭萬河唯一的姐姐嫁到了外地,日子本就不寬裕,除了賣些瓜果蔬菜雞鴨豬兔,蘭家沒什么添項。蘭萬河在監獄里每個月兩百的伙食費,也是蘭母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陸驚濤說:“我會照顧好他的,這次就是他托我回來看你。”陸驚濤有意回避了“關”“服刑”一類的字言。
蘭母堅決不收:“我沒給你送錢,已經虧待你了,怎能收你的錢?有你照顧小河,我也放心了些。小河在家的時候,沒少念叨你,說你考上警校了,畢業出來,就是威風體面的警察了。”
“什么時候說的?”
“好些年了吧。他說有你這個當警察的兄弟,以后出去做事可有面子多了。他呀,跟自己當上警察一樣,顯擺!”
陸驚濤沒搭腔,不知怎么接這個話茬。
屋里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陸驚濤撇過腦袋朝屋里脧。“估摸又是哪來的野貓,村子里的人一少,野貓啥的,膽兒就肥了,老折騰家里的物件,上次還把小河的畫,翻得亂七八糟的。”蘭母站起來,捂著腰眼往里屋走。陸驚濤也起身尾隨進去。
屋子里的擺設,跟記憶里無甚變化。陸驚濤想去蘭萬河的臥室。臥室里幾乎都是畫。蘭母說:“小河打小就好畫畫。”陸驚濤說:“小河有這方面的天賦。”蘭母說:“又能咋樣?命中八尺,難求一丈,咱莊稼人不興這個,當不了飯吃,反而害了他。”陸驚濤問:“阿姨為何這么說?”蘭母說:“去偷東西干啥,不就是想辦個啥畫展?說過不止一回兩回了,剛畢業那陣子,一門心思就琢磨辦啥畫展。啥畫展,我哪里懂?聽說要燒老鼻子錢。”
一幅一幅地翻著蘭萬河的畫,陸驚濤竟然看到自己的一幅肖像素描。紙張已經泛黃,線條已經模糊,上面落滿灰塵。陸驚濤用手撫凈了,小時候的記憶殺上來。那會兒五年級,在教室里,蘭萬河讓陸驚濤坐好。陸驚濤坐得筆挺,卻忍不住想笑。蘭萬河說:“你別笑,你再笑,我就畫不好了。”
那時候,蘭萬河對陸驚濤真的好,有什么好吃的,叫他一起吃,有什么好玩的,邀他一起玩。為什么對他那么好,陸驚濤至今也沒琢磨明白。那時候,隔三岔五地,陸驚濤在蘭萬河家過夜,兩人并排躺在床上,春雨打芭蕉似的,說不完的話。蘭母經過房間,總會探進頭來:“這么晚了,還不趕緊睡!”兩人便鉆進被窩竊竊私語。半夜里,下意識地,蘭萬河還會給陸驚濤掖被子。有一次,陸驚濤鞋帶松了,蘭萬河瞧見了,像軍官那樣,用命令的口吻說:“站住,不許動!”陸驚濤還了一個軍禮:“是!”立定住了,站著筆直,紋絲不動。走到陸驚濤跟前,蘭萬河蹲下身來,默默地為他系上鞋帶。這樣的感覺很好,至于怎么個好法,陸驚濤無法形容。總之他很享受蘭萬河的照顧。
回到寧城監獄,陸驚濤對蘭萬河說:“我去看過阿姨了,她叫你不要擔心,讓你安心待在這兒,別想七想八的。”蘭萬河竟微微欠了欠身:“謝謝你!”陸驚濤說:“以后別說這些話了,我會每個月去看一次阿姨。”蘭萬河說:“你是我的好兄弟。”陸驚濤說:“你還喜歡畫畫嗎?”蘭萬河停頓一下,眉頭緊鎖起來。陸驚濤察覺到他的變化:“算了,不說這個了。對了,當年你為我畫的素描,我帶走了。”蘭萬河思索片刻:“那么差勁,拿了干嗎?沒進來之前,我都在畫。人總要追求點東西,不然清湯寡水的,沒什么意思。”陸驚濤心頭微微震顫,聯想到自己的處境。一直以來,自己又在追求什么?
陸驚濤沒有食言,堅持每個月去看望蘭母。一鄉下婦女,大字不識幾個,大老遠跑省城探監,委實不便。每次去,陸驚濤都給蘭萬河拍照,然后將手機里的照片呈給蘭母看。相當于每月探一次監了。
第三次去的時候,有人跟蹤陸驚濤。其實陸驚濤早就注意到那家伙的存在,這是警校四年所形成的職業條件反射。那家伙行為鬼祟,從省城進站到縣城下車,都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晃蕩,目光一不經意與陸驚濤碰撞,就會燒灼般躲閃開。陸驚濤在心里掂量了一下,看那家伙的身板和腳力,不是什么厲害角色,憑自己身手,拿下應該不成問題。
縣城車站出口,陸驚濤瞅準時機,猛然回頭幾道箭步,將那家伙撂倒了:“為什么跟蹤我!”掙扎了幾下,那家伙束手就范,雙手抱后腦勺,一副投降求饒的姿態,嘴上卻強詞奪理:“我哪有跟你!”陸驚濤特意打量了他的手,十指修長,看起來也很靈巧,符合小偷的職業特點:“去派出所再說。”那家伙還是理直氣壯:“去就去,怕什么!”這么一個老鷹捉小雞的舉動,引得一干群眾紛紛圍攏過來,圍成一堵厚實的墻。陸驚濤怕眾人誤會:“這人偷我東西!”將那家伙反剪著,正欲押往附近派出所,冷不丁被他撞了個趔趄,手上一滑溜,被他掙脫了。那家伙猴子一樣鉆進人群。陸驚濤撥開人群,追出去幾步,看見他腳底像踩了風火輪,溜得比兔子還快,真追還不一定能追上,也就聳聳肩作罷了。車站人多嘈雜,反正也沒損失,真動起手來,萬一殃及群眾,責任就大了。要猜得沒錯,也就是個沒眼力的小偷,自個兒往槍口上撞,偷到警察身上來了!陸驚濤想,是不是自己越來越不像個警察了?不然怎么連小偷也瞄上他?
4
蘭萬河聲稱有事要反映。見他閃爍其詞,便將他帶到談話室。蘭萬河說他想換監室。問其原因。蘭萬河說他被人打了。問被誰打了,什么時候的事。蘭萬河說黑亮動的手,就在前晚。黑亮是個愣頭青,三年前犯故意傷害罪進來的,平日里對井毛言聽計從。這事跟井毛脫不了干系。403室的事,基本上都跟井毛脫不了干系。陸驚濤說他為什么打你。蘭萬河說不知道,莫名其妙的,就把我打了。陸驚濤問有沒有受傷。蘭萬河說肚子挨了幾拳,現在還有些疼,一吸氣就疼。撩起上衣,露出清瘦的腹部,左肋有些青紫。陸驚濤領蘭萬河去醫療室。蘭萬河邊走邊說你一定要給我換監室。陸驚濤說我會安排的。
檢查結果無甚大礙,皮下組織輕微淤傷。陸驚濤沒有即刻給蘭萬河換監室,轉身將井毛從監室里提出來。陸驚濤問他:“為什么要打蘭萬河?”井毛說:“陸教管,你冤枉我了,黑亮動的手。”陸驚濤說:“你小子少給我耍這套,實話說吧,到底怎么回事?”井毛一臉為難的樣子。陸驚濤遞煙過去。井毛接過來,將煙叼嘴上。陸驚濤按動打火機為他點上。井毛狠狠地吸一口,吐出一溜兒煙圈:“他拿了不該拿的東西!”陸驚濤說:“什么東西?”井毛說:“陸教官你還是自己問他吧,我也是替人辦事。”陸驚濤說:“誰?”井毛說:“陸教官還是不知道的好。”這些犯人的脾氣,陸驚濤清楚,雖然關在這里,江湖做派還很重,會說時自然會說,不會說,拿槍頂著也不管用。
談話室,陸驚濤定睛注視蘭萬河:“你是不是有事瞞我?”蘭萬河目光閃躲:“沒有。”陸驚濤說:“他們說你拿了他們的東西。”蘭萬河說:“真沒有。”陸驚濤直勾勾地望著蘭萬河:“你這樣我也幫不了你。”蘭萬河說:“你不信我?”陸驚濤說:“你什么都不說,叫我怎么相信你?”目光垂下去,片刻又吊起來,蘭萬河說:“他們懷疑我私吞了金條。”陸驚濤說:“那批金條?”蘭萬河說:“是,可是我沒有。”陸驚濤說:“真沒有?”蘭萬河倏地直立起來:“我都說了,我沒有!金條是被魏繼東私吞的!”陸驚濤說:“那他們為何懷疑你?”蘭萬河揪住頭發:“我不知道,他們弄錯了。我都說了沒有,他們不信。”陸驚濤目光在蘭萬河臉上掃了掃。蘭萬河冷不丁摟住陸驚濤的胳膊:“你要相信我,我真沒有!”
