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壇鎮的夏天

2018-02-06 18:24:38蔣曉靈
四川文學 2018年2期

蔣曉靈

梔子坐上車,心頭吁了口氣,像甩掉噩夢的影子。多年后她回過頭看壇鎮,果真是個壇子,落在山谷里,頭部小,腹部大。慶幸的是,她從壇子里鉆出來了。

壇鎮,是生產壇壇罐罐的地方。大大小小十來口窯,噴著熱氣冒著濃煙生產鹽罐、豬油罐、泡菜壇、酸菜壇、米壇、酒缸、花盆,林林總總,堆得滿鎮都是。孩子們就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壇子罐子缸子邊鉆來拱去,弄得一手一臉一身烏貓漆黑。那時梔子家住鎮東頭,十多個男孩女孩一塊玩兒。一回,她把腦袋伸進一個壇子里去撿小皮球,里面黑咕隆咚的,皮球撿到了,腦袋卻出不來,嚇得又蹬又哭。有的孩子撒腿兒就跑,有的孩子在一旁哄笑。有個孩子主張學習司馬光,正要搬起大石頭砸壇壇。就在這危急時刻,一個放學路過的大哥哥大喊一聲停,慢慢把她從壇子里挪了出來。還有一回,向日葵成熟了,很高,孩子們夠不著。梔子靈機一動踩在一個壇子上,壇子滾動起來,她嚇得哇哇大哭。還是那個大哥哥把她抱下來。她想不起大哥哥的容貌,后面的記憶里他像消失了一樣,只記得他叫可鑒。

后來,她常做關于壇子的噩夢。夢見自己掉進一個很大很深很黑的壇子里,使勁兒爬著、抓著、嘶喊著,直到嚇得冷汗涔涔地醒來。她反復做這個噩夢,彼時夢中,哪怕有一只手來拉她一把也好啊。

這就是梔子關于壇鎮的記憶。隨著梔子長年在外讀書、工作,壇鎮變得陌生了。這個夏天,梔子辭了工作回來。這是梔伯的命令。回來相親。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娃,放在外面,哪行?總要嫁人!

父命不可違。梔伯一向威嚴。滿臉秋靄,話不多,句句落地。梔子想,就當父親把她像金魚一樣地捉回來,放在壇子里養一段時間吧。但是,她想錯了。壇鎮還保留著“媒妁之言”的風俗。也就是說,給梔子介紹男朋友,首先要過梔伯這一關。

她收拾了簡單的行裝回來了。她一下車,就看到了壇鎮無處不在的壇子,大的小的好的壞的,新燒的,長青苔的,房頂上的路邊上的,壇子比人還多,仿佛當初女媧造的不是人而是壇子,都放這里了。路邊隨處可見壇壇罐罐的碎片兒,跟煤灰倒在一塊兒,不小心踩著了,會劃傷人。這是再熟悉不過的記憶中的場景。

除了熟悉的壇子,壇鎮還是起了變化。梔子邊走邊看,街面的青石板全部鋪成水泥路,明清時代遺留的黑瓦木墻的老房子中間,兀地冒出亮晃晃的貼瓷磚的洋樓,一副舊中雜新,倒洋不土的面貌。而她的親人,就像清朝遺老一樣住在這樣的地方,不可思議,這就是她的家鄉。賣家用電器的店面傳出刀郎聲嘶力竭的歌聲,似要掙脫小鎮的牢籠。不時有大貨車拉著煤進去,或是拉著碼得比山還高的壇子罐子出來,有人家撐開的遮陽傘、放養的雞鴨占了道,司機探出頭來甩幾句臟話,加一腳油噴著黑煙灰塵滾滾地走了。一個戴粗項鏈的光頭小伙兒迎面走來,為了顯示自己跟這旮旯穿草鞋的鄉親的不同,他打著響指,說 Helo。梔子不認識他,心里暗自好笑。光頭小伙兒很得意,走過了還說,美女,Byebye!話音剛落,他不小心踩滑一塊西瓜皮,差點摔個大跟頭,隨即大爆粗口“媽媽的”,一下子露了底兒。

