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冬 連
我把中國經濟改革的第一個階段即1978年至1992年定義為“探路之役”。所謂“探路”包含兩層意義:一是對改革目標的探索,二是對改革路徑的探索。回顧1977年至1992年的經濟改革,始終圍繞一個問題意識:中國改革何以能夠突破種種約束越過市場化轉軌的臨界點,并保持了經濟超預期的高增長?
社會主義國家改革并不是中國獨此一家。上世紀80年代,當中國啟動改革之初,東歐國家的改革經驗以及東歐改革經濟理論,曾受到中國政治家和經濟學家們的特殊重視。社會主義國家之所以要改革,是因為傳統的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模式不能有效運行。從50年代開始,蘇聯和東歐國家都在摸索改良計劃經濟的出路。最早是南斯拉夫,隨后是波蘭、匈牙利,后來又有捷克斯洛伐克,蘇聯在赫魯曉夫時期也想改,但是始終沒有突破。直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蘇東劇變,所有國家的改革都不算成功。其結局先是無法突破舊體制的硬殼,后是改革失去控制。通過改革實現了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平滑過渡,沒有導致社會失控和經濟下滑,而且保持了持續高增長的,只有中國一家。到上世紀90年代初,中國的GDP十年間以平均8%的速度增長,而俄羅斯、中東歐國家在過去的四年卻經歷了15%至50%不等的生產下降。[注]轉引自張軍:《中國經濟轉型:30年的經驗貢獻了什么?》,《科技與經濟畫報》2008年第5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把它稱為“中國奇跡”,這都是20世紀最后20年最令世界矚目的大事件。
社會主義國家市場化改革之所以很難突破,首要原因是意識形態障礙。傳統的社會主義有三大原則:一是公有制,二是計劃經濟,三是按勞分配。這構成了社會主義的經濟形態,有人稱之為經典社會主義。這些觀念是根深蒂固的。中國改革同樣面臨各種觀念障礙,也許改革者最初也沒有完全預想到,改革的推進必然觸碰和沖擊上述基本信條。改革與爭論如影隨形,改革越深化,爭論越激烈。從初期的“計劃為主、市場為輔”,到1984年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1987年的“計劃調控市場、市場引導企業”,再到1992年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目標模式,前后經歷了14年。
市場化改革面臨的另一種挑戰,是如何找到過渡的途徑。改革不是僅僅有了明確目標就算成功,更為重要的是如何達成目標。市場化改革面臨著結構性的、利益的和認知的等多重約束。任何一個經濟體都有著復雜的、自洽的結構體系,改革極易引發經濟紊亂和波動,引起新舊體制的矛盾和沖突,甚至引發政治和社會動蕩,可以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其深層原因是利益之爭,改革必然會引起權力的重新分配和利益的重新調整。值得注意的是,既得利益不見得是特權利益,也包括部門利益、地區利益、單位利益和個人利益等。80年代中后期,改革者心中已經有了大的方向,面臨的難題是不清楚如何才能平穩地過渡到彼岸,所以在路徑和突破口的選擇上有過多次反復。
為什么中國改革能夠走得這么遠,成功地突破市場化轉軌的臨界點?這與中國改革前的某些結構性特征有關系,但主要應當從中國改革的路徑和方式上尋找答案。仔細梳理中國改革進程可以看到一系列互動過程,如體制內雙軌過渡與體制外市場發育、實踐推動與政策引導、理論突破與高層決策、借鑒外部經驗與自主選擇的互動等。事實說明,中國改革路徑不是預先設計,但也不是純粹的“人類行為的意外結果”,而是隨機行走與有限理性的結合。從歷史演進的角度看,至少有以下因素在共同起作用。