一把將陸驚濤摟過來,頭頂在陸驚濤肩膀上,蘭萬河哽咽地說:“小濤,我不甘心,我一分錢都沒得到,卻要坐十五年牢。”這句話,在陸驚濤面前,說了不止一次。陸驚濤拍拍他后背,不知如何安慰。這就是法律,犯了罪,即便未遂,也要受到制裁。這些普法教育,千篇一律,太過于冠冕堂皇,陸驚濤不想說。蘭萬河摟著他的動作,令陸驚濤想起來,小時候那次捉迷藏,他們藏在一間木屋墻壁的暗層里。空間極小,面對面地站著,隔層里漆黑一片,唯有蘭萬河的眼眸,閃動著奇異且溫暖的光芒。陸驚濤感受到從蘭萬河臉上撲過來的鼻息。當時,蘭萬河也像眼下這樣,將陸驚濤攬得緊緊的,將腦袋頂在他肩膀上,輕輕地喚了聲:“弟——弟——”那聲稱謂,仿佛有了回音,飄出去又飄回來,在陸驚濤心尖上撫摩了一下,一股暖意,瞬間從心底升騰起來。這么多年過去了,陸驚濤一直記得這個細節,每每想起,那種久遠的暖意,依然真切。
蘭萬河說:“我真的沒有拿那批金子,別人不相信我,我沒話可說,你不能不信我!”陸驚濤輕輕推開蘭萬河:“好,我相信你。井毛那里,我會跟他說,沒必要換監室,那樣對你更不利。”
陸驚濤推心置腹地對井毛說了:“不管你受誰之托,你還看著我點面子,就不要再對蘭萬河動手了。實在過不去,做做樣子就行。總之一句話,蘭萬河沒拿那批東西。我跟他是穿開襠褲長大的兄弟,刑偵法院那邊也是這個結論。”井毛想了想:“知道了,陸教官,黑亮出手是有些重了。”
聯想到上次被跟蹤,陸驚濤認為事情并非想象中那么簡單。往回一想,怪不得每次外出,總感覺背后黏著雙眼睛。有一天,父親打來電話,說家里遭賊了。陸驚濤心里一咯噔,問父親有沒有丟什么東西。父親說什么也沒丟,就是被翻得亂七八糟。“亂七八糟”這個詞,蘭母也提到過。這些事串聯在一起,得出的結論是,某些人還是沒有死心,認為那批金條還在蘭萬河手里。
陸驚濤決定反擊。他必須把主動權抓在手里。這次去看望蘭母,被跟蹤的感覺更加強烈。在縣城下車,陸驚濤未立即前往集鎮,轉身出了車站,順著街道,拐到縣郊河灘邊。縣郊河灘,去年參加同學聚會時去過一次,人跡罕至,倘若真動起手來,不會殃及群眾。
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若即若離尾隨至河灘。陸驚濤利用余光,看見那道身影正貓在蘆葦后。陸驚濤往前疾走幾步,迅速拐彎,從蘆葦中間橫躥過去。那道身影來不及逃脫,被逮個正著。不是上次那個小偷又是誰!陸驚濤用膝蓋頂住他:“你到底是誰!”那人將腦袋埋在沙土里不吱聲。陸驚濤沒跟他廢話,掏出從監獄帶出來的手銬,將那人雙手反銬身后。剛走出去兩步,后腦勺被人敲了一下,隨即眼前發黑,徑直暈倒在地。
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河灘上,后頸隱隱作痛。陸驚濤站起來,活動一下手腳,扭扭澀痛的脖子,下意識左右環顧,哪有小偷的影子?風拂過蘆葦,嘩嘩作響,四周空寂無人,河灘落滿凌亂足印。
路上發生的事,陸驚濤沒向蘭母提及。陸驚濤說:“小河有沒有跟你說過什么事?”蘭母費力回憶了一陣:“沒有呀。”陸驚濤又問:“他有沒有把什么放在家里?”蘭母說:“除了那些畫,還能有啥?”陸驚濤靈光一閃:“他最新的那幅畫在哪里?”蘭母說:“最新的呀,我找找看。”蘭母進屋了,過了幾分鐘,拿著一幅畫出來了。是幅油畫。幾幢庭院黑瓦白墻,一道石階從中逶迤而過,幾面斑駁的棕色柴扉,一堵墻上爬滿青藤。看起來不像藏有玄機,瞅了老半天,也沒看出端倪。見陸驚濤心事重重,蘭母便問:“是不是小河出事了?”陸驚濤說:“沒有,我只是感興趣,這畫的是哪里的房子。”接過畫,左右瞧了半天,蘭母搖頭說不清楚。
一輪紅日懸掛天邊,余暉籠罩寧城監獄。陸驚濤出來散心,見林福亮佇立在不遠處,面朝夕陽。陸驚濤躊躇了一下,朝林福亮走去。看見陸驚濤走過來,林福亮打招呼:“小杜呀。”抽出一支煙,輕輕一拋。陸驚濤雙手接住了,在指間繞來繞去。林福亮再次面對殘陽,吐出來的煙霧,飄散在琥珀色余暉里。
黃昏是白日的尾聲,像生命閱盡了滄桑,不再鋒芒畢露。朝陽倘若收起了鋒芒,應該也就是夕陽的模樣吧。陸驚濤說:“為何要這么做?”林福亮夾著半截煙的右手停留在半空:“你都知道了?”陸驚濤為他的坦然感到吃驚:“知道我什么時候請假外出的人,除了我們中隊的人,不會有其他人了。”林福亮仿佛在描述一件與他無關的事,聽起來又像在討論一樁案件:“那也證明不了是我。”陸驚濤說:“會讓井毛為難的人并不多,況且,我在河灘上發現一個煙頭。”林福亮笑了笑,似乎在自嘲:“你知道我在這兒工作了多少年嗎?”陸驚濤說:“三十多年了吧?”林福亮說:“準確說來,是三十八年。可是到頭來,你說我得到了什么?監獄長、政委、大隊長,走馬觀花,換了一撥又一撥,我還是個小小的中隊長,活得窩窩囊囊。再過幾年我就要退休了,總要給自己留點東西。”陸驚濤說:“那批連見都沒見到的金條?”
殘陽潰退,暮色壓陣。陸驚濤說:“跟蹤我的人,是魏繼東,還是陳小炳?”林福亮說:“陳小炳。兩個月前的一天,他找到我,讓我幫他打聽金條下落。他說只要事情辦好,會分給我一半。”陸驚濤說:“你沒有想過,金條并不在蘭萬河身上?”林福亮說:“陳小炳一口咬定在他那里。”陸驚濤說:“私吞金條的人是魏繼東。”林福亮說:“魏繼東已經死了。”陸驚濤說:“死了?!”林福亮說:“陳小炳說懷疑。”陸驚濤說:“懷疑?那就是并不確定。我記得,我們學過一種攻心戰術叫誤區審訊法,簡單地說,就是在不確定犯罪主體的情況下,極力營造各種假象,讓犯罪嫌疑人誤以為我們已掌握充分證據,借以摧毀他們僥幸的心理。同樣的道理,陳小炳是在求證。”林福亮說:“那金條在誰身上?”陸驚濤說:“在誰身上,并不重要。”林福亮說:“可以肯定的是,金條不在陳小炳身上,不然何必多此一舉?”
暮色四合,群山沉眠。似乎一切都是注定的,考進監獄,仿佛就是為了如今與蘭萬河相遇。陸驚濤說:“我相信蘭萬河。”林福亮說:“你未嘗不是先入為主。”陸驚濤說:“不管金條在誰身上,我們都不該摻和進去。你更不該放走陳小炳,你明明知道,他是通緝犯!”林福亮說:“他被抓,能保證不供出我?是我太輕信他了。那天我在河灘上待了很久,猶豫要不要放走他。”陸驚濤說:“你到底還是放走了他。”林福亮說:“我很無奈。”陸驚濤說:“我們是警察,拿國家俸祿的人民警察!”林福亮激動起來:“警察?不,我們只是獄警!我這輩子,沒破過案子,沒抓過犯人,沒開過槍,你說我哪里像警察!”