梔子覺得從車站到家這短短幾百米的路好遠。她拎著包。自然卷的長發落在肩頭,兩條珠圓玉潤的手臂光著,長及腳踝的連衣裙把身體遮得嚴嚴實實,一雙玉足只露出腳趾尖尖在外頭。她戴了副遮陽墨鏡,襯得她雪白的臉兒更白。她走在街上,小商店里賣油鹽醋的故意咳嗽一聲,廊檐下賣豬肉的屠戶“噌噌噌”磨著砍刀落不下去,茶館里打牌的滿口黃牙的男人舉著牌大聲壞笑,賣西瓜小菜的婦女嘁嘁喳喳。眼看過了街中心,梔子渾身緊張的神經像彈簧一樣松了,冷不防在一個百貨店門口,搭出來一只涂滿紅指甲的手掌。這手巴在梔子手臂上,熱情得像要抓走她一塊皮兒。

喲喂,梔子回來了!越來越漂亮了,啊?

這個女人是鄰居鄭伯的兒媳,綽號壇花。是壇鎮一朵花的簡稱。壇花生了孩子身材發福走形了,還依然保留著美人的優越感。壇花的男人在鐵路上工作,她結婚之前去探親,一回來肚子就大了,一時在壇鎮傳得沸沸揚揚。在那個還沒興婚前同居的年代,發生這樣的事無異于傷風敗俗。壇花娘家慌了神兒,一逼二趕,催促鄭家“奉子成婚”。從此,壇花就疑神疑鬼起來,捕風捉影,熱心關注別人家的私事,添油加醋,作為她的談資。她相信,別人不見得比她高尚。

她的這個“啊”尾音上翹,表示贊美還是虛假的恭維。梔子不明白。

梔子說,鄭嫂好,你生意好啊。趕緊走了,不然她諂媚的笑,她滴溜溜的把人從上到下搜刮一遍的目光,簡直要人命。

梔子覺得這路真難走,悶熱的空氣讓人窒息,額上汗水直冒。好不容易,看見前面有一個人,也是剛下車從城里回來的陌生人,風塵仆仆的,梔子仿佛找到了知音。這個人看了看她,走進了鄰居鄭伯家。

梔子前腳進門還沒有吹涼,梔伯陰沉著臉,裹了一團寒氣回屋了。梔子摘下眼鏡,在父親面前立馬短了三分氣。梔伯眼睛瞪得鼓鼓的,梔子一時沒明白過來。

你看看你,看看你,穿的啥?!

無非就是手桿露出來了,還有人露肚臍眼兒,我這算啥!梔子心里有個蟲子一樣小的聲音在辯護,不敢說出口。

入鄉隨俗,人言可畏,你不懂,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

換了,換了,你不要奇奇怪怪的。梔媽也在一旁附和。

不就是少了兩管兒袖子嗎,就上綱上線了,梔子的心上嘩啦一下結滿了霜。

梔子成天呆在家里,哪兒都不想去。心頭跟外面的天氣一樣悶熱,壇鎮三面圍合,炭窯熾火噴發的熱氣散不出去,似要把人烤熟。窗外,蟬鳴個不停。嘶啦嘶啦嘶啦,聒噪,仿佛全世界就數它哥兒幾個最熱。梔媽準備了一大籮筐的話要說,時刻把嘴放在梔子的耳邊,什么二十二三,是一個女娃最好耍朋友的年紀,過了二十五,就遲了。好的家庭、好的小伙兒都讓人家給挑走了。女人的黃金年齡不多,云云。梔子愛聽不聽。她看書,媽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說。她吃飯,媽也說。梔子擔心過不了幾天,耳朵都得讓媽給說起繭。

傍晚,下了一陣傾盆大雨。空氣涼潤起來,蟬也暫時消停了一會兒。梔子敞開窗,清新的風迎面撲來,看見院子背后的荷塘葉翻碧波,蓮開萬朵,心情瞬間大好。趁著風收雨住,暮色四合,梔子跑出了屋。她直奔荷塘而去。她聽說摘了荷花下面的藕會爛,還是不信“邪”。梔子夾在黃熟待收的稻與碧綠頎長的蓮之間,貓腰躡步,大氣不敢出。摘藕花,折荷葉。無奈大雨又撲撲通通下起來。她揣著大抱荷葉,突突地跑回來,生怕農人追趕。在慌亂中,她只覺一顆又緊張又快樂的心兒已經蹦到了嗓子眼兒。endprint