從歷史角度看,任何改革之所以發生,都是源于內部或外部的危機和挑戰。中國在70年代末走上改革道路, “文化大革命”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文化大革命”留下深刻的矛盾和問題,迫使領導者尋找新的出路。最初的經濟改革,如放寬農村政策讓農民休養生息、擴大企業自主權以調動企業和職工的積極性、發展非國有經濟以緩解就業壓力等,都是應對危機的舉措。當然,中國改革沒有停留在應對危機的水平,而是走得更遠。這里的關鍵是,“文化大革命”的災難性后果引發了一場思想解放運動,“文化大革命”把傳統體制的弊端充分暴露,使反思以往的發展模式成為可能。所謂反思,絕不是一個人的反思,而是集體性的、全民性的反思,包括黨內和黨外。中國必須改革,這在七八十年代是有廣泛共識的。在打開國門看世界,更多人看到中國與發達國家和周邊新興工業化國家之間的巨大發展差距時,強化了這種共識。我們看到,在1978年最初醞釀改革開放時,高層并沒有太多分歧和爭論,包括華國鋒在內的領導層對改革開放都抱著積極態度。當然,當年之所以容易取得共識,也是因為它目標的模糊性,或者說,當時理解的改革是有限的。當時提的是管理體制改革而不是經濟體制改革。我們設想一下,如果1978年就有人提出搞市場經濟,允許私有制大發展,在黨內百分之百通不過。
大規模平反冤假錯案,改變了中共黨內的權力結構,為改革準備了干部。“文化大革命”幾乎使所有階層的利益都受到損害,從而也解構了原有的既得利益格局,而在普遍貧窮、財富尚未涌流的情況下,新的既得利益集團還沒有出現。從擺脫“文化大革命”噩夢這一點看,所有重新出山的老干部都有改革的愿望。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始終支持改革。隨著改革的深化,許多人日益趨向保守,有太多的觀念束縛著人們的思想。由于擔心改革滑向資本主義,黨內出現了持續不斷的姓“社”、姓“資”的爭論。但是從中央到地方涌現了一大批銳意改革的領導干部,他們是改革的主要踐行者,這是中國的一大特點,對于中國改革至關重要。冤假錯案平反和各項政策落實,在一定程度上平撫了知識分子的傷痛。更為重要的是,中共確立現代化目標重新點燃知識分子的理想,知識分子是80年代改革的重要參與者和支持力量。
歷史演進是有路徑依賴性的。改革不是革命,不可以推倒重來;即使是革命,也絕不是一切從頭開始,在一張白紙上畫圖畫。起始條件在相當程度上影響到中國改革路徑的選擇和發展模式的特征。這些條件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負面的,更多的可能是一體兩面。不少學者都注意到,中國啟動改革時存在不同于蘇聯東歐的結構性因素,包括更低的發展階段、更多的地方分權、更多數量的中小企業、更粗糙的計劃體制等。這在改革前造成了比蘇聯東歐國家更低的效率,卻在改革條件下有利于市場化轉軌和經濟短期快速增長。如中國勞動力75%在農業部門,蘇聯75%在工業部門。中國外延性增長和“粗放型”發展的空間還很大,高增長率可以通過將農業勞動力轉到工業中去的辦法取得。中國農民處于國家保障體系之外,使得這個龐大的群體沒有如蘇聯農民那樣成為改革的阻力,反而成了改革的一種巨大的推動力量。毛澤東時代在計劃、投資和物資分配方面存在比蘇聯或任何東歐國家大得多的地方分權。毛澤東對蘇聯式的刻板計劃體制并不滿意,他的解決之道不是引入市場,而是地方分權。1958年和70年代進行的兩次行政分權式改革,在當時引來了許多混亂,但也帶來一個結果,就是經濟結構的分散性,使中國在客觀上存在兩種經濟體制,一是受中央政府控制的,一是由地方政府控制的。這增強了地方政府發展地區經濟的動力,進而發展出一種被稱為地區競爭的體制。中國企業以中小企業居多,其中包括大量的社隊企業等非國有經濟,它們本來就是在計劃邊緣尋求生存空間,因而更容易向市場經濟過渡。
初始條件的差異對改革有影響,但它并不決定改革的成敗。蘇聯工業化程度比中國高,要打亂重新組合是比較痛苦的,但不能據此推出結論說蘇聯只能有休克療法這一條路可走。[注]余力:《對話王小魯、姚洋:俄羅斯的改革比中國更成功嗎?》,《南方周末》,2008年8月28日, http://www.infzm.com/content/14407/4。中國市場化轉軌成功的關鍵因素不在于初始條件,而在于改革路徑和方式的選擇。
國內外學者一般都認同,中國與蘇聯、東歐改革不同,蘇聯、東歐的改革比較激進,中國改革則是漸進式的。所謂漸進式改革,一是體現在經濟改革先于政治改革,保證了政府控制改革進程和協調利益的政治能力。改革始終以推動經濟發展為第一目標,在保持政治連續性和社會穩定的情況下,有秩序地平穩地推行改革。二是體現在經濟改革不求一步到位,不搞“休克療法”,一攬子解決,而是采取了“摸著石頭過河”的方式,走一步看一步。允許不同選擇進行競爭和比較,及時調整改革步驟,消除經濟不穩定因素。三是體現在改革具有試驗性質,不是按照事先畫好的路線圖,而是以問題為導向,逐步地解決改革中遇到的問題。先通過總結局部試驗的經驗形成政策,然后在更多的地方推廣。四是體現在“體制外先行”的增量改革方式,在計劃經濟的主體不能大動的情況下,放開政策促進體制外經濟的成長。率先在農村、鄉鎮企業、城鄉個體私人經濟和對外開放等“體制外”取得的突破,逐漸改變了中國的經濟結構,在計劃體制之外發展出很大一塊市場主體和市場環境。體制外經濟的迅速成長,又造成一種競爭態勢,迫使原體制核心部分,即國有企業和宏觀調控體系改革。