5
一紙調令,仿佛從天而降,將陸驚濤調到市刑偵處。中隊長林福亮幫的忙。市公安局局長是林福亮警校同學。
陸驚濤將此視為林福亮用來堵住他嘴巴的籌碼。這事彼此心知肚明,沒必要攤開來說。陸驚濤當時還在猶豫,要不要向上面報告此事。身為警察,盡管只是獄警,他也沒忘記警察的天職。可事關林福亮,兩人共事多年,是同一戰壕里的戰友,難免心生惻隱。林福亮這人,工作是散漫了些,但不是壞人。退一萬步說,林福亮也懸崖勒馬了,并未造成社會危害。
離開寧城監獄那天,陸驚濤對林福亮說:“還有件事,還要麻煩林隊長。”林福亮說:“有事就說吧。”陸驚濤說:“麻煩您多照看一下蘭萬河。”林福亮說:“我會照顧好他的。你到了刑偵處,要好好表現,什么時候有空了,就回來看看。你是個有情義的人,但不管怎么說,作為刑警,今后不宜跟犯人走得太近。”陸驚濤說:“其實你沒必要幫我的。”林福亮說:“我知道你一直想干刑偵。”陸驚濤說:“你不也是早想調走?”林福亮說:“我年紀這么大了,過幾年就要退休了,調過去沒有意義。這么說吧,如果我年輕十來歲,如果那時我同學是公安局局長,搞不好我還真調走了,那你也沒機會認識我了。”
人生沒有如果。
從監獄到刑偵,跨系統調動,這邊收人,那邊放人,牽涉諸多部門,難度可想而知。其間迂回曲折,離不開林福亮煞費苦心,更離不開市公安局局長出面協調。了解林福亮的人都熟知,他不愛跟達官顯貴打交道,上班監區,下班回家,兩點一線,半部人生。然而,為了陸驚濤的事,林福亮卻去找老同學。當時市公安局局長問他為何對這事如此上心。林福亮的解釋:“我覺得以小陸的性格,更適合待在刑偵處。他學的是刑偵專業,畢業成績很是矚目,是個干刑偵的好苗子。”
陸驚濤買了牛奶和水果,去林福亮家道謝。去之前,通了電話。林福亮說:“想見我直接來監獄,順便可以看看舊同事,別搞那些有的沒的。”陸驚濤說:“林隊長,一個道謝的機會,都不給我?放心,一箱牛奶一籃水果,算不上行賄。”林福亮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那你來吧。”
搭檔幾年,陸驚濤未去過林家。電話里說住錦繡花園。光聽名字,花團錦簇的樣子,到了才發現,這是改革開放以來第一批商品房,當年或許風光過,如今美人遲暮。開放式,格局雜亂,沒有假山,沒有池水,連眼下最普及的健身器材都沒有,更遑論電梯了。樓梯扶手銹漬斑斑。林家在三樓,普通裝修,光線不好,客廳亮著燈。毛茸茸的燈光下,臥室門口,有個成年男孩。說成年男孩并不矛盾,他下巴長有卷曲的胡須,笑容卻像孩童那般純真,一絲涎水從嘴角耷拉下來。巴掌大的臉白得驚人,襯得牙齒特別黃。他蜷曲在輪椅里,看見陸驚濤進來,歪腦袋,乜眼白,嗚啦啦地叫喚。陸驚濤有些驚慌失措,仿佛無意間窺到人家的秘密。“沒事的,”林福亮看出陸驚濤的慌亂,“我兒子。”陸驚濤朝他點點頭,盡管對方并沒有回應。
“天熱,老林,你給小陸泡菊花茶。”消瘦的林母從廚房里出來,拎著開水瓶放在茶幾上,轉身推兒子進臥室。陸驚濤望著他們背影。林福亮說:“我愛人,為了兒子,早年把工作都辭了,一門心思在家照顧。”陸驚濤問:“什么病?”林福亮說:“腦癱,兩歲時發了次高燒,變成這樣了。那會兒我剛分配到監獄,兒子發病那晚,我還在監獄值班。”一人賺錢,三人花,還沒個盼頭,這日子過得也實在夠嗆。陸驚濤說:“你不容易。”林福亮說:“能怎么辦?自己的兒子,不能不管吧。我現在最擔心的是,萬一我和老伴哪天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在世上怎么辦?”陸驚濤內心一派凄惶。
從林家出來,在街上步行了一段距離,陸驚濤想把堵在心里的情緒,都甩到街上去。行人如流,行色匆匆,表情線條與高樓大廈一般堅硬。這年頭,誰活得都不容易。人的快樂和自尊,需要無后顧之憂來支撐。林福亮從未在同事面前說過家里的事。陸驚濤沒想到林家會是這樣一種境地。
橘逾淮為枳。不得不說環境對人的重要性。刑偵工作需要保持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臨陣狀態,陸驚濤吃了興奮劑滿血復活,猶如一個枕戈待旦的戰士,業余重拾起落下多年的體格鍛煉。不僅如此,他還重溫《犯罪心理學》和《刑事偵查學》。
時不時回寧城監獄看蘭萬河,每次談話的內容大同小異。“你還好吧?”“還好。”“他們對你怎么樣?”“還好。”“那就好。”“你那邊工作忙嗎?”“挺忙的。”“忙才有機會升職。”“你放心,就算再忙,我也會去看阿姨的。”每每說到這,蘭萬河的眉目,才會明顯舒展開。
陸驚濤離開寧城監獄的十年,發生了幾件事:一是他在郊區按揭買了套房子,一百二十平方米,并在三十二歲那年,跟一個女教師結了婚,次年生育了一個兒子;二是調到刑偵處的第四年,他主持破獲一起震驚全國的連環殺人案,榮立二等功,受公安廳表彰,并于那年升任副中隊長;三是蘭母去世了,那是蘭萬河在寧城監獄服刑的第七年,在陸驚濤的奔忙下,監獄出動四名獄警,押解蘭萬河見了母親最后一面;四是蘭萬河服刑的第九年,寧城監獄發生一起越獄事件,越獄的是兩個搶劫殺人犯,反偵察能力極強,市里出動特警一千余名,才將他們擊斃在一座深山里,中層以上監獄領導干部一律受到處分,當時林福亮已退休三年。
蘭萬河服刑十年后提前釋放。出獄后的蘭萬河沒回家鄉。陸驚濤的意思,讓蘭萬河住在他家里,好歹有個照應,等哪天條件成熟了,搬出去住也行。蘭萬河拒絕了:“你是有家室的人了,我這個外人,不方便打擾。”現在的蘭萬河,拘謹木訥,眼神空洞,像是對任何事都沒了心勁,喚他一聲,老半天才有反應。看東西,一看就是老半天,眼珠子不動一下。或許他什么也沒看,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望向虛空。向陸驚濤借了兩萬塊錢,蘭萬河在寧城安民巷里租了個鋪面,重新做起理發的老本行,吃住都在那間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店里,形同孤獨的囚徒。
陸驚濤時常去看望蘭萬河。理個頭發,捎上愛人煨的湯,有什么好煙好酒的,也會順道拿過去一些。蘭萬河也不說什么客套話,默默接受陸驚濤對他的照顧,如同小時候陸驚濤享受蘭萬河對他的照顧那樣。
出獄的首年春節,陸驚濤將蘭萬河拉到家里過。吃過年夜飯,站在十五樓陽臺上,蘭萬河靜靜地望向遠處。天空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他的面孔也隨之一明一滅。陸驚濤站到蘭萬河身邊,看著蘭萬河消瘦的側臉,此時此景,又將他帶回往昔。那時候,每到春節,他們就一起放鞭炮燃煙花,二踢腳、霸王鞭、小游龍。陸驚濤觸景生情:“我們下樓放鞭炮吧。”放鞭炮,他們記憶里的關鍵詞。蘭萬河怔了怔:“還是算了,城里不讓放的。”陡然間,夜空綻開烈焰繁花,枝繁葉茂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凌空濺落,將夜空照得亮如白晝。繁花謝盡,曲終人散,這是煙花對世界轟轟烈烈的告別。
安民巷。三個小混混來收取保護費。
蘭萬河從口袋里掏出三百元現金,遞過去的手被剛好前來的陸驚濤截住了。陸驚濤對三個小混混說:“你們這是干嗎!”
領頭的,是個染著黃毛的家伙,尖嘴猴腮,下巴上長著個大痦子,右手食指沖向陸驚濤鼻子:“你誰呀,少管閑事!”陸驚濤冷哼一聲,將證件從口袋里掏出來,在黃毛面前晃了晃。黃毛倒是機靈得很,嚇得拔腿就溜。兩個小跟班不明就里,也撒開腿跑出去。陸驚濤一聲斷喝:“站住!”不過是幾個色厲內荏的小混混,聽到聲音,嚇得幾乎同時剎住身子。陸驚濤招招手,讓他們過來。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他們最后還是扭扭捏捏折返回來。陸驚濤說:“你們記住了,我是市刑偵處的陸驚濤,這是我兄弟,以后要來這里,先跟我吱一聲。”三個混混腦袋點得像舂米:“不敢了不敢了。”
蘭萬河拿圍布撣撣座椅。陸驚濤一屁股坐下。蘭萬河為陸驚濤系上圍布。
“他們收多久了?”陸驚濤捋捋并不長的頭發。誰也沒見過頭發倏倏生長的樣子,卻無法改變它們分分秒秒生長的事實。
“一直都這樣。”蘭萬河雙手嫻熟地指揮著梳子和剃刀,兩者在他手上仿佛長了翅膀,起起落落,上下翻飛。
陸驚濤盯著鏡子里的蘭萬河:“為什么不跟我說?”
“街上開店的都這樣,我不想搞特殊。”剃刀一張一合,所過之處,斷發紛紛撒落。
陸驚濤心底一聲嘆息。他想起上初中時:他上初二,蘭萬河讀初一,他們這些鄉下來的學生,隔三岔五被本鎮土生土長的同學霸凌。有次因為考試沒幫同學作弊,陸驚濤被幾個當地學生堵在廁所里。不知從哪里聽到風聲,蘭萬河跑到廁所,單槍匹馬地跟學長對峙。蘭萬河視死如歸:“他是我弟,我看誰敢動他一根汗毛!”這句話瞬間點燃了雙方的戰火。雖然后來蘭萬河被揍得鼻青臉腫,但也贏得他們充滿江湖氣的尊重。
究竟是什么,讓當年快意恩仇的蘭萬河,如今變得如此忍氣吞聲?
理發店的生意不好不壞,來的多是上歲數的人。此時,店里沒有其他客人,也沒有樂聲繚繞,剪刀咬噬頭發的聲音。陸驚濤想象得出蘭萬河是如何孤寂。陸驚濤說:“你也該找個伴兒了。”朝鏡子里看了一眼陸驚濤,蘭萬河笑了笑:“看緣分吧。”
6
塵封多年的黃金失竊案,因為陳小炳的投案自首,再次掀起波瀾。“6.25”專案組早已解散,陸驚濤奉命接手該案件。
審訊室。陸驚濤目光如炬:“姓名?”“陳小炳。”“籍貫?”“柚里縣童安鎮苦竹村。”“抬起頭來!”陳小炳瞪大了眼睛:“你……是那個獄警?”“記性倒不差。”陳小炳長著一副惡相:眼神驚恐,鼻孔外露,地閣塌陷。狀態看起來雖萎靡不振,眼珠子卻蟑螂似的,在眼眶里四處逃竄。這是犯罪嫌疑人長期潛逃所形成的眼神。陳小炳苦笑了一下:“呃——當初我就不應該逃。”“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已經肝癌晚期了。”嘴角竟有一絲隱蔽的笑意。“這就是你自投羅網的原因?”“算是吧。”“說說當年的案子怎么回事。“有什么好說的!我就是傻,太容易相信人了!”