她呼呼喘著粗氣跑進院子,就有一個人端端地站在明亮的路燈下,站在雨里。天,她差點跟他撞個滿懷。定睛一看,正是那個陌生人。他站在她的面前,一雙水波一樣清澈溫潤的眼睛,看著她。

他看著她,像久別重逢的熟人,要打招呼,又沒說出口的樣子。他看得她生疼。這種疼,是梔子此前沒遇到過的。先是臉上的皮膚發熱,隨后整個人迅速升溫,身子也不聽使喚地抖索起來。她看看自己散亂的長發,快要摟抱不住的偷來的荷葉,還有一雙沾滿塘泥和水草的腳,一時又羞又窘,趕緊落荒而逃。

回到家,將荷葉一放,梔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梔媽說,大姑娘家家的,還淘氣得像小孩子一樣,看你怎么嫁?梔子抿著嘴兒一樂,說,我當老姑娘,不嫁!話剛說完,她一巴掌捂著嘴,真想找個地縫兒鉆進去,因為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陌生人正緩緩走過她的小木窗。

這是梔子回壇鎮以來最難堪的一件事。一想到陌生人有一雙說不清何時何地盯著自己的眼睛,梔子就羞愧得不敢出門。第二天,她還為自己的荒唐舉動,躲在家里大氣不敢出。她看了半天書,然后附庸風雅,寫了一篇叫做“蓮梗作簫”的文章。偷荷葉的事兒還是不脛而走。幾個小孩來跟她要荷葉,去掉荷葉頂兒戴在頭上當斗笠,腰上扎一根草繩,裝扮成大俠在院里舞槍弄棒,追來趕去。梔子哭笑不得,都怪自己帶壞了頭,為了掩蓋自己的行徑,只好將自己關“禁閉”。

這個人是誰?哪里來的?梔媽說,你忘了,他是鄭伯的兒子,鄭可鑒。可鑒?可鑒!梔子啊一聲,嘴巴張得溜圓,心中暗喜,就是小時候救她的那位大哥哥,沒想到他也回壇鎮來了。他一定認出她來了,難怪會那么看她。梔媽顯然不知道梔子童年發生的事。梔媽說,過幾天跟我相親去。是你爸的戰友的兒子。

梔子還在想著可鑒的事,媽又扯到相親上來,她愣頭愣腦地問,戰友的兒子關我什么事?

就是去看看,女孩大了總要跟男孩接觸嘛。梔媽說。

梔子說,那好。她想大不了就見見。

梔媽更年期,急性子,易激動。見女兒答應了,就一刻不停地去打公用電話,跟對方約見面的日子。

喂,喂,喂,她拿聽筒的姿勢不對,聽不清對方的聲音。她恨不得把聽筒砸幾下。她越喊越大聲,自己說不算,還要把對方的話重復一遍,人們聽她打電話就像欣賞單口相聲一樣精彩。隔壁的對街的全都聽得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壇花,瞇著眼,把脖子伸得老長,耳朵緊緊貼在門背后,更是字字句句聽得用心。

喂,老大姐,我說嘛,你聽得見嗎,啊,聽得見。

你聽著喲,我女兒,啊,我女兒同意見面了!

下周六來!

聽見了嗎,下周六來!

喂——

壇花把梔子要去相親的事,傳得全鎮人盡皆知,然而梔子變卦了。在見面的頭天,梔子跟她的高中同學洪濤一起跑了。洪濤高高大大的,牛仔褲白T恤,走路喜歡像郭富城一樣把頭發甩一甩。他們相約去參加一個考前培訓。他來到梔子家,鎮上的人都看得很真切。他們一起走的時候,壇花坐在店子門口看得更真切。鎮上除了農歷一三五逢集,平時人很少,就是那幾個熟面孔晃來晃去。來了生人,顯眼得很,何況走的這一對兒是帥哥靚女呢。壇花的金睛火眼尤其不放過。梔子跟洪濤有說有笑。壇花的招牌動作又來了,手一伸,喲喂,梔子要出門啊?梔子說是啊,嫂子。

跟男朋友?背后的聲音不肯善罷甘休,追著問。

梔子裝作沒聽見,步子像兔子一樣快。

當晚等到天黑也沒有看到梔子,梔媽火氣沖上來控制不住,在家里罵開了。再罵也沒有對象,梔伯默不吭聲,他好歹搭訕一句,她媽,還不是你自個兒把娃兒慣壞了?