在宏觀政策上,中國改革采取了一系列雙軌制的過渡性的制度安排。價格雙軌制是其中的典型形態,即在計劃內價格難以大動的情況下,放開計劃外價格,兩種價格并存,并逐步向一種價格過渡。雙軌過渡是一個整體的路徑,包括計劃、物資、流通、外貿等許多方面,基本的策略是穩一塊放一塊。例如,在農產品方面,穩住統購統銷這一塊,放開統派購以后的農產品市場流通。1985年取消統派購以后,國家仍然以合同定購的方式掌握了1500億斤糧食,以此保障城市基本供應和社會穩定,而放開的那一塊促進了農產品的商品化市場化。再如,在國有企業方面,穩住大中型企業,將小型國有企業放開經營;即使是大中型企業的生產也是兩塊,一塊是為完成國家計劃的生產,一塊是為滿足市場需求自行銷售的生產,由此形成新舊兩種體制并存的局面。總的趨勢是,計劃內份額逐步縮小,市場調節的份額逐步擴大,從而逐步解構舊體制,促進市場的形成。
對于這種局部試驗、雙軌過渡的改革路徑,一直存在爭議。當時東歐和西方一些經濟學家提出,這種雙軌并存的體制必然會帶來混亂,就像開汽車,既可以右行,又可以左行,肯定會發生撞車。西方學者一直不看好中國的漸進式改革。直到1990年,科爾奈還寫道:“南斯拉夫的改革已經有了40年的歷史,匈牙利改革有了20年的歷史,中國改革也將近10年了。這三個國家的改革都是不可思議的結果和災難性失敗的混合體。”[注]轉引自張維迎、易綱:《中國漸進式改革的歷史視角》,景維民主編:《從計劃到市場的過渡——轉型經濟學前沿專題》,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61頁。上世紀90年代初,中國與蘇聯東歐改革績效的巨大反差逐步轉變了西方輿論,也讓西方學界陷入持久的解釋困境。
雙軌制的負面效應是顯而易見的。局部試驗太多而整體配套不足,會造成新舊體制大量的摩擦和政策漏洞。例如,價格雙軌制帶來大量的尋租空間,“官倒”現象頻出。從主觀上看,決策層并非不想做“頂層設計”,來整體配套地推進改革。1982年成立的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其職能就是搞方案設計。據說在80年代,相關研究機構一共拿出了14份方案,這些方案研究不是沒有價值,它推動了人們認識的深入,然而大多數只是抽屜方案。只有一次,就是1986年的價稅財聯動的整體方案是最接近于實施的“頂層設計”,最終也因擔心風險難以控制,各部門利益難以協調而擱淺了,1988年的價格闖關也遭致失敗。原體改委副主任安志文說,80年代凡是設計的方案都沒有行得通,反而一些地方性的試驗取得了突破,“如果具體的改革辦法都由國家來設計,新的道路就走不出去”[注]安志文:《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的決策背景》,財新網,2016年5月17日,http://opinion.caixin.com/2016-05-17/100944366.html。。“頂層設計”的改革為什么沒能推開?是決策者沒有敢冒風險的魄力,還是方案不具有可行性,抑或時機選擇不對?經濟學家們有不同的看法。
漸進式改革并不完美,但它是一個可行的路徑。第一,漸進式改革分散了風險,減少了阻力。漸進式改革不是沒有風險,不是不會犯錯,但可以分散風險,保留糾錯的能力,一步走錯了還可以收回來,及時消除經濟不穩定因素。80年代兩次經濟調整雖然放緩了某些改革步伐,但也為改革創造了環境,贏得了機會。改革的這種試驗性也成為許多地方負責人應對各種質疑聲的有效策略,局部試驗的失敗不會影響全局,而其成功則為全局性改革提供了經驗。漸進式改革也給執政黨、干部隊伍和普通民眾一個學習和適應的過程,一個逐步取得共識的過程。真正使干部隊伍觀念發生轉變的,不是灌輸了多少理念,而是改革本身的不斷發展和取得的成就。通過增強經濟活力,為整個社會帶來了大量實實在在的好處,權力下放難以再收回,造成了改革不可逆轉的邏輯。[注]參見林毅夫、蔡昉、李周:《中國的奇跡:發展戰略與經濟改革》(增訂版),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25—126頁。
