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訓虎/文
謝謝主持人!尊敬的各位專家學者,大家下午好!感謝會議主辦方給予我這樣一個寶貴的學習機會!我的發言內容主要源于我的一篇論文《逮捕制度再改革的法釋義學解讀》,在這篇論文中,我從法釋義學的角度對逮捕制度再改革重新作出解讀,其中一部分就是從法釋義學的角度重新闡釋逮捕條件。我今天的發言就以此為基礎對逮捕條件做進一步的闡釋。
縱觀逮捕制度的改革歷程,不難發現,逮捕條件的細化一直是貫穿逮捕制度改革始終的主題詞,并被視為逮捕制度修改中“討論最為熱烈,也最不易統一觀點的一個問題”。1996年《刑事訴訟法》為適用逮捕設置了三項條件:證據條件,即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發生;罪責條件,即可能判處徒刑以上刑罰;社會危險性條件,即采取取保候審不足以防止發生社會危險性。其后,最高人民檢察院、全國人大法工委等部門對逮捕條件作出進一步規定,但在實踐中依然容易出現認識分歧。基于此,2012年《刑事訴訟法》對逮捕條件又作出進一步規定,但各地公安、檢察機關仍普遍反映逮捕條件難以把握。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實施僅兩年之際,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不得不聯合發布 《關于逮捕社會危險性條件若干問題的規定(試行)》以規范逮捕的適用。盡管逮捕條件不斷細化,司法實踐中并沒有出現逮捕制度的良性運轉。相反,構罪即捕、逮捕條件與定罪條件同質化的現象依然突出,逮捕率依然居高不下,而受訪的一線司法實踐人員往往將原因歸結為逮捕條件缺乏可操作性、難以把握。
對于當下逮捕制度運轉不盡如人意的現狀,任何單向度的解釋都很難提供充分理據,其后必然是多元、復數的因素在發揮作用。逮捕濫用的背后固然有訴訟體制及犯罪控制導向的重要原因,但我個人同時認為,對逮捕法律條文解釋的輕視、誤導則是逮捕濫用、羈押率居高不下的的直接誘因。對逮捕條件進行重新闡釋,克服通說過度重視證據條件、忽視社會危險性條件導致的構罪即捕現象,可以為解決高企的逮捕率奠定基礎。基于此,我試圖通過重新解讀逮捕法律條文,分析逮捕條件以便進一步厘清被認為難以把握的逮捕條件,為逮捕制度再改革尋求現實和可行的路徑。
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79條和《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第139條均對逮捕的證據條件作了規定,而未對拘傳、取保候審、監視居住以及拘留等的證據條件作出規定。這樣的區別對待突出了逮捕的特殊性及審查批捕程序的嚴格性。但問題在于,其他強制措施的適用同樣需要“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發生”,逮捕的證據條件相較其他強制措施似乎并無特殊性。可能有人會主張,既然《刑事訴訟法》沒有對其他強制措施的證據條件作出專門規定,那么,可以適用立案的證據條件,即“有犯罪事實”,但問題在于立案的證據條件是一般意義上的規定,其并沒有確定立案與特定的犯罪嫌疑人之間的關系,對特定犯罪嫌疑人采取逮捕外的強制措施,就意味著偵查機關已經認定犯罪事實系該犯罪嫌疑人所實施,否則就屬于權力濫用,而逮捕中的證據條件也無非是在強調要查證犯罪行為與特定犯罪嫌疑人之間的關系,其較其他強制措施并無特殊性。
或許有人會認為,逮捕證據條件強調證明犯罪嫌疑人實施犯罪行為的證據已經查證屬實,其他強制措施可能并不需要查證屬實,可見在證明犯罪事實的程度上存在差異。然而,這樣一種反駁缺乏說服力,《刑事訴訟法》第79條第1款關于逮捕條件明確規定的是“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可能判處徒刑以上刑罰,采取取保候審、監視居住等方法,尚不足以防止發生社會危險性的,應當予以逮捕”,這充分說明,逮捕中的證據條件對于取保候審是同樣適用的。并且,逮捕只是強制措施的最后選項,是在其他適用強制措施仍無法防止發生社會危險性時才予以適用。由此完全可以說明,逮捕的證據條件與其他強制措施的證據適用條件并無特殊性。盡管逮捕的證據條件較其他強制措施并無特殊性,但并不意味著其可有可無或者無需進行審查,而是應當將其視作強制措施體系的基礎性證據條件,是對被追訴人采取強制措施的基本證據條件或者門檻。如果該證據條件缺失,則不能對被追訴人采取任何強制措施。如此解讀逮捕的證據條件,促使我們反思:審查批捕程序的審查重點應當是什么?以往過度重視逮捕的證據條件是否有意義?