陳小炳十五歲初中畢業,父母安排他去縣城學金匠,跟的是金鋪里一個叫杜大鵬的師傅。杜大鵬也只是在那打工。陳小炳手巧得很,很快將手藝學會了。金鋪老板正式給陳小炳開工資。生活這樣下去,其實也挺好。然而,杜大鵬不愿意待在這兒了,想跑去省城開金鋪。杜大鵬叫陳小炳跟他一塊兒去。陳小炳不想去,眼下福利待遇不錯,老板及時足額發工資,逢年過節,還會發些獎金。老板也不想讓杜大鵬走,讓他繼續在這干,每個月給漲五百塊錢。杜大鵬去意已決,金鋪已經拴不住他。杜大鵬說服不了陳小炳,就許諾,如果陳小炳跟著走,會讓出三分之一股份,無須陳小炳付一分錢。“為人徒弟的,學三年幫三年,這是道義。”杜大鵬說。陳小炳被說動了,就跟著杜大鵬,離開了縣城。
位于省城商業街一隅的金銀首飾店,被杜大鵬磕磕碰碰地開起來了。陳小炳是店長,還請了兩個女店員。杜大鵬每個月付陳小炳原先一半的工資,按他的說法,陳小炳現在也是股東了,不存在工資不工資的,等到店里有利潤了,會分紅給陳小炳。可是兩年下來,杜大鵬半毛錢也沒分給陳小炳。
陳父陳母時常打來電話,問陳小炳這幾年究竟賺了多少錢,讓他好歹寄些錢回家蓋房子。語氣已有埋怨之意。杜老板給三分之一股份的事,陳小炳在父母面前說過。陳父陳母當時還說杜老板是好人,讓陳小炳好好工作報答他。怕父母生氣,也怕父母傷心,陳小炳不敢告訴父母,杜大鵬一分錢也沒給他。
終于忍不住,陳小炳跟杜大鵬攤牌:“我給你干了兩年,也該分些錢給我了。”杜大鵬沖他冷哼:“哪來什么錢!這兩年都在虧錢,店都快經營不下去了,沒讓你貼錢進來就不錯了,還想分什么錢!”
有次,陳小炳無意間聽見杜大鵬夫婦的聊天。杜大鵬對婆娘說:“陳小炳那傻小子,還想從我這分錢,門都沒有!”杜大鵬噴出來的話,像投過來的炸藥包,炸得陳小炳心裂肺炸,身體里的憤怒,像張拉滿的弓,恨不得一腳踹進去,拿刀剮了杜大鵬。轉念一琢磨,這樣進去,是可解一時之氣,吃虧的反倒是自己,什么都得不到,趕明兒就得滾蛋。他想,無論如何,離開之前,也要把杜大鵬這幾年欠他的,拿回來。
那一陣子,黃金價格走俏,商家囤積了不少庫存。杜大鵬也進了一批金條,進的量比以往都多,整整十四斤。陳小炳滿腦子都是那批金條在閃閃晃動。巧合的是,店里的攝像頭和警報器,那幾天也罷工了。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切都恰到好處,連老天爺都替他安排好了。你不仁,我不義,我只是拿回屬于我的東西。陳小炳思考了很久,覺得自己動手不合適,警察會輕易查到他。于是想到了舍友魏繼東。魏繼東在夜總會工作,那段時間想買房子,想錢都想瘋了,短時間內,就算陪再多老女人喝酒,也賺不夠房子首付款。陳小炳只想和魏繼東合作,沒想跟蘭萬河合作。蘭萬河在理發店上班,眼睛長在腦蓋上,獨來獨往,不顯山不露水,跟他走得不太近,大多時間,只會躲屋子里畫畫。
蘭萬河有天晚上破天荒地請喝酒,還向陳小炳大倒苦水。蘭萬河對陳小炳說了很多掏心窩的話,令陳小炳莫名升起一股認同感和崇高感。蘭萬河過得也不如意。百年修得同船渡,既然同居一個屋檐下,就是共患難的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干脆讓蘭萬河也一起干算了。為此,他還打電話讓魏繼東提前下班回來。沒喝上幾杯,士氣高漲了,三人議定方案,舉指起誓,就差歃血為盟。
陳小炳接下來的陳述,與蘭萬河口供基本吻合,作案時間亦不存在出入。陳小炳負責內應,下班時在卷閘門上動手腳。魏繼東和蘭萬河負責偷竊,用焊割機切開保險柜。成功得手后,約定次日晚上十二點到城西嘉梁廢橋洞會合。
第二天,陳小炳像平常那樣去上班。陳小炳第一個到店里,“發現”卷閘門被撬,金條失竊,打電話給杜大鵬。杜大鵬匆忙趕到店里,報了警。沒過一會兒,警察來了,分別給杜大鵬、陳小柄和兩名店員錄口供。因為店內監控和報警器損壞,警察只能調取附近路口交通監控記錄。金鋪位于商業街,又逢周末,人流如織,現在的人都有帶包的習慣,大包小包比比皆是,沒發現形跡可疑的畫面,要找到所有人盤問排查,難度系數太大。
陳小炳夜間下班,先是回了趟宿舍,從宿舍出來,打的到城西,在城西繞了一圈,踩著月光來到嘉梁橋。陳小炳抵達嘉梁廢橋洞時,大致十一點五十分,看到蘭萬河坐在那兒,沒看到魏繼東。陳小炳跟蘭萬河碰了頭,等了兩個多鐘頭,大致到兩點,還是沒看到魏繼東。陳小炳讓蘭萬河給魏繼東打電話。撥了幾次,無法接通。“我們被放鴿子了。”陳小炳狠狠彈出去一截煙頭,“那小子跑路了,金條被他私吞了!”蘭萬河說:“那怎么辦?”“能怎么辦?先回去再說。”陳小炳叮囑蘭萬河,“你這幾天不要打我電話,警察已經找我問話了。”
周一那天,陳小炳強打起精神去店里。杜大鵬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讓他照常開門做生意。周一客人不多,閑下來的陳小炳,將事件捋了一遍,越尋思越覺得事情蹊蹺得很,不似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一些疑問鏡頭般閃現。陳小炳跟店員小妹交代一下,再次跑到嘉梁廢橋洞,像條狗似的在那兒搜尋了半天,發現一塊帶血漬的石頭。
帶血漬的石頭印證了陳小炳的判斷。魏繼東八成已經不在人世,殺害魏繼東的人,極有可能就是蘭萬河!事情的過程應該是這樣:魏繼東和蘭萬河先到嘉梁廢橋洞,蘭萬河見財起意,為獨得金條,用石塊將魏繼東砸死,再將魏繼東尸首推到江里。金條被蘭萬河藏在附近,隨后蘭萬河裝作什么事都沒發生,坐在廢橋洞里等他。陳小炳越想越后怕,如果保管金條的是他,被置于死地的可能就是自己!第一個念頭就是報警,轉念一想,這不等同于自投羅網嗎?
還在橋洞里的時候,店員小妹打來電話,說杜老板找他。陳小炳說:“我不是說了今天有事嗎?”店員小妹用氣聲說:“警察找你。”警察為何找他?陳小炳覺得店員小妹說話的口氣跟平日不太一樣。那天陳小炳思緒極亂,烏天暗地飛沙走石的,心里完全沒了譜,之前認為天衣無縫的計劃,現在想起來漏洞百出,經不起推敲。陳小炳越尋思越覺得事情應該敗露了,不然警察不可能這么急著要找他。撈到金條被抓去蹲大牢也就罷了,可是自己連個屁都沒撈到!這樣坐牢實在太不值得了。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某個深夜,陳小炳回了趟住處,沒敢上樓,躲在籬笆暗影里窺望。宿舍窗口黑燈瞎火,以往這個時候,蘭萬河都在房里畫畫。蘭萬河應該也跑路了。殺了魏繼東,帶著金條,蘭萬河跑了!去蘭萬河工作的理發店打聽,果然,蘭萬河前幾天就已經辭職,不知去向。
陳小炳一直沒停止對蘭萬河的尋找。那年歲末,蘭萬河被捕,警察沒有搜到金條。那么多金條,要想出手,并非易事,就算金條已經出手,那么多錢,蘭萬河也不可能一下子花完。陳小炳想,蘭萬河滿肚子詭計,不可能把錢存銀行。所以不論是金條還是鈔票,肯定藏在什么地方。蘭萬河是在家中被捕的。陳小炳喬裝打扮,潛入蘭萬河老家,結果一無所獲,還差點被蘭母發現。
“我一分錢沒撈到,卻落個被通緝的下場,我不甘心!”
沒抓到鴨子也就罷了,到手煮熟的鴨子飛了,換誰也不會甘心。蘭萬河還關在看守所的時候,陳小柄就想找人套話,找不到突破口。一年后,蘭萬河關進寧城監獄,陳小炳費盡周折找到林福亮。陳小炳暗中調查過,林福亮有個腦癱兒,還有個體弱多病的老伴,是個缺錢的主兒,便拋出豐厚誘餌,換取那批金條下落。當然,收買林福亮的過程,費了他不少時間和精力。
“你也不能確定金條在蘭萬河身上是不是?”
“怎么可能不在他身上!這件事就我們三人參與,金條不在我身上,魏繼東又被殺了,肯定在蘭萬河身上,這是順理成章的事!以我對魏繼東的了解,他不可能做那種事,我去過他家好幾次。”
“僅憑一塊帶血的石頭,你就斷定魏繼東被殺,這是想當然的推理。”有些事就是這樣,不想則罷,越想越像,越想越覺得事實就是如此。
“照你這樣說,那塊石頭怎么回事?蘭萬河私吞金條,栽贓嫁禍給魏繼東,把屎盆子往死人頭上扣,讓一個死人當替罪羊,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我找過魏繼東,沒有他任何消息,只有死人才會人間蒸發!”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事情沒調查清楚之前,一切都是你的臆想!”