梔媽也不饒人,我慣壞了,子不教父之過,你如何盡責任了?梔伯說,女兒跟媽近,當然是你多教一點。梔媽巴掌一拍,嚇,女兒就歸我教,你還是嫌我生了個女兒,啊,你這老不死的!罵著把前三后四的委屈受累都翻了出來,邊哭邊罵。梔伯碰了一鼻子灰,端起茶盅出去了。

每當梔媽開仗的時候,梔伯就選擇離開。無法交流,無法溝通。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每當雙方爭執不下時,梔伯就出去走走。一個大老爺們,不可能跟一個婆娘扯開嗓子吵,夫妻二人一個屬冰,一個屬火,爭執已成了家常便飯。何況,梔媽對罵仗像有特殊的癖好,越爭執越要罵,越罵越精神,一個人都可以罵。從一推及二,再聯想到三,罵個沒完。

三十年前,梔媽不是這個樣子。那時經媒人介紹,梔伯去她家,看到一個大眼睛、長辮子、溫柔羞澀的姑娘,墻上還有她好多獎狀。哎……沒想到,生活在一塊兒是這個樣子。也就是說,戀愛跟生活不是一回事兒,現象跟本質有很大差距,年輕那會兒哪能懂。痛定思痛,梔伯最大的心愿就是,以數十年人生閱歷、以如山一般的父愛,幫女兒把好婚姻關,少走彎路。

女大不由人,人跑了你又沒跟著,哪里找去?梔子一走就是一個周。錯過相親的時間她笑嘻嘻地回來了。

回來等于自投羅網。梔伯等她一進門就把門關了,一把將她推在地上,跪下。

你跑,跑哪兒去了?

梔子理直氣壯,我去培訓呀。

羞不羞呀,你多大的人了,一個女娃是隨便跟一個男娃出去的嗎?

走路不可以嗎?還坐一張桌子呢!梔子也倔。

她想不明白了,父母都變成什么人了,把她想成什么人了。歷史穿越到清朝了?

名聲,名聲啊,你懂不懂,這是壇鎮,傳出去了你還怎么說男朋友?梔伯、梔媽一致這樣強調,他們心知肚明,壇花就是這樣的例子。

梔伯揚起巴掌在梔子臉旁閃了閃,還是沒落下來,咚一聲砸在墻上,震得墻上的石灰七塊八塊刷刷直落。

梔子嚇懵了。

梔子把書碼得比頭還高,成了坐守深閨的大姑娘。她白天黑夜不休息,看得咬牙切齒。屋里的三峽牌舊電扇啪啪直轉。轉了幾個晝夜不休息,不轉了,電機燒了。她依舊看書,屋子門窗緊閉,身上熱汗成河。那天快要晌午的時候,她發覺身上像著了火一樣燙,天旋地轉。連喊幾聲媽呀,沒人應。她媽才聽不見呢,在壇花店子的正對面,開了家內衣內褲專賣店。那天,她媽進貨去了。梔子推開門,踉踉蹌蹌朝鎮上的醫院走。她要穿過整條街,才能到達醫院。她一到醫院就暈過去了。醒來時,聽到以壇花為首的聲音,還有其他婆婆媽媽的聲音,像蒼蠅蚊子一樣繞著她嗡嗡地飛。endprint

她媽知道不?

咋知道,她跑出去那么久,她媽又沒跟著?!

對呀,跟那個男的,孤男寡女,不出事才怪!

是不是保不住了?

喲,你以為像我們那個時候,隔醫院遠,流了。

梔子越聽越不像話,一下坐起來說,中暑,死不了!

長舌婦們登時撲撲通通像黑蝙蝠似的散了。

梔子不再成天呆屋里了,早晚也去院中吹吹涼。一心一意看書效率似乎也不高,偶爾要做做家務換換腦筋。勞逸結合。梔子喜歡在院子的向陽處曬被子,曬衣服,曬菜板,偶爾在背陰處看書。鄭可鑒只是周末才回來。梔子經常見到鄭家伯父母。鄭伯也喜歡看書。有次,他把可鑒的書送給她,說,可鑒的書很多,你可以隨時來看。梔子當真看見,可鑒的書裝了滿滿幾大書柜,整整齊齊的,什么類型的都有。文學名著、經史子集、哲學軍事、天文地理,他是個讀雜書的人。鄭伯說,可鑒還有很多書在單位呢。梔子暗暗贊嘆,她認為最美好的時光就是坐在藤椅上,靜靜地看一本書呀。而這樣一個同樣愛看書的人,就是他,就在眼前呢。梔子暗自覺得,可鑒跟自己的距離更近了一層。