一般認為,逮捕的三個條件呈并列關系,三個條件必須同時具備才能實施逮捕,但結合2012年《刑事訴訟法》的相關條文來看,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就罪責條件而言,根據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79條第3款的規定,對違反取保候審、監視居住義務情節嚴重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以逮捕。而根據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65條第1款、第72條第2款的規定,取保候審、監視居住的對象包括可能判處管制、拘役或者獨立適用附加刑的人。由此可見,罪責條件并非逮捕的必要條件,其價值主要在于將可能判處徒刑以下刑罰的人一般性地排除在逮捕的適用范圍之外。或者說,這一條件是為認定社會危險性設定的最低條件,從而對社會危險性的認定起到過濾作用。
通說對逮捕條件的理解存在以下誤區:(1)過度強調逮捕的證據條件,忽視強制措施的基礎性證據條件。由于逮捕與其他強制措施的證據條件實質上具有同一性,當司法實務人員適用逮捕過于強調證據條件,且缺乏其他條件的有效規制時,逮捕率居高不下的現象就難以避免。(2)對罪責條件定位失當。罪責條件并非逮捕的必要條件,由于對其缺乏清晰定位,導致其更多地成為證成逮捕適用正當性的工具,無法發揮通過該條件有效排除逮捕適用的作用。(3)過度輕視社會危險性條件。盡管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力圖實現對社會危險性條件的精細化操作,但因為社會危險性條件長期處于邊緣地位,無法在短期內獲得基層司法實務人員的真正重視,加之由于對社會危險性證明標準的認知存在嚴重分歧,使得社會危險性條件精細化的努力難見成效。
因此,應當重新解釋逮捕三要件之間的關系,將“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發生”作為適用強制措施的基礎性條件,將罪責條件視為原則上排除可能判處徒刑以下刑罰的人適用逮捕的否定性條件,將社會危險性條件視為適用逮捕的核心要件,從而改變逮捕三要件平行并列的邏輯關系,建構三者之間層層遞進的證明體系。
貫徹逮捕系基本權干預且是適用強制措施時的最后選項的理念,在滿足“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發生”這一證據條件時,偵查機關應首先選擇適用非羈押性強制措施。即“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發生”是適用強制措施的第一要件,檢察機關在審查批準逮捕時,首先需要判斷是否可以對被追訴人適用強制措施,這是基礎性證明階段。這一階段的核心任務是要求偵查機關證明犯罪行為系被追訴人所為,即建立犯罪事實與特定人員之間的高強度關聯。唯有如此,才能在逮捕審查機制的入口防控冤錯案件的發生。從這一角度來看,《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將逮捕的證據條件予以分解并要求查證屬實,確有必要。只有當基礎性證明階段完成后,才能進入罪責條件和社會危險性條件的審查階段。由于罪責條件并非適用逮捕的必要條件,相對于對罪責條件的審查,對社會危險性的審查更具有關鍵性的把關作用。
經過對逮捕三要件的階層化重構,通說所言的證據條件、罪責條件與社會危險性條件將不再處于同一位階,在重構后的逮捕審查體系中,對于逮捕必要性的審查體現為由客觀到主觀、由對過去已發生的事實到未來可能發生的事項的逐層遞進判斷。這有利于防止濫用強制措施,有利于遏制逮捕適用的恣意性,有利于改變當下忽視社會危險性要件的現狀,突出社會危險性條件的重要性,并將其定位為審查逮捕中的核心問題。以上是我對逮捕條件的幾點粗淺認識,不當之處,請各位專家學者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