“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你不知道我是怎么過來的。我每天都做噩夢,夢見我被蘭萬河追殺,夢見我被警察逮捕。我的命不長了。你們查清楚了,麻煩告訴我,金條究竟在誰手里!如果那天我死了,在我墳前燒張紙告知我。”
陸驚濤搖頭嘆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到了這個時候,陳小炳還是沒放下那批金條。也許陳小炳只是不甘心,只想要個答案。然而,這個世界上沒有答案的東西太多了,你不能奢望每個問題都能找到答案。
陸驚濤說:“要想知道結果,你要盡力配合,一旦想起了什么,第一時間報告。”
“報告?不!你們都不可信!杜大鵬不可信,蘭萬河不可信,魏繼東不可信,你也不可信。什么坦白從寬,什么抗拒從嚴,我才不相信!”陳小炳發泄著他的不滿,捂住腹部痛苦呻吟,表情像爬坡那么吃力,額頭冒出豆大汗珠。看樣子不是裝的,陸驚濤將陳小炳送往醫院。檢查結果,陳小炳的確患了肝癌,已經全面擴散。半個月后,陳小炳在醫院停止呼吸,走完他短暫的人生歷程,病態的靈魂去了另一個世界,帶著一個未解開的謎題。
每每想起陳小炳,陸驚濤總有這么一種感慨:陳小炳最大的失敗,不是輕信他人,而是他的不甘。不甘被杜大鵬當猴耍,不甘分文未得卻要身陷囹圄,不甘找不到答案就撒手人寰。不甘,是陳小炳最大的痛苦,使他利令智昏,使他一錯再錯,令他浪跡天涯,令他東尋西覓。越不甘,越去爭,不惜代價,不計后果,直至,燃燒了自己。
7
一滴血,離開身體,能存在多久?
嘉梁橋橫跨東西,兩岸各有兩孔泄洪洞。人站在橋洞里,風南北直通,猶如站在一個大功率的排氣口。陸驚濤展開周密勘察,找不到蛛絲馬跡。這在預料之中,畢竟過去了這么多年,就算有線索,也湮滅在漫長歲月里。
橋洞離江面兩丈多高,激流沖擊橋墩,江水湍急渾濁,看起來很深,就算成年人,從橋洞掉下去,也很難爬起來,被沖走的可能性極大。假設魏繼東已遭不測,極有可能就死在江里。如果陳小炳沒有說謊,所有疑點都直指蘭萬河。陸驚濤頭皮發麻渾身戰栗。魏繼東究竟是死是活,才是這樁案件的牛鼻子。
陸驚濤帶著助手小徐前往新港縣。魏繼東老家位于新港縣一個小島上,島叫算盤島,父親魏宜華,母親林秀寶,根據戶籍系統查到的資料,尚在人世。
風中彌漫濃烈的魚腥味。村主任怕招閑話,遠遠指明方位,做賊似的離開。魏家跟島嶼上的其他人家并無二異,四間平房,青磚黑瓦,一字排開,低矮陳舊,門口拉起來的鐵絲上,掛曬著幾束風干的咸魚。
魏母林秀寶正在屋里打掃,見有人來,手拿掃帚走到門檻邊:“你們找誰?”陸驚濤說:“這是魏繼東的家嗎?”魏母一臉警惕:“你們是誰?”陸驚濤掏出證件道明來由:“我是刑偵隊的,過來了解一些情況。”魏母將掃帚往陸驚濤腳上趕:“沒這個人,找錯地方了!”陸驚濤不得不往門外后退幾步。
屋里傳來一道卡著濃痰的聲音:“是不是誰來了?”魏母扭頭說:“公安局的。”里面的聲音說:“讓他們進來吧。”魏母嘟噥了幾句,極不情愿地倚在門旁,將陸驚濤他們讓進去。
一股異味翻滾撲鼻而來。屋內光線很差,墻角擺著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老人。陸驚濤和小徐靠近床前。魏父想起身,努力幾下,沒成功。魏母過去,將老伴扶起。魏父的喘息好似拉風箱:“是不是我仔……有消息了?”陸驚濤搖搖頭:“我們過來是想了解一些情況。”魏父悻悻道:“還想了解什么?該說的我當年都說了幾十遍了。你們有我仔消息,跟我說一聲。我半只腳都埋進土里了,想死前見他一面。”魏父吃力地打了半個揖,拿干枯的手背抹眼睛。魏母說:“我仔出了事,他大也中風了。”魏父說:“我仔不會去做那種事的!”
魏繼東生得周正,討人喜歡,在省城打工那幾年,每個月都會寄錢回來。魏繼東在省城處了一個女友,談婚論嫁了,婚卻沒結成,原因是在省城沒房子。女方的家長放出話來,要結婚可以,先在城里買房子,至于車子,到時候再說。一套房子得上百萬,二十出頭的魏繼東,想都不敢想。魏繼東跟爹娘提過這件事,兩個老人也沒法子,只能愁著臉干瞪眼。家里窮得叮當響,哪來的錢買城里的房子?
魏父嘆了一口氣:“為了房子,我仔急瘋了。”魏母罵罵咧咧:“真是稀罕,一套房子上百萬,不去搶,哪里買得起?男不摟貓,女不摟狗,咱鄉下男娃,不娶城里媳婦。那挨千刀的女人,該掛房梁上。”陸驚濤說:“我們可以四處看看嗎?”魏母沒好氣:“看吧看吧,破屋幾間,沒值錢的,愛咋看就咋看!”朝小徐打個眼色,兩人分頭行動,里里外外轉了一圈,無果,連一張魏繼東的照片都沒看到。的確家徒四壁,沒什么值錢的家具。
從新港縣回到省城單位已是正午,計劃下午去找魏繼東前女友。有關魏繼東前女友鄭曉慧的信息,是從陳小炳那獲得的。
鄭曉慧結婚多年,家住城北香墅別苑,一個高檔聯排別墅小區,如今房價高達四萬一平方米。鄭曉慧正要出門。陸驚濤說明來意。這個極顯富態的女人對陸驚濤的來訪充滿戒心:“過去十幾年的事了,你們來干嗎?魏繼東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陸驚濤說:“知道多少,就跟我們說多少,不介意進去聊聊?”鄭曉慧回頭看了看:“還是出去聊吧。”
聊天地點,一家咖啡廳,坐落在樹林深處。早上沒其他客人,三人找靠窗位置落座,鄭曉慧點了三杯藍山。
“是不是小東有消息?”
“認識陳小炳嗎?”
“陳小炳,我知道,小東的朋友。”
“他已經自首了。”
“哦。”
“認識蘭萬河嗎?”
“不認識。”
“蘭萬河落網,陳小炳自首,當年黃金失竊一案,只有魏繼東毫無下落。”
“我是跟小東處過一段時間,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聽說他會去盜竊,是為了買房子跟你結婚?”用的是激將法,一個人一旦動怒,自然會為自己辯解。只要鄭曉慧多說些話,就可能從她話里找到蛛絲馬跡。
“誰說的!”鄭曉慧果然一臉怒容。
“有人是這么議論。”
“我哪有打算讓他買房子?他根本買不起!當年我這么說,是想讓他放棄。我沒打算跟他結婚。他在夜總會上班,不是服務生,陪酒的,陪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或者男同性戀喝酒,鬼曉得他們有沒有干其他的!他是個過于敏感的人,我不想把話說得那么明白。我想跟他分手,又怕他纏著,就沖他說這是我爸媽的主意!我也沒騙他,我爸媽根本不會同意我嫁給一個連房子都沒有的人!我沒料到他會去偷金條。我是后來才聽說的,報紙都登出來了。那件事后,他消失了,再也沒有聯系我。”
“他還有沒有其他朋友?”
“沒有,除了那個陳小炳,其他的不知道。你們可以去他工作過的夜總會問問。”
“哪個夜總會?”
“新麗池,原來叫麗池。”鄭曉慧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去買菜了,你們自便。”
晚上九點才到新麗池,夜總會一般這個點才開門做生意。從原來的麗池變成現在的新麗池,除了重新裝修過,股東也換了一撥。陸驚濤有陸驚濤的辦法。他直接對大堂經理亮明身份。大堂經理賠著笑臉:“長官,我們可是合法經營,您這是——”陸驚濤說:“你們合不合法,不歸我管,我今天就想找人了解一些情況。”大堂經理敬了個禮:“沒問題!長官要了解什么?”陸驚濤說:“把你們這兒工作年限最長的員工叫過來。”
片刻后,大堂經理領著一個身形頎長的年輕人走來:“這是我們包廂經理小標,在這里工作十幾年了。”
陸驚濤暗忖,或許這人知道魏繼東,便將他帶到僻靜處:“記得十一年前,你們這兒有個叫魏繼東的嗎?”