鄭媽是個慈祥又賢惠的老婆婆。她閑時常坐在門口那壇茂密的茉莉花前,澆澆淘米水、埋幾個蛋殼兒啥的。在她的精心伺弄下,茉莉花開得又多又密,晚上花香飄滿整個院子。梔子晾被套的時候,她喜歡幫一把;梔子洗菜的時候,她喜歡給她舀水。梔子喜歡老人家的眼睛。這眼睛比她親媽的美,不帶怨氣,比她親爸的美,不帶火氣,比壇花的美,不帶妖氣,這是一雙井水一樣安詳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梔子就安定了。

逢集的時候,壇鎮的生意特別好。人們把整條街堵得水泄不通。梔媽安排梔子幫她守店。她站在內衣店門口,就是站著,多一雙眼睛而已,偶爾也招呼招呼顧客。她看向對面的百貨店,壇花賣衣服、賣被套、賣毯子。店里店外鋪得像新房,花花綠綠。梔子看壇花整張臉都像抹了丹砂,汗水油涔涔的直冒。梔子再看,眼前冒出一個人,她愣了。就是兩秒鐘的時間,她的神思回過來,趕緊把頭掉開。她看見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可鑒,也幫他嫂子看店來了!站在明亮的白天,屋檐下,她看清楚他了。儒雅溫和的面龐,水波一樣清澈的眼睛。只有飽讀詩書的人,才有這樣的目光。這就對了,跟她想要找的人一樣。無疑,相隔幾步遠,她一舉手一投足,他都看得很分明。而她,這么多年了還第一次,在自然光線下看見他的全貌。他一出現,她就抑制不住自己,聲音有點抖動,像絲綢在微風里吹,笑也不好意思多笑一點兒,她擔心他笑話自己。她心里又緊張又激動。她很不滿意自己,整個人像變形了。連整個壇鎮都跟著變形了。她不能遮住對方的眼睛,只好自己回避著這張臉。為了給自己的視線一個落腳處,她故意不看可鑒本人,而看他的斜上方,看一根墩子上放的一盆仙人球。她讓自己看它滿身又尖又硬的刺,看得詩意悠遠,山高水長的樣子。看著看著,她移了一下目光,不料正與他脈脈含情的目光撞在一起。她又喜又羞,趕快轉過紅通通的臉兒,心里像泡了蜜一樣甜。

有天趕集,梔子站在店門前,依舊看看川流不息的人群,又看看斜對面的仙人球。一個漢子扛著一捆長竹竿兒走來,嘴里吆喝著“開罪,請讓,請讓!”竹竿撬動了墩子上的仙人球,動了動,要掉下來了。梔子突然尖叫起來,沖向對面,她要救他。可鑒看見了,機敏地躲過了花盆。花盆掉在地上摔成幾大塊,梔子沖得過快,崴了腳。可鑒當即扶她上醫院。一路上,他握緊她的手,安慰她,不要緊,不怕不怕。梔子猛然回到了童年,四五歲年紀,也是這樣一個人,跟她說,不怕不怕。梔子一激動,渾身熱得不得了,臉紅得像橘子一樣,身子禁不住要抖索起來,雙腿軟綿綿的像在云里飄。他關切地問她,疼得厲害嗎?她的聲音輕得自己都聽不見,只好點點下巴羞澀地回應。兩邊人影幢幢,放默片一樣無聲地從面前閃過。那些訝異的表情,張大合不攏的嘴巴,指指戳戳的手指,等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虛化了,只要這個人陪著就好。這個人給了她巨大的勇氣。

男的扶著女的走。鎮上的人們看見了。人們每天對別人發生點兒故事的熱情勝過關心自己。熱心的人們喋喋不休。為英雄救美女還是美女救英雄,坊間說法不一。第二天,梔子去醫院敷藥,一瘸一拐走過街。身后響起一串嘰喳聲。壇花又尖又細的聲音,梔子聽得最清。她說你們不要瞎猜了,人家還小,剛畢業工作的學生。你們不要見了風就是雨哈。我給你說,風吹不一定草就要動,我小叔子有女朋友!是他單位頂頭上司的千金。她把頂頭上司強調得很重,好像這門親事光明無限的樣子。

這句話猶如晴空霹靂,當頭炸下來,梔子蒙了,心頭如扎進萬顆鋼針,密密麻麻的痛錐得人喘不過氣。梔子問,我自作多情了?一個人演了獨角戲?