第二,漸進式改革是大眾參與和分享的改革。80年代放權讓利改革存在諸多局限,但有一點不可忽略,即它創造了一個機會,并且提供了一種激勵,讓各個層級直至普通民眾都參與到改革中來,不只依賴自上而下的推動。農村和城市許多改革都得益于來自地方、企業和民間的積極性。80年代的許多故事發生在地方和民間,很多做法是地方和群眾的創造。如農村包產到戶、鄉鎮企業、城市企業承包制、股份合作制等,都是地方、基層和民間先搞起來的,最后中央加以提高形成政策。所謂分享的改革,就是強調改革一定要讓群眾得到實惠。安志文回憶說,這在決策層是有共識的,“農村改革就是讓農民群眾得到實惠;擴大企業自主權,就是要搞活企業,企業工資提高了,企業職工得到了實惠”[注]安志文:《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的決策背景》 ,財新網,2016年5月17日,http://opinion.caixin.com/2016-05-17/100944366.html。。一個負責任的政府,改革措施的出臺必須考慮對社會的沖擊,考慮百姓承受力。漸進式改革以承認既得利益為基礎,對利益受損實行補償,通過做大蛋糕使老百姓獲得實惠。改革之初,財富尚未大量涌流,新的利益集團尚未形成,盡管已露出一些苗頭(例如“官倒”)。在率先富裕起來的人群中,包含一大批社會邊緣人,如鄉鎮企業管理者、城鎮個體戶等,改革最為突出的成就是幫助數以億計的農村貧困人口解決了溫飽問題,這使改革得到絕大多數人的擁護。對于80年代的國企改革,部分經濟學家評價不高,從這些改革本身看,的確沒有取得多少突破,但從全局看也可以作不同的評價。沒有急于放棄對國有企業的保護,避免了可能的社會震蕩和經濟下滑。當時基本保障制度沒有建立,就業市場沒有形成,貿然讓大批企業破產、職工下崗,可能釀成大亂。當然,這也把國企改革中最棘手的難題遺留了下來。
第三,漸進式改革為體制外經濟的快速發展提供了時間和空間。80年代的經濟改革是“體制外先行”的增量改革。然而,體制外經濟的快速發展,與雙軌制改革釋放出來的局部市場密切相關。計劃、物資、流通、信貸、外貿、價格改革,計劃軌逐步縮小,市場軌逐步增大,為非國有經濟的發展創造了條件。一些地區的鄉鎮企業快速發展得益于國有企業輸送的技術和人才。增量改革提供大量新職位,消化農村改革釋放出來的龐大剩余勞動力,在一定范圍內推動了要素的流動和重組,實現了資源優化配置。
推動中國成功地實現市場化轉軌的重要因素,是農村改革率先突破釋放出巨大的市場力量。農村改革并不是預先選擇的突破口。最初制定的農村新政并沒有越出政策調整的范疇,沒有把農村體制改革提上日程。農村改革是在較為寬松的政治環境下,農民對政策底線的探索與地方上開明領導人的支持相互推動,一步一步獲得共識,形成全國性政策的過程。農村改革之所以能夠率先突破,有其特殊的歷史原因。從農業全盤集體化之時起,在農民中就存在一種離心傾向,歷史上曾多次出現包產到戶的嘗試。農民從未像城市職工那樣被政府“包”下來過,因而對舊體制沒有多少留戀。包干到戶對農民來說并不陌生,它不過是回到傳統的家庭經營。還有一點也很重要,就是按人頭平均分配土地,這種辦法保證了改革的公正性,避免了農村社會的震蕩和沖突。農民是精于計算的,他們從過去自留地的產出看到了包干到戶有獲利的潛在機會。經過20多年的勞動積累,農業生產條件(水利灌溉、農田建設、農藥化肥及基本農機具等)有了較大改善,這減少了分田單干在生產方面的困難,繼而減少了農民對不確定性的擔心。
關于農村包產到戶的爭論最初是十分激烈的。反對者的理由有兩類:一類來自意識形態,指摘包產到戶姓“資”不姓“社”,或擔心它會沖毀集體經濟、滑向資本主義。另一類基于現實的考慮,擔心單家獨戶無法使用大型機械,難以實現規模經營,將阻礙農業現代化。對于這種爭論,鄧小平的方針是等待,讓實踐來說服大家。農村改革最終之所以獲得了廣泛贊同,主要歸因于它的顯著成效。糧食等農產品的爆發式增長,一下解決了長期令決策者頭痛的糧食問題,豐富了城鄉市場供應,同時滿足了政府足額收購的要求。這使許多懷疑和反對的人改變了看法。1983年以后,多數人開始以欣喜的心情擁抱農村改革。可見對改革最有力的支持,恰恰來自改革本身,來自改革帶來的成果。