“魏繼東?”唇紅面白的小標,點上一支煙,蘭花指夾著煙,送到嘴里吸一口,瞇著雙眼吐出來,完成煙的一道輪回,“我知道,在我們這兒工作過一段時間,聽說犯了什么事,不辭而別了,還預支了我們半個月的工資。”
魏繼東起先在一家餐館打工,隔三岔五送外賣來麗池,小標就記住了他。小標會記住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魏繼東長得英俊,身材相當勻稱。這么帥的人干送外賣的活兒,簡直暴殄天物。小標問他一個月工資多少。魏繼東說一千五。小標讓他來夜總會上班,說我們這兒一個晚上三百打底,一個月頂你半年工資。魏繼東只是笑笑,沒有答應。
魏繼東后來會到夜總會工作,可能因為一樁事故,至少與那樁事故有關。那次,在送餐途中,魏繼東騎車不小心刮到一輛小轎車。車主讓他賠一千五。魏繼東問能不能少賠些,求爺爺告奶奶,就差下跪了,車主還是分文不讓,只好打電話向老板求助。老板跟車主討價還價,最終答應賠一千。錢是老板付的,魏繼東感動了幾天,孰料發工資時,這一千塊,被老板從工資里扣了。一氣之下,魏繼東炒了老板魷魚。
剛到麗池那陣子,魏繼東跟小標談心,說自從那次事故后,他看到小車就犯怵,越怕就好像越會往上撞,以至于一看到小車,就不得不停下來。他忘不了,那個車主牛氣哄哄的,聲稱魏繼東妨礙他執行公務,讓他交出暫住證,揚言要抓他去派出所。“那一小塊漆,屁眼那么大,要價一千五!”魏繼東說他患上小車恐懼癥了,就算不辭職,也沒法在餐廳工作了。那件事后,魏繼東沒再敢騎車,上下班步行,不然就打的。魏繼東總結說這是心病,永遠好不了的,就像小時候被盤在房梁上的蛇驚嚇過一回后,直到現在還經常夢見那條蛇朝他咝咝吐芯子。
“我知道的,也就這些,你們想了解更多情況,可以去找魏繼東的女友鄭曉慧,聽說她嫁了一個有錢人。”
繞了一圈,再次轉回來,辦案最忌諱這樣。陸驚濤憋得慌,決定再跑一趟算盤島。小徐不想去,暈船,上次吐個人仰馬翻,便發牢騷:“不是去過了嗎?沒什么有用的線索。”陸驚濤說:“線索哪有一摸一個準?知道我們查案為什么要反復提審犯罪嫌疑人嗎?線索不會一次性呈現在你面前,需要反反復復才會現出端倪,就像牙膏需要我們一點一點擠出來。”
依陸驚濤的想法,倘若魏繼東還活著,可以不聯系鄭曉慧,可以不聯系陳小炳,可以不聯系小標,不至于這么長時間不聯系家人。陸驚濤和小徐這次沒上魏家,轉而走訪了附近村民和碼頭船夫,重點對魏繼東的人緣和社會關系進行調查,諸如魏家在外地有沒有親戚,有沒有見過魏繼東回過家或往家里捎口信,魏繼東平時為人如何等等。魏繼東的事當年鬧出不小動靜。島上村民很排外,警惕性極高,答案一律是不知道或不了解。
小徐垂頭喪氣:“我就知道是這結果。”陸驚濤說:“你沒發現村民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小徐說:“沒有呀。”陸驚濤笑了笑:“我也沒有。”小徐撲哧笑起來:“頭兒也這么幽默了。”
陸驚濤想抽煙,掏出煙盒發現空了,便去村委旁食雜鋪買煙。食雜鋪門臉邊小黑板上,用粉筆寫有幾個人的名字。這是來信告知牌。類似這樣的小鄉村,郵差不負責送信上門,而是將信放在村里固定地點,由本村人負責通知收信人,從中賺取手續費。令陸驚濤眼睛一亮的是,小黑板上竟然有魏宜華的名字。誰會給一個中風多年的人寫信?
店主是矮矮胖胖的女人,奶子鼓得淹沒了肚子。陸驚濤裝作漫不經心地搭訕:“有魏宜華的信?”店主說話腔調有些嫉妒:“匯款單!每月一張,五百塊,他兒子——”意識到說漏了嘴,立馬剎住嘴皮,下巴僵滯地合了回去。陸驚濤說:“可以讓我看看嗎?”店主冷哼一聲:“怎么可以!”陸驚濤說:“我是刑警。”店主翻了下眼皮:“你是刑警?”陸驚濤撩開衣服,露出別在腰間的六四式手槍。店主臉上肥肉哆嗦一下,隨即將一張淺綠色匯款單拿出來。
匯款人一欄,寫著名字:魏繼東。這三個字,令人振奮,陸驚濤心里更甚。只要魏繼東還活著,就能證明蘭萬河清白,日夜奔波的陸驚濤,渴望是這樣的結局。再往下看,匯款人地址是貴州省貴陽市花溪區,后面還跟著一個固話號碼,匯出局蓋的是貴陽市花溪區某郵政所的郵戳。
8
寧城飛往貴陽的航班。
小徐說:“頭兒,我有種預感,咱又得撲空。”陸驚濤問:“為何這么說?”小徐說:“如果你是魏繼東,會傻到用真名匯款?還留下真實地址?”陸驚濤說:“至少與魏繼東有關。”
三小時后,抵達貴陽市。抓捕魏繼東,有兩個方案:一是在魏繼東匯款的郵政所守株待兔,二是前往匯款單上的地址直搗黃龍。根據前期偵察結果,魏繼東每月匯款時間并不固定,采取第一方案,時間精力不允許。盡管如此,陸驚濤和小徐還是前往那家郵政所,調取魏繼東最近一次匯款監控記錄。正如小徐所預料的那樣,出現在鏡頭里的魏繼東,并非通緝犯魏繼東,而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看上去六七十歲模樣。小徐說:“會不會搞錯了?”陸驚濤說:“有沒有搞錯,找到他便知。”
匯款單上的地址是貴州省貴陽市花溪區天禾路78號。一婦女打開門來問:“你們找誰嘞?”陸驚濤拿出魏繼東的照片:“見過照片上這個人嗎?”將濕手在屁股上揩了一下,接過照片,婦女看后頻頻搖頭:“沒見過嘞。”
很顯然,匯款單上的地址是假的,固話號碼自然也是假的。無奈之下,請求當地警方協助。看過監控,調閱了戶籍系統,當地刑警很快得出結論:監控里的魏繼東,絕對不是通緝犯魏繼東,因為這個魏繼東,是他們這兒的文化名人,貴州大學教授,享受國務院津貼。
貴州大學位于貴陽市花溪區。中午下課時分,陸驚濤和小徐進入貴州大學北校區,按地址找到魏教授住處,一幢綠樹掩映的教職宿舍樓。敲門。門開了,監控里的那個老者出現在他們面前。
陸驚濤說:“魏教授?”老者爽朗一笑:“如假包換。”陸驚濤將匯款單復印件拿出來:“這錢是您匯的吧?”老者接過匯款單掃了一眼:“對,是我匯的,但錢不是我的錢,請問你們是?”陸驚濤說:“我們是寧城刑警,過來了解一些情況。”看過陸驚濤的證件,老者領他們進屋。陸驚濤跟進去:“您認識收款人?”老者說:“不認識。”陸驚濤說:“那您為何……”給陸驚濤和小徐各斟上一杯茶,老者在他們對面坐下來:“這事我到現在也覺得相當稀奇呢。”
老者是歷史學教授,很有名氣,時常輾轉各地講學,上過《百家講壇》。一年前,魏教授收到一封來信,請求他每月給一個叫魏宜華的人匯五百塊錢,當然,對方會提前將這些錢打到他卡上。信里還留了手機號碼。照那個號碼打過去,還真有人接了。接電話的是個男的。魏教授問他為何這么做。那人說他有個朋友也叫魏繼東,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朋友父母并不知情,天天盼著兒子回來。因為同情朋友父母,就想每個月匯些錢幫助他們。恰巧有一次,看到關于魏教授的報道,靈光一閃,就想給朋友父母經濟上資助的同時,還給朋友父母一個活下去的希望。為表明自己并非坑蒙拐騙,他讓魏教授給他一個卡號,幾分鐘后轉了兩千塊錢過來。雖然覺得這事蹊蹺,但魏教授著實感動,便將這事應承下來了。
“對了,他請求我匯款時,不要留真實資料,說怕他朋友父母會來找上門來。”陸驚濤問:“那人叫什么?”魏教授說:“好像叫什么來著——你們稍等一下,我留有他的來信。”魏教授進了屋,出來,將信遞給陸驚濤。陸驚濤掏出信紙,頓時脊梁發涼。他看到一個不愿面對的名字:蘭萬河。原來這一切真與他有關!信上留的手機號碼不是蘭萬河的,不排除他還有另一個號碼的可能。
魏教授說:“他匯我卡上的錢有記錄,隨時可以去銀行查詢。”陸驚濤說:“這個倒不必……可以借您的電話一用?”魏教授說:“沒問題。”撥打信紙上手機號碼,話筒里傳出來的提示音: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魏教授說:“如果不介意,能不能告訴我,這個蘭萬河,是不是犯了什么事?”陸驚濤說:“我們懷疑他與一宗殺人案有關,目前案件還在偵察階段。”魏教授說:“如果猜得沒錯,這個蘭萬河殺了那個魏繼東?”陸驚濤說:“不排除這個可能。”魏教授唏噓不已。
案情調查到此處,真相昭然若揭。回寧城的飛機上,陸驚濤神情肅穆。窗外云層,狀若雪丘,綿延不絕。人心如古巷,幽幽不可測。原來,蘭萬河一直在演戲,自己像傻子一樣,被玩弄于股掌之上,還屁顛屁顛地為他來回拉幕。
小徐欲言又止。陸驚濤說:“想說什么?”小徐說:“頭兒,要是為難,你可以當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不知道。”陸驚濤望向窗外:“你知道警察的天職是什么嗎?”小徐說:“忠于黨,忠于人民,忠于法律。”陸驚濤轉過臉來:“不管兇手是誰,哪怕父母兄弟,我們都要繩之以法。我們要對死去的魏繼東有個交代,這是人民警察該具備的風骨和尺度。”
安民巷。理發屋。
察覺陸驚濤神色異常,蘭萬河什么也沒問。
陸驚濤打破沉默:“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電推子向上推動陸驚濤的鬢角,“為什么這么說?”