那天晚上,梔子坐在窗前,神思恍惚,茶不思飯不想。晚風輕拂,木槿叢搖曳起來。一個人來到她的窗外。可鑒!梔子心中一喜,臉又馬上拉下來。她想起壇花說的話。她把頭轉向另一邊,不看他。

好些了嗎,我上午出去給你買了幾本書。

梔子還是不作聲,她用牙齒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

你有空就看看吧,對你考試有用。說完,他走了。

梔子翻翻這些書,真是考試要用的。他怎么知道的?是自己無意中說給鄭伯聽了的吧。哎,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把書隨便翻翻,掉下一張簽兒,寫著這樣一句話:

不管別人怎么說,聽從內心的召喚。

哦,太棒了,她忍不住喝彩。仿佛漆黑的壇子里,投進來一束亮光。她繼而尋思著,眼下該怎么辦,出路在哪里?

梔子不能走動,躲不過她媽的嘮叨了。有天她媽問梔子,你覺得可鑒如何?梔子不說話。她媽自問自答說,好!一副快刀斬亂麻的樣子。前幾天,鄭家托人來介紹可鑒跟你,你爸替你作了主,婉言謝絕了。一股鉆心的痛撕裂了她的心,她霍地站起來,說,不可以,這是我的事!她媽說,傻女兒,你小不懂事。一是鄭家大嫂,你不是不知道,以后不好相處。二是可鑒比你大六歲。梔子說,我又不是跟他大嫂結婚,他比我大六歲正好照顧我。她媽說,算了,聽大人的。之前有幾個條件好的,你爸都拒絕了。endprint

梔子氣得臉色刷白,嘴唇哆嗦著罵了聲,過分!

別走你媽的老路了,嫁個窮漢白手興家,你嫁個有錢人家,至少少奮斗十年。她媽語重心長地勸著女兒,說著說著,一股辛酸而委屈的濁淚涌上了她掛滿蜘蛛網的眼角。

砰,梔子聽厭了,把凳子狠狠一推,躲進房間去了。

等她的腳好了重新來到門店上時,對面已經沒有可鑒了。梔子的目光從壇花的店外看向店內,真的沒有可鑒的影子。壇花坐在門前,跟一個下巴瘦削的婦女呱嗒。壇花的聲音依然又尖又細,句句落在梔子的心上。

我小叔,人家可不是一般的人。有才華有膽識,比他哥強多了,有擔當!在擔當兩個字上,壇花有意加重了分量。壇花對自己當初未婚先孕,老公沒有主動上門求婚,一直難以釋懷。

瘦下巴打趣說,哪個小叔不愛嫂,哪個嫂子不愛小叔嘛。

壇花拍了瘦下巴一把,嘆口氣說,哎,我這么優秀的小叔,可惜被父母套住了,要他就近結婚。我小叔,一心要去遠方發展!壇花說完,冷不防轉過頭意味深長地瞥了梔子一眼。梔子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就像自己的全部心事都被對方看透了一樣。她很想辯白,我沒有拴住你小叔,我也要去遠方發展。繼而,她再想想,覺得跟可鑒的心挨得更近了,他們都是人在壇鎮,心在遠方的“可憐人”呀。她更想見到可鑒了,最好當面采訪一下他的想法。

她悶悶不樂地回到家,心神不定,書也看不進去。不知道可鑒去了哪里?還會不會回來?回到壇鎮這個破地方。她敞開窗戶,不時望向窗外,她希望看到可鑒回來的身影。她想給他說,拒親不是她的意思,就是一場誤會。盼來盼去,依然渺無消息。鬼使神差地,她寫了一封信,用一個面上印著墨蘭的信封裝著,從可鑒的窗戶塞了進去。

梔媽再次安排梔子去相親。縣城里,一家都是石油部門的職工,不愁吃不愁穿的主。小伙子圓圓的臉,矮墩墩的身材。他們在房間里放VCD。小伙子說,喜歡音樂嗎?梔子說,喜歡。小伙子說我放一盤那英的專輯?梔子說,這個女歌手的姓,不對,不是一聲,是四聲。小伙子說,我一向聽來都是一聲啊。梔子說,查字典。小伙子說,我家沒有。梔子心里很鄙夷,一個連字典都沒有的家庭。

梔子回來,又坐到窗前。梔媽問梔子如何,她說,不行。

她媽很驚訝,你們不是談得好好的嗎?