農村改革的意義不局限于農村,它對80年代的市場化改革具有全局性意義。一是它提升了改革的聲譽,增強了人們對改革成功的信心。1984年10月,中共中央決心把改革重點從農村轉向城市,并提出全面改革的方針。這顯然受到農村改革的鼓勵,9億農民穩定了,才能使決策者可以比較從容地推進城市改革。《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指出:“我國經濟體制改革首先在農村取得了巨大成就”,“農村改革的成功經驗,農村經濟發展對城市的要求,為以城市為重點的整個經濟體制的改革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注]《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人民日報》1984年10月21日。。1984年11月20日,鄧小平會見外賓時說:“農村改革見效鼓舞了我們,說明我們的路子走對了,使我們對進行全面改革增加了信心,也給我們進行全面改革創造了條件,提出了新的要求。”[注]《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1016頁。在黨內和社會上,全面改革的呼聲陡增,改革決策者信心大增。二是農村改革的做法對80年代后期城市改革也產生了很大影響,有所謂“包字進城,一包就靈”的說法。開始時決策者對城市搞承包制有些猶豫,認為城市經濟關系比農村復雜得多,不適合于普遍實行承包制。但到了1986年,企業改革的幾種嘗試都沒有奏效,最后選擇了普遍推行承包制,認為這是實行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的最好形式。不過,承包制在城市推行效果并不理想。
農村改革的全局影響,更在于它釋放出來的巨大的市場力量。農村改革產生了四個新經濟和社會現象:第一,出現了專門從事商品生產經營的專業戶。農民的第一個選擇是發展多種經營,包括非糧種植業和非種植業大農業,繼而從非農產業尋找出路。專門從事種植、養殖和非農產業的專業戶大量出現,其經營方向明顯地傾向于非農產業,從事工礦、運輸、商業、服務業的專業戶接近2/3。農村中“能人”開始顯露身手,孕育出一批雇工經營的大戶,私人經濟破繭而出,加上城鎮個體私人企業,構成了一股新經濟力量。
第二,城鄉市場的開拓。先是城鄉農貿市場的恢復和繁榮,既而出現農民長途販運,異地經商,出現了各種專業市場。尤以浙江溫州、臺州、義烏等地的小商品專業市場為最。1985年,溫州已有大大小小的市場415個,集市貿易成交額達10.6億元,為社會商品零售額的57.28%。聞名全國的十大專業市場,年經營額大都在1億元左右,觸角伸向全國各地。溫州擁有一支10余萬人的農民購銷員隊伍,橋頭紐扣市場的產品銷到26個省市[注]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三研究部編:《鄧小平與改革開放的起步》,中共黨史出版社,2005年,第341—382頁。,形成了以“小商品,大市場”為特征的溫州模式。義烏小商品市場年銷售額連續7年居全國集貿市場之首,1992年8月被國家工商局命名為“中國小商品城”[注]陸立軍:《中國小商品城的崛起與農村市場經濟發展的義烏模式》,《經濟社會體制比較》1999年第1期。。其他沿海省份也有類似情形,只是規模不如浙江。到80年代中期,市場已經有了相當規模,并顯示出它的活力和能量。農村正在興起的商品大潮,要求進一步放寬政策、開放市場、改革城鄉體制。
第三,鄉鎮企業異軍突起,這是農村改革引出的最積極的成果。1984年,鄧小平考察江蘇,當地鄉鎮企業蓬勃發展的勢頭使他受到鼓舞,從中看到了實現小康目標的希望。1985年趙紫陽推行“價格雙軌制”,目的之一就是為鄉鎮企業獲取原材料開一條生路,他還寄望于鄉鎮企業對難有突破的國有企業改革形成競爭。對鄉鎮企業的爭議一直存在,然而無論褒貶,都沒有阻止鄉鎮企業的強勁發展勢頭。地方政府在各地鄉鎮企業發展中的作用有所不同。在蘇南地區,政府介入很深,多數企業是基層政府投資,地方政府類似有限責任公司,本身就是市場主體。在浙江地區特別是溫州,鄉鎮企業主要是個體私營企業為主,以前廠后店的形式發展起來的。但即使這樣,地方政府的扶持作用也是不可忽視的。以浙江義烏小商品市場為例,最早是農民自發在鎮區馬路兩側擺地攤,逐步形成馬路市場。1982年,縣委縣政府作出決策,開放小商品市場,提出四個允許(允許農民經商,允許從事長途販運,允許開放城鄉市場,允許多渠道競爭),并出資搭建了簡陋的市場設施。1984年10月,當地提出“以商建縣”的戰略,把市場擺在優先地位,把商貿業作為主導產業,不斷更新擴建小商品市場。1990年義烏已經發展成全國小商品市場之首。擺地攤市場全國各地都有,為什么義烏能發展成小商品城呢?這里可以看出地方政府的主導作用。毫無疑問,鄉鎮企業是80年代經濟增長加速的重要引擎,國家收獲了一份額外的豐厚紅利。鄉鎮企業的產權形式也開始多樣化,其中私人企業和聯戶企業占相當大的比重。經濟學家說的“增量改革”或“體制外先行”的改革,最主要的一塊體制外經濟,就是鄉鎮企業。到90年代初,鄉鎮企業加上城鎮集體企業、個體企業、三資企業,已經占據了整個經濟的“半壁江山”。當時意識形態上出現了思想回潮,但經濟結構已經改變,經濟背后的邏輯使市場化成為不可逆轉的趨勢,同時對國有企業構成競爭壓力,倒逼體制內經濟改革有所突破。