“魏繼東的死,是不是跟你有關?”
嗡嗡作響的電推子,在半空中停頓一下。“魏繼東死了?!”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嗎?”
電推子再次貼緊陸驚濤顳部:“我不知道,我沒有他任何消息。”
“你還要瞞下去?”
說話的語氣平淡如常:“你認為我瞞你什么了?”
“魏父每月收到的五百塊,是你匯的吧?”
不知何時,剪刀替換了推子:“你都知道了……”
“你去自首吧。”
翹著蘭花指,攔住一縷頭發,輕輕挑起來:“為什么要去自首?給一個人匯錢也犯法?”
“你殺了魏繼東!”
“咔嚓”一聲,發梢飄落:“我沒有殺他。”
“你殺了魏繼東,私吞金條。你出獄后,心懷愧疚,每月給魏家匯錢。為造成魏繼東尚在人世的假象,你找到一個叫魏繼東的教授,編造出一個無比崇高的理由。”
一道陰郁的眼神打量了一眼鏡子里的陸驚濤:“我是給魏家匯錢,可是我沒有殺魏繼東。我去過魏家,見他們生活艱難,對兒子思念成疾,就想幫助他們。我也不知道魏繼東是死是活。”
“那你直接匯錢給他們就行了,何必要繞出這么大一個彎子,還不遠千里聯系魏教授?”
“你有很多白頭發了。”蘭萬河顧左右而言他,手指輕抵陸驚濤腦袋兩側,“你知不知道,希望對人來說,有多重要?哪怕這個希望,只是海市蜃樓,永遠不可能實現。”
“那怎么沒見你給陳家匯錢?只有一個原因,你殺了魏繼東,對魏家深懷愧疚!”
蘭萬河沉默了,良久才說道:“我沒想這么多。有些事,隨性而為,偶然發生,我并沒有考慮太多。”
“善與惡,對與錯,本就一念之間,不要將所有癥結歸咎于隨性偶然!你去自首吧。”
“我沒有殺魏繼東!”蘭萬河拔高聲調。
“沖動是魔鬼,毀了你一生。你去盜竊,行差踏錯,我可以原諒你,可是我無法原諒你殺人,你還是去自首吧。”
“我沒有殺魏繼東!”蘭萬河雙手顫抖,表情局促不安。
陸驚濤重重吐出一口氣,以示他的氣憤和失望。
蘭萬河歇斯底里地咆哮:“我說了我沒有殺魏繼東,你為什么就是不信我!”
“你怎么讓我相信?如果猜得沒錯,這家店面不是租的,是你買下來的吧?”
蘭萬河揮舞雙手,梳子和剪刀在半空中畫出弧線。“我可以騙其他人,可我從沒有騙過你!”
“去自首吧,爭取寬大處理。”
蘭萬河的情緒復又平靜下來:“讓我給你理完頭發吧。”
斜陽探進安民巷。理發屋如遲暮老人,沐浴在日光里,氣氛便有了幾分落寞。自行車丁零零穿過街巷。蘭萬河繼續給陸驚濤理發,動作緩慢細致,像藝術家在擺弄藝術品,每個動作都恰如其分。“好了。”解掉系在他身上的圍布,抖了抖,將圍布搭在一旁椅背上。如同走完一套神圣的儀式。
陸驚濤在椅子里沉坐良久,站起來,轉過身,發覺蘭萬河有些異樣。目光往下,赫然看見插在蘭萬河腹部的刀。用來給他理發的剪刀。滴落的血漬,在白瓷磚地板上,宛若點點梅花。蘭萬河像一根失水的蘿卜,逐漸蒼白萎縮,朝陸驚濤笑了笑,緩緩倒下。陸驚濤抱住蘭萬河,左手捂住蘭萬河腹部,右手撥打急救電話。
蘭萬河語氣孱弱:“我不想被槍斃,也不想再去坐牢了……”陸驚濤說:“你要挺住!”蘭萬河搖頭:“你還是不相信我……”陸驚濤說:“對不起,我是警察。”蘭萬河下巴抵在陸驚濤的左肩上:“我沒有殺魏繼東……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蘭萬河漸漸喪失力氣,身體重量搭在他身上。陸驚濤難以抑制,淚濕了一臉。陸驚濤想起小時候和蘭萬河藏在木屋隔層里的情景。當時也是這樣,蘭萬河抱著他,將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在他耳邊輕輕地叫了聲:“弟弟——”聲音如同夢幻,風一樣從遠方飄至,云一樣飄向遠方,循著聲音奔跑,怎么追也抓不住。
急救車駛進安民巷。蘭萬河已經手腳冰涼。醫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陸驚濤痛苦地蹲在地上。蘭萬河是有多恨他?為何要以這樣的方式,來證明他的清白?難道這世上就沒有他可以留戀的?蘭萬河已經不會回答他了,這個日漸沉默的朋友,將永遠地沉默下去,留給陸驚濤的,是不可言說的憂傷。蘭萬河的自戕,是對陸驚濤的反抗,比逃脫更為冷峻,比動武更具傷害,比反目成仇更為絕情。
操辦完蘭萬河的喪事,陸驚濤來到理發屋二樓,收拾蘭萬河的遺物。映入眼簾的是滿屋子的畫,地板上、墻壁上、桌子上,一幅幅油畫,讓本就狹小的房間,沒有落腳之地。蘭萬河從未放下過他這輩子唯一的愛好。陸驚濤想起蘭萬河的夢想。陸驚濤想,無論如何,也要幫蘭萬河實現這個夢想。
幾乎動用了全部社會關系,陸驚濤為蘭萬河辦了個人畫展。
一名身著中山裝的老畫家,倒背雙手駐足于一幅油畫前。畫面上: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只孟買貓,呈四十五度相互對視。貓眼如人,人眼如貓,詭異幽深,仿佛多看上一會兒,便會吸進眼球深淵。陸驚濤正好走過來,并排站在老畫家身旁。
老畫家說:“陸隊長,其實你無須為蘭先生的死而自責。”陸驚濤聲音沙啞:“是我太疏忽了,如果我多開導他,哪怕是欺騙他,也許他就不會這樣。”老畫家說:“你知道我從他的油畫里,看到了什么嗎?”陸驚濤問:“什么?”老畫家說:“死亡。”陸驚濤說:“死亡?”老畫家說:“對。他所有的畫作,都散發死亡的氣息。”陸驚濤說:“所以您為這次畫展取名——生死予奪?”老畫家說:“人活著需要意義支撐。有些人的死去,并非什么斬釘截鐵的原因,而是如影隨形的無奈和蒼涼。”
按老畫家的詮釋,油畫上人與貓的對視,是生與死的凝眸。死亡是有靈魂的,一旦在心里扎了根,它就賴著不走了,一寸寸腐蝕生的欲望。陸驚濤想,是什么孕育了蘭萬河的蒼涼無奈?是什么動搖蘭萬河繼續活下去的信念?是什么成為壓倒蘭萬河的最后一根稻草?
9
市局要求刑偵處提交“6.25”結案報告。陸驚濤遲遲未交。分管領導語重心長:“我是搞刑偵出身的,畏罪自殺的現象并不少見,我們市陳年積案居高不下,破案率在全省墊底,已經多次被省廳通報批評……”陸驚濤反駁:“辦案講求證據,‘6.25所引發的余案,只有人證,沒有物證,并且是孤證,缺乏完整的證據鏈。”領導有些不悅:“照你這么說,何時可以結?”“必須找到魏繼東。”“魏繼東已經死了。”“這只是推斷,并非事實。”“那麻煩陸同志解釋一下,嫌犯蘭萬河為何自殺?”陸驚濤將目光移向窗外:“當一個人想死的時候,有時候并不需要理由。”領導氣得拍桌子:“你到底是刑警,還是搞哲學的?”