談不攏,吵起來了。

有什么好吵的?

他文化少,字讀不準。

她媽生氣地說,就是一個字管啥用。梔子懶得搭理她媽,坐在窗前看。看著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再一看,不對,分明是兩個人。一個是穿綠衣服的郵遞員王叔,壇鎮的人。還有一個,似乎是可鑒。這兩個人停住了。

她媽說,你倒是說話呀?看什么看?

梔子沒聽見,她歡快的心要跳出來了。她把頭探出窗外,真的是可鑒,從那頭越走越近了。她終于看清了,他手里拿著一封信,還有一束玫瑰。他向她招招手,眸子里清波閃亮。她站起來,斜靠在窗口,羞得把臉藏在木槿叢里。他快步走來,眼看要走近了,還沒開始說話,哐當一陣響,梔媽端了一大兜壇壇罐罐的碎片兒倒在窗外,擋在兩個年輕人中間。揚起的灰塵嗆得他倆一陣咳嗽。

我家的木槿開了,不要隨便采!梔媽指桑罵槐地罵。

可鑒轉身走了。

她媽一不做二不休,又端了一筐煤灰撒在碎片兒上,我看哪個敢來!

梔子關上窗戶,心頭鬼火起。這演的是哪一出啊?

她媽撒完灰,進屋又逼問,鬼丫頭,一個不成說二個,你把老娘的臉往哪兒擱?

談不到一塊。梔子想著可鑒,說話的口氣大起來。

她媽明明看出了端倪卻不點破,生死要女兒回答,跟老娘說哪個才管用?

梔子昂頭答道,讀書多的管用。鄭伯曾經語重心長地跟梔子說過,找對象就要找讀書多的人,結錯一門親,衍錯時十代根。他那似有所指的嘆氣,令梔子思量了很多。比如壇花就不看書,她喜歡八卦別人家的長短和搓麻將。她不愛看書罷了,生的孩子也像她一樣,不愛看書。這就成了鄭伯心中的隱痛。

她媽敲著桌子說,是工資、房子才管用!

梔子終于忍無可忍,她心頭的火山爆發了,大吼一聲,勢利眼兒,你說管用你去!

她媽沒想到親生女兒這樣罵她。當即氣暈了,猛地推開門,腿砰地撞在了什么東西上。撞得很重很痛的那種聲音。

梔子還沒回過神來,她媽就罵開了。稀里糊涂地為罵而罵,把積壓在心頭的絕望、惱怒、委屈和火氣,都沖著這個當口撒出來了。

什么壇壇罐罐亂擺亂放,擋了人家的路?

鄭母出來了,見梔母完全是吵架的架勢。

鄭母說,一直這樣擺呀,一直擺著沒擋你啊。梔子喊聲糟,她媽撞的正是那個種滿茉莉花的壇子。油綠的葉子,潔白的花兒,花香每每在深夜飄進她的窗戶,飄進她的夢鄉。

梔媽罵擋了就是擋了,絆著我腳了。接著,梔子聽見她媽哐當一聲,干脆把壇子踢翻在地,打爛了。

這是發什么瘋啊?更年期又發了。梔子又拉又勸,她媽完全止不住,像九頭牛一樣拉不回來。有的人站出來,罵開了。有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有的人笑得合不攏嘴。可鑒走出來。壇花也風急火燎地跟了出來。梔子渾身抖索著。她沒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她緊張得無法說一句話。

可鑒的臉色一點兒不好看。眼睛里的清波也不見了。可鑒向她走來。她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可鑒把手插進衣兜,向她走來。梔子緊緊地不安地絞著自己的雙手。

