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秋天只隔著一個道別

李瑾

《孝經》衍義

一

在母親面前，時間和幸福是不可饒恕的

罪惡。我不是幫兇

我對春風、秋雨和滿山奔跑的風尚保持

足夠的敬畏，我愛母親的白發，那是我

轉移給她的，也愛母親的皺紋，最終我

將繼承自她

這些都是美的，都會讓我彎腰

都會讓我想起嬰兒

……嬰兒一年比一年長大

餓了的時候，母親的乳房能夠讓人回家

二

我不曾恣蚊飽血，不曾臥冰求鯉，當然

也不會為母埋兒

想念母親時，我眼里的淚

和孩子哭鬧時的是一樣的。那日，下班

回家，孩子站在門口等我，居然和千里

以外的母親沒有絲毫區別

在他們心里，我是

這樣一個人，可以聊天、吃飯或者玩耍

他們也會喋喋不休，只是一個問我餓了

沒有，一個不停地說我好餓啊

這時候，他們就像是一對熟悉的老朋友

三

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

我不懂。我不談君，也暫不談國

我慣于在節假日急急忙忙回家，端坐在

門前，看幾只雛燕在房檐下面嘰嘰喳喳

看夕陽被樹木挽著

一點一點落入誰家

看母親為父親擺好碗筷，父親端起酒杯

神色怡然，仿佛夜晚是他的，而他和我

一樣，是眼前這個女人的

這么多年

我也會喝酒，也會陪著聊天，至于聊了

什么，喝了多少，早就已經記不起來了

漂浮絮語

最好的愛都在風里。風能讓偶然聚攏

也可以把整體的東西消解在必定之中

在風里

葉子和紙屑一樣輕盈，它們需要經過

旋轉，才能完成一生，完成全部故事

故事中，情節來自于浮力

浮力把很多真實省略

以便規定內在的完整。風讓它們旋轉

最初是在地面，塵埃過多，里面含有

人世間的病癥

它們先是微微地翻動，疑惑伸出體外

形成一個漩渦，然后加快自身的速度

翻過路基，在

夜幕停留的地方稍一猶豫

便暢快地隨著人流奔向半空。在空中

總有一股氣息弄亂誰的命運。你可以

不考慮過程

但歲月總需要支付什么，有人這么說

更多的人將靈魂也漂浮起來，試圖去

挽留一些不規則的愉悅

現在，葉子和紙屑算是一種無名之物

白云、風雨將主宰一切，即使是陽光

也無法開啟空中的錯覺

風將會繼續把力量注入懸念，光陰和

結果一樣非線性、不平衡，尚不知道

某個瞬間還會發生什么

漂浮時

山川和過客都是突兀的，與季節相比

偌大的蒼穹顯得平滑且沉默。沒有誰

能確切說出它們落下來的時間和地點

一旦落下

葉子和紙屑將會重新輪回，重復疼痛

只是它們會逐漸加大自己的不確定性

尋人記

我嘗試著鉆進地鐵，一些不確定的人

和事物蜂擁而來

在地下，我抱緊自己，隨時

體驗黑暗，以及地鐵噴濺而出的乘客

這些人，我怎樣把內心的熱傳遞過去

又如何把隧道從他們身體內一一剔除

地鐵咣咣咣向前

一頓一馳

一些人被收留，而另一些涌出光陰外

成了自以為是的沙粒。咣咣咣的聲音

是種意外或結局

它們要把地上的、地下的都拖入一個

深不見底的洞穴。相比一場禍事

乘客的消失無人覺察

尚以為能鉆出地面就是活著，就可以

在與時間的較量中暫時取得勝利

只有車燈算是理性的

它與每個座位上的空缺，達成了默契

它借助明滅辨別出充實是一種無意義

去自助餐廳途中

出發去第六季自助餐廳，扇貝、海參

鮑魚都是活物。但它們即將失去生命

“我將有益于人類”

它們說。很奇怪，它們很想回到海洋

也很想和吃它們的人談一談，但這些

都是徒勞，談談

被視為一種不可原諒的罪惡。不說話

或忍受是最好的

避免成為一個話癆，避免被提前切割

在櫥柜里，它們已經看到自己身上的

刀叉，一條舌頭很快會

跑出來，吞掉一切不符合實際的想法

它們在游，只是氣息越來越弱，它們

還有很多疑惑需要解答，卻

不得不放棄自己，就像人類，死亡時

總要閉上混濁的眼，替自己掩埋一生

蘋果

味道傾向真誠。當蘋果觸到我的鼻尖

秋天立即就落入肺腑

味道中，有白頭翁別枝的聲音，還有

一股清泉在暗處繞道而行，但卵石卻

保留下來了，和青草、蜜蜂一起構成

蘋果的全部內容

你甚至可以聞到粗糙的白天正和人間

竊竊私語，誰家的一把鐵鍬豎在地上

被翻開的黑土里

露出了初醒的漩渦。有人似乎在說著

什么：一枚種子將會被生活改變軌道

也會在錯誤中重回枝頭

我聽不太懂

我預感到手中的蘋果在蠢蠢欲動，它

似乎想要沿著過去咬一咬茫然的世界

這茫然屬于人類，卻被風移植到土里

香氣還在氤氳著

似乎除了香氣一切都是無效的

香氣中，樹木變成了枯枝，綠葉躺在

光陰外，卻又纏上了幼芽。太遙遠了

兩片葉子之間

蘋果在無辜的蝴蝶中間飛來飛去

仿佛這個世界將要頹廢，又將要復生

只有眼前是實在的，眼前，道路讓出

浮云，浮云一陣陣打發著自己的陰晴

……手持蘋果

我感覺到香氣將我和現實分離開來

香氣是一縷縷的，飽含瞬間以及永恒

我和秋天只隔著一個道別

中午，沿西絨線胡同徐行，一陣沒有

內容的風吹過，干凈

透明，整個秋天便浮起來了

留下空曠的我和大地，在時間的深處

溫存。現在，我的方向是對的，秋天

騰出的空白，需要我去填補

而我的空白

將交由塵埃前來打理。身邊，偶爾會

有人經過，就像舊日的時光碰了下我

又被人間收走，只是，我身體里面的

時光還輕易取不出來

它們在骨頭里，有時也在天上

站在樹下

綠茵掀了掀我的衣角，遲遲不肯散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