蘭萬河死前所說的話,縈繞在陸驚濤耳畔。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么必要撒謊?他選擇相信蘭萬河。即便所有疑點都指向蘭萬河,他也選擇相信蘭萬河。只要沒找到魏繼東,案件就不會有收梢的一天。那魏繼東到底是死是活?死了,兇手究竟是誰?活著,如今又身在何處?人生總有一些問題無解,永遠找不到答案。陸驚濤的堅持是對是錯,只有時間才能證明,也許,連時間也證明不了。
好在時間是公正的。蘭萬河死后的第四個年頭,區刑偵隊破獲一樁殺妻案。案件緣于一起交通事故:一名叫許言珠的女人,駕駛私家車撞向路邊護欄,連車帶人沉到護城河底,被打撈起來時,已無生命體征。表面上看起來是一起意外事件,然而許言珠的弟弟懷疑另有隱情。因為那段時間,許言珠跟丈夫因為離婚之事,鬧得不可開交。交警勘查后果然發現許言珠的車輛被人動過手腳,遂第一時間將案件移送至刑偵處。
此案順利告破,兇手正是許言珠的丈夫。根據其口供,他之所以謀害妻子,有三個原因:一是許言珠不同意離婚,沒日沒夜地跟他糾纏;二是就算許言珠同意離婚,也將分走他大半資產;三是許言珠拿捏著他的把柄,多次揚言要去告發他。至于什么把柄,他和盤托出。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就是“6.25”黃金失竊案的苦主杜大鵬。
三十五歲之前,杜大鵬在柚里縣一間金鋪打工,干了八年,深受老板器重。然而他并不滿足于此。他的目標是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金鋪。時機差不多成熟,杜大鵬欲帶走徒弟陳小炳,去省城盤一間金鋪,自己給自己打工。陳小炳并不想離開。杜大鵬開導他:“在這種小店,能有什么前途?只能做打工仔,沒有出頭之日。跟著我,給你三分之一股份,不要你出一分錢。”這是個香餑餑,陳小炳受不住誘惑,決定跟出去闖天下。
來到省城不到一年,杜大鵬當了甩手掌柜,不務正業,吃喝嫖賭抽,樣樣不落。那段時間,他在賭桌上砸進去百來萬,輸紅了眼,債臺高筑,連睡著了,都做夢發橫財。不知怎么,仿佛受了什么點化,他打起保險公司的主意。金鋪剛開業那會兒,保險公司營銷員過來拉業務,說附近金店都給金銀首飾辦盜竊險,萬一金銀首飾被盜,保險公司將按市價全額賠付。為將美夢變成現實,杜大鵬決定鋌而走險。
他的陰謀詭計,少不了陳小炳。陳小炳,他了解得很,是個憨貨,農村出來的,沒啥心眼,太容易相信人。為了哄陳小炳跟他出來,當時許諾讓出三分之一股份。實際上,這是他畫的一個餅。他壓根兒沒想過要給陳小炳股份,更沒想過要跟陳小炳共致富奔小康。當然,如果哪一天,杜大鵬真發大財了,也許會給陳小炳三分之一股份。問題是,現在的杜大鵬,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來閑錢給不沾親不帶故的陳小炳?
陳小炳多次暗示。杜大鵬佯裝不懂。陳小炳將話攤開來。杜大鵬誆騙:“哪里有什么錢!這兩年都在虧錢,店都快經營不下去了,沒讓你貼錢進來就不錯了,還想分什么錢!”陳小炳說:“怎么可能還在虧錢?”杜大鵬說:“生意是不差,可店租工資什么的,一天天往上漲,你不經手這些,怎么曉得?老板要這么好當,滿大街都是老板了。”陳小炳心有不甘。這不難理解,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把金鋪當成自己的金鋪,兢兢業業,一絲不茍。而杜大鵬,除了來店里收款,幾乎不管金鋪生意。
杜大鵬使的第一計是“引君入甕”。陳小炳心懷憎恨,正合杜大鵬下懷。見時機成熟,他購進十四斤金條,偷偷弄壞了攝像頭和報警器。這是另一種形式的賭博。杜大鵬在賭陳小炳會不會入他的局。賭贏了,他就邁出成功的一步;賭輸了,他也不損失什么。他萌生過跟陳小柄合作的念頭,聯袂導演出一起黃金失竊案。細一思量,這個辦法并不牢靠,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成風險。多數人都抵擋不住真金白銀的誘惑,他篤定陳小炳會打那批金條的主意。“我對那小子太了解了。”杜大鵬不無得意地說。
他計劃的第二步是“偷龍轉鳳”。只有他知道,那批金條不是真的,是從地下市場買來的,無論手感、密度還是色澤,足可亂真,花了他五百塊錢。進貨的發票,也是他買通供應商虛開的。為提防陳小炳發現金條真偽,杜大鵬再三交代,這批金條暫時不拿去加工。現在,之所以要拿回這批金條,是怕萬一陳小炳被捕,被發現那批金條是假的,他的計劃將功虧一簣。為確保高枕無憂,無論如何,他都要拿回金條。這樣一來,即便陳小炳被抓,金條下落不明,公安也無處查證。就算陳小炳潛逃又如何?他總不能賊喊捉賊,去報案說偷來的金條被偷了吧?
金鋪里的攝像頭和報警器的確是壞了,杜大鵬暗中安裝了一套微型攝像頭和傳感器。魏繼東和蘭萬河從進入金鋪那一刻起,所有動作都呈現在杜大鵬眼皮底下。杜大鵬看得很清楚,裝金條那個包,是那個帥氣的年輕人背著離開的。就算沒看清也沒什么大不了,杜大鵬早就在金條里安裝了定位追蹤芯片。魏繼東和蘭萬河逃離金鋪,杜大鵬旋即動身跟蹤信號去向。信號源在一家賓館附近停止移動,過了一會兒,杜大鵬看見魏繼東從賓館出來。很顯然,金條還藏在賓館里。本想徑直將金條從賓館里偷出來,又怕賓館裝有攝像頭。
杜大鵬坐在車里盯守了一個晝夜。次日晚上十點四十分左右,信號源終于移動。背著包的魏繼東從賓館里出來,站在路邊攔了一輛的士。的士朝城西疾馳而去。杜大鵬啟動引擎一路尾隨。二十分鐘后,的士停靠在城門公交站,魏繼東開門下車,步行往嘉梁橋方向。將車停在隱蔽處,頭頂鴨舌帽面戴大口罩,杜大鵬悄然跟上。
這是前往嘉梁橋的唯一通道,左邊是花崗石砌的陡坡,右邊是灰蒙蒙的江面。杜大鵬快速向魏繼東逼近。聽見動靜,回頭,見一黑影撲來,魏繼東撒腿逃竄。一邊跑向橋洞,一邊大聲呼救。假如時間往后推遲半小時,或許蘭萬河和陳小炳會聽見他的呼救。遺憾的是,跑到橋洞里,魏繼東并未看到他們。這時杜大鵬追過來了。魏繼東回頭跟杜大鵬打起來。兩人扭打著翻滾在地。魏繼東扯掉了杜大鵬的帽子和口罩。杜大鵬隨手抓起身邊石頭將魏繼東砸暈過去。杜大鵬搖晃著站起來,拎起裝著金條的那個包,臨走又停下腳步。那晚月光很亮,怕魏繼東已經看清他的模樣,一不做二不休,杜大鵬將昏迷過去的魏繼東推進了江里。跟著沉至水底的,還有那個裝金條的包,前后發出的聲響,同樣沉悶。
計謀天衣無縫,魏繼東死無對證,假金條無影無蹤,杜大鵬獲賠近百萬巨款。一切神不知鬼不覺。然而殺了人的杜大鵬魂不守舍,經常夢見魏繼東變成厲鬼找他索命。他不是一個膽大的人,只想謀財,沒想害命。石塊砸開腦殼的聲音,回想起來,令他毛骨悚然。他不敢下水,哪怕是泳池,仿佛被他推進江里的魏繼東,會從水下伸出枯枝般的手,將他一股腦兒拖進水底。有一晚,從噩夢中驚醒,杜大鵬一時沒忍住,對妻子坦言這個秘密。
事情過去若干年,逐漸從恐懼中緩過神來。日漸風光的杜大鵬在外面有了情人,對人老珠黃的許言珠瞅著就厭惡,天天尋思著跟許言珠離婚。許言珠以杜大鵬殺人騙保這事,威脅丈夫跟小三斷絕來往,否則就去公安局報案。杜大鵬痛苦極了。杜大鵬跟許言珠是包辦婚姻,沒有戀愛史。某些場合,那些風塵女子跟老板杜大鵬,全然是赤裸裸的交易,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絲毫浪漫都沒有。可以說,年近半百,杜大鵬才開始他的初戀,陷在與情人的愛情旋渦里無法自拔。杜大鵬覺得這才是他想要的人生,原來的大半輩子都白過了。愛,讓這位多年前失去頭發的中年男人,如今又失去了腦子,為了能早一天跟情人長相廝守,迫不及待地對妻子駕駛的車輛動了手腳。
陸驚濤將噩耗通知魏家。魏父一聲長嚎:“我可以死心走了……”沒過幾天,這位跟死神磕了十六年的老人,終于溘然辭世。陸驚濤唏噓不已。希望是什么?絕望又是什么?等不來的那些海市蜃樓般的希望,是否不如徹徹底底的絕望?
陸驚濤向市局提交了當年欠下的結案報告。這份遲到的報告,讓他在副中隊長的位置上原地踏步了好些年。
那天從單位出來,陸驚濤去了郊區陵園。天空澄澈,柏樹環繞,陵園被隔成另一個世界。拔掉階沿濕漉漉的地衣,將一束白菊擺放在墳前,陸驚濤對長眠于此的蘭萬河說:“我知道你從來沒有騙過我……”
他一直堅持對蘭萬河的信任。然而,捫心自問,這種信任,是刻意的,也是勉強的。它隨時會動搖。在動搖中堅持,又在堅持中動搖。這種刻意的信任,始終糊著一層窗紙一樣的東西,阻隔在邊緣,無法抵達內心深處。
現在,一切有了答案。此刻,他多么想哭一場呀,抱著兄弟蘭萬河淋漓酣暢地哭一場。一聲幽遠的“弟——弟——”,仿佛長著翅膀,從遠方飄然而至,在他耳邊停留片刻,又往遠處飛去。一只貓,幽靈似的,不知何時蹲坐在墓碑橫截面上,寶石般的目光與陸驚濤對視幾秒鐘,隨后鉆進墳旁的灌木叢,倏忽不見。
那幅肖像素描,安靜地躺在鏡框里。陸驚濤眼前時常浮現起那年蘭萬河為他畫肖像的情景。那會兒五年級,在教室里,蘭萬河讓陸驚濤坐好。陸驚濤坐得筆挺,卻忍不住想笑。蘭萬河說:“你別笑,你再笑,我就畫不好了。”那天,陽光很好,空氣很好,窗外的梧桐很好,小鳥的叫聲很好。陸驚濤想,那樣的時光,他是再也回不去了。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