第四,出現了大規模的離土離鄉的農村勞動力流動。包產到戶以后,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從農業中溢出。據調查,1984年全國農村剩余勞動力達1.3億人,約占勞動力總數的30%至40%[注]《我國社會主義農業發展道路的重要突破》,《人民日報》1984年2月22日。。這些剩余勞動力必然要找出路,農民跨地區流動在80年代中期初步形成規模[注]1986年底,全國登記在冊的進城農民已達480萬人,加上未登記入冊的估計有1500多萬人。參見王文杰、李維平:《在三個“1500萬”的背后——我國勞動就業方針初探》,《瞭望》1988年第7期。,80年代后期,開始有大批農民涌向東部沿海地區的制造業。1989年出現第一次“民工潮”,全國“流動大軍”達3000萬人[注]蔡昉:《從人口紅利到改革紅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26頁。。持續的“民工潮”引發中國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人口流動浪潮,形成了一個計劃外的勞動力市場,為沿海體制外經濟的發展提供了大量有素質又廉價的勞動力。這種勞動力供應持續了30年,成為經濟增長的強勁動力源之一,這也就是經濟學家所說的“人口紅利”。規模以千萬計不期而至的“民工潮”的出現,其歷史含義不止于此,更在于為解構城鄉二元結構、促進城鄉一體化趨勢提供了持續的推力。在某種意義說,農民的選擇成就了中國改革。
80年代改革目標越來越清晰,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改革是在一個開放的環境下展開的。如果說50年代初東西方冷戰格局下的封閉環境,是中國加速選擇蘇聯計劃經濟模式的根源之一,那么70年代以后的開放環境,則成為推動中國一步一步趨向市場化的重要因素。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啟動改革時,遇到了一個較為有利的國際環境。美蘇戰略對峙和經濟全球化這兩大國際因素,使中國獲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以開放促發展的機遇。當然,能否抓住“戰略機遇期”,還得看戰略謀劃。鄧小平很清楚,中國現代化所需要的資金、技術和管理經驗都只能從歐美日等國引進,對外開放主要是對這些國家開放。這種考慮也制約著改善中蘇關系的節奏。只有到了80年代中期,對外戰略調整才逐漸成形。這次調整的重點是推動中蘇關系正常化,消除了安全上的主要威脅;同時對外政策去意識形態化,打破了與東南亞國家關系的僵局;推行不結盟政策和全方位外交,積極參與聯合國事務和國際經濟組織,為中國贏得了更大的外交空間。80年代的外交布局是整個改革開放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外政策的中心目標轉到為國內現代化建設爭取一個有利的外部環境上來。從周邊環境看,中國四周是許多迅速發展的市場經濟,這些既可作為中國的重要市場,又可作為投資的來源,也構成了中國持續的壓力和動力。[注]1992年,鄧小平在南方談話中談道:“抓住時機,發展自己,關鍵是發展經濟。現在,周邊一些國家和地區經濟發展比我們快,如果我們不發展或發展得太慢,老百姓一比較就有問題了。”參見《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75頁。香港、臺灣以及散居在東南亞和北美的華人中有許多企業家,這些人起到中國大陸與世界經濟溝通的橋梁作用。
外部因素的引入對中國的改革和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第一,注入增長動力。經濟學家對中國“經濟奇跡”有不同的解釋,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肯定對外開放對增長的貢獻。除了可以利用外資彌補發展中國家通常面臨的資金瓶頸以外,主要還有兩點貢獻:一是通過引進技術的方式,加速本國的技術變遷,進而提升產業結構。任何一項技術進步都與開放有關,都是直接引進或在模仿基礎上的創新。二是利用世界自由貿易秩序,通過進入國際市場獲得增長動力。中國成功地利用了后發優勢。有人甚至把中國的高增長歸因于外部因素,認為“過去30年的發展與其說是中國的奇跡,還不如說是世界帶來的奇跡”。中國不過是加入了世界潮流,搭上了全球化的便車。換句話說,中國趕上了一個好時代。這種分析不無道理,但是仍然需要解釋,同樣的條件為什么唯獨中國發展起來了?這顯然與中國內部因素有關。例如,穩定的政治環境、高信用的政府、低通貨膨脹、高儲蓄高投資、低廉的土地租賃和勞動力成本等,這些增長因素在制度創新中得以釋放。
第二,引入市場規則。對外開放在引進外資的同時,也引進了新的規則和制度。1979年初,鄧小平請原資本家榮毅仁出來主持引進外資之事,具有象征意義。榮毅仁當面向鄧小平提出,“利用資本主義資金,也應用資本主義去對付”,得到鄧小平的首肯。[注]李鴻谷:《歷史中的榮毅仁與鄧小平》,新浪網,2005年11月3日,http://news.sina.com.cn/c/2005-11-03/12278200013.shtml。經濟特區更是市場經濟的試驗區。1992年6月,鄧小平肯定地說:“深圳就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注]《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下),第1347頁。在全國計劃經濟大環境下,經濟特區營造一個市場經濟的小環境。深圳特區開辦之初,就有“按國際慣例辦事,和國際市場接軌”的明確指向。原深圳市委書記李灝說,特區政府做的工作,主要的不是直接招商引資而是體制改革,包括勞動、工資、價格、土地使用、外匯管理、資本市場、房地產市場等一系列方面[注]楊繼繩、蕭冬連對原深圳市委書記李灝的訪談(2007年10月14—15日)。。這些改革在很大程度上是模仿國際經驗。這種市場化試驗起到了為全國探路的作用,從經濟特區到沿海開放城市、沿海開放區再到腹地,市場化因素逐步擴散開來。中國的企業經理們從與外商打交道過程中逐步理解了什么叫市場經濟,逐步學會了市場運作。對外開放把國際競爭引入中國,逼迫國內企業為提高效率而改革體制。
第三,提供思想資源,也就是思想對外開放。1978年大批政府各部門領導干部和專家出國考察看到的景象和帶回來的信息,是推動中國改革的原始動力之一。一旦開放信息,人們就會在比較中分出優劣,產生改革的愿望,說服人們接受改革的難度就會降低,也為中國提供了具體的參照系。整個80年代,中國一直在向西方學習。一種方式是走出去,派出的各類考察團絡繹不絕。同時派出許多留學生和訪問學者,80年代后期已經有一批“海歸”參與了改革決策咨詢。另一種方式是請進來。從1979年起,不斷有國外經濟專家學者被邀請到中國講學,辦培訓班,展開中外對話,甚至為中國作經濟診斷。在對外思想開放中,世界銀行起到了很重要的橋梁作用。世界銀行先后寫出兩份關于中國經濟的報告,都在中國出版。由世界銀行出面邀請國際專家學者,多次在中國或境外召開有關中國改革的國際討論會,包括有名的1982年莫干山會議,1985年巴山輪會議,1986年泰國曼谷中、韓、泰、印四國對話會等, 還有與臺灣學者的三次對話。這些報告和討論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引發出許多關于中國經濟改革和發展的新想法。
值得慶幸的是,外國專家沒有提出類似后來給俄羅斯開出的 “休克療法”的方案,沒有提出全面私有化的建議,也沒有否定必要時使用行政手段的合理性。從計劃體制轉向市場體制,沒有任何成功的經驗和現成的理論,更何況中國是一個如此巨大的經濟體,不可測的風險很大。在這個問題上中國決策層始終是清醒的,在聽取和借鑒國外經驗時,堅持自主選擇的原則,考慮中國的國情和可行性。中國的改革路徑主要訴諸自己的實踐探索,例如,價格雙軌制以及一系列雙軌運行的過渡方式就是中國本土的創造。
在中國改革和發展中,特別是在它的初期,政府特別是地方政府發揮了重要作用,扮演著不可缺少的角色,這一事實被廣泛認同。當然有批評者,但批評集中于它的利弊分析,而不是事實。
地方政府發展和改革的動力,主要來源于三個政策背景:一是中共十一屆三中會以后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經濟績效成為官員政績考核的主要標桿。這給地方政府官員提供了追求GDP的強有力的激勵。二是中國改革是漸進的,主要訴諸局部試點取得經驗,這就賦予地方政府更大的自主權,包括創制權。地方政府根據本地情況試驗不同的改革舉措,在發展模式上具有創造性。例如,江蘇發展鄉鎮企業的蘇南模式,浙江發展私營企業的溫州模式,廣東發展三來一補、中外合資企業的模式,都是先由地方創造,后來得到中央肯定并推廣的。三是財政分權。從1980年開始實行財政包干制,“分灶吃飯”,強化了地方政府的發展動力,地方政府掌握較大的行政、資源、經濟控制權,努力運用市場來發展地方經濟以擴大地方財力,解決就業和貧困等地區性難題。
這里涉及對改革中政府與市場關系的討論。有兩種不同的解釋,一種解釋強調政府的主導作用,特別是地方政府的獨特作用。香港經濟學家張五常在《中國的經濟制度》一書中高度認可地區競爭的制度,他認為這是歷史上最好的制度,是“中國奇跡”的秘訣[注]《張五常談中國經濟制度》,南方網,2007年12月10日, http://view.news.qq.com/a/20070422/000017_2.htm。。一種解釋強調市場化演進的自發性。認為市場經濟是所有參與者(包括政治家)在無形之手控制下進行的追求利益的過程,“改革自己創造了一條通往市場經濟之路”[注]張維迎、易綱:《中國漸進式改革的歷史視角》,景維民主編:《從計劃到市場的過渡》,第60頁。。美國經濟學家科斯與助手王寧寫了一本書叫《變革中國》,他們認為中國走上市場經濟“并非有目的的人為計劃”,而是邊緣化群體帶動的一場“邊緣革命”,是“人類行為的意外結果”[注]〔美〕羅納德·哈里·科斯、王寧著,徐堯、李哲民譯:《變革中國:市場經濟的中國之路》,中信出版社,2013年,第1頁。。
80年代改革有自發因素,有些改革完全不在決策者預料之內,譬如農村改革就有所謂“邊緣革命”的色彩。正如鄧小平所說,包產到戶是農民搞起來的,鄉鎮企業異軍突起完全沒有想到。鄉鎮企業的崛起,根本的動力是改革激活了農民的致富欲望和他們中間“能人”的企業家精神。有資料說,浙江的數十萬名私營企業主大多數是從當年的打工者行列中走出來的,“尋覓財富和商機的漂泊的歷程,成就了他們駕馭市場經濟的本領”[注]慎海雄、周效政:《享受前所未有的流動自由 中國每年人口流動過億》,新華社, 2002年10月1日。。市場機制一旦引入就具有為自己開辟疆域的力量,我理解科斯所說的“邊緣革命”就是指的這種市場力量。所謂市場力量并不玄奧,就是指進入市場的各類主體為追逐利益自發地拓展市場,這種力量無遠弗屆,無孔不入,所謂市場經濟的效率便是由此而來。
那么,是不是說中國改革完全是自發力量推動的呢?絕對不是。前面說到,農村改革是農民的愿望和選擇,但也不能完全歸結為農民的自發行動。在這場改革中,從中央到省、地、縣、社都能看到一些領導干部的身影。只有農民的選擇,沒有領導者的思想轉變和政策的跟進,農村改革也不可能在短期內取得全國性的突破。歷史上農民有過多次包產到戶的要求,都由于政策強行糾正而未能如愿。多數地區鄉鎮企業的興起離不開國家政策和地方政府的扶持,政府層級越低,扶持鄉鎮企業的積極性越高。
許多地方性試驗是由地方政府主導的。例如,興辦經濟特區的決策就是中央與地方共同推動的,招商引資的主體仍然是政府。政府為吸引外資提供各種優惠條件和軟硬件設施,如通路、通電、通水、平整土地等基礎建設。政府還提供信用擔保,沒有政府信用外商很難放心投資。市場主體的自發開拓與政府的放權和組織市場是一個過程的兩個方面。把政府與市場看作是對立的兩極,這是不對的。政府既是改革的對象,也是市場化的推動力量。尤其在早期,市場體系沒有建立起來,市場主體弱小的時期,政府的作用更加凸顯。政府放開準入限制,但并不是只要放開市場就能自發形成,政府扮演了組織市場的角色,包括提供場地、建設市場、扶持市場主體等。
有學者提出,地方領導干部的動力,來源于為升遷而展開“錦標競賽”“登頂比賽”,其制度背景是人事上的中央集權與經濟上的地方分權。從利益驅動的角度理解市場化改革的動力具有深刻性,用經濟學家的話說,就是“把激勵搞對”。不過,以“理性人”觀點解釋地方領導干部的動機,不具有完全解釋力。事實上,“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并不一定有更多的升遷機會,反而要承擔很大政治風險。如支持農民包產到戶的領導干部,并不是有什么利益可以追求,而是出于對農民極度貧困的深深同情和愧疚,以及由此激發出來的責任感。沈祖倫(