壇花一把拉住可鑒,說,你的信!信封上那叢墨蘭,深深地刺傷了梔子的眼睛。現在看見這封信,對她來說是個莫大的諷刺。她把臉埋進手掌里,轉身就跑。

有人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不是別人,正是可鑒。他用低沉的聲音說,你的信。他怕錯過時機一樣,很快從衣兜里拿出一封信。梔子的心剎那間像打開了一條河,浪花沖得她暈頭轉向。可鑒這封信是什么?她失去女人天生優越的第六感,心頭冒出的想法特別多,不知最終是哪一種。endprint

梔子還沒來得及把信揣好,梔媽就奪了過去,扔得遠遠的。周圍一陣哄笑。

梔伯撿起這封信,回屋了。梔子哭著跑進了屋。她聽見平常不愛說話的鄭伯,在身后果斷地說:人爭一口氣,樹活一張皮,回去。他顯然是在命令他兒子可鑒。

生活就這樣,猝不及防的,碎裂一塊美玉;或者,給一幅美麗的畫潑上豬糞,甚至不惜由最親愛的人來充當劊子手。

電停了。壇鎮的夜晚一片黑暗。騷動之后,燃起了星星點點的火光。最不甘心停下來的就是想發財的人。有的壇窯又用起了過去使用的辦法,燒柴制陶。濃煙披頭散發在空中亂竄,嗆得人睜不開眼。不時傳來老人的咳嗽聲,小孩汗水漤著痱子抓撓不歇的哭鬧聲,蒲扇落在身上的啪啪聲。梔媽一不做二不休,敞開門,在嗆人的柴煙里一刻不停地繼續罵,罵了三天三夜。柴灰飛旋著,落在她的亂發上,臃腫的身上。梔子關緊了門窗,頹然坐在地板上,欲哭無淚。她覺得自己再次掉進了壇子里。又大又黑又深的噩夢一樣的壇子。剛剛吹進一股新鮮的空氣,聞到一陣花香,瞬間就堵住了。像酸菜壇子上那塊腌臜、丑陋、惡心的舊膠布,死死地堵在她的心上。她看不到一絲光明。憋悶、孤獨、委屈、傷心、迷惘一起涌上來,讓人痛不欲生,萬念俱灰。她記不起自己幾頓沒吃飯了。快要虛脫了。她依稀聽見有個過路的老人喃喃自語,壇子破了。補好也是疤。壇鎮有的是壇子,重新燒吧。燒吧。

可是,有些東西一旦錯過,就是一生。她拿什么來重新開始呢。

恍惚中,似乎是梔伯走進來,把一封信放到她的面前。說,看看吧。

她連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既然兩家撕破了臉,就隨它去吧。耳旁響起可鑒低沉的聲音,鄭伯決絕的聲音,眼睛就閉了,沉沉的,有一股力量拽著她往無比黑暗的深處墜落。

在無邊的黑暗里,幾只老鼠乘人之危,咳咳地啃她窗板上的木頭。一心要啃出一個洞。她懶得理睬。木窗的縫隙越來越大。該死的東西!她怒不可遏,一跳而起,舉著棒子正要把所有的忿恨都敲下去,突然“老鼠”的咳咳聲停了,伸出一只手向她晃動。她嚇得臉色煞白,后退了幾步。別怕,一個沉靜的聲音說,噓,接住!她接住一小團白色的東西。是一張紙,一句話,問,天快亮了,走嗎?啊,是可鑒!可鑒輕聲說,我守了大半夜,又不能大聲喊。

去哪里?她反問。

出去就好。可鑒的語氣很堅定。

乘人之危?她有點后悔自己說出這句話。

你看著辦吧。誰說要跟你在一起?可鑒狡黠地笑著。

她又羞又惱。在房間里猶豫了,趁機拆開信,竟然是她的錄取通知書。原來是王叔托可鑒順便帶回來的。

她蹦跳起來。不敢歡呼。

他豎起拇指,把玫瑰給她。花兒有些蔫了,帶著一晚的露珠,特別惹人憐。梔子喜淚交集,忍不住吻了吻它。哎喲,可鑒腳下一滑,發出異樣的響聲。她趕緊伸出手,與他的大手緊緊抓在一起。

天亮了。她背上全部的書,翻窗跳了出去。與窗外的人,一起走上街頭。他們迎著朝霞,昂著頭,挽著手,走過喧嘩的人群,一起搭上了去外面的車。

車上,她長長地吁了口氣,像要甩掉所有噩夢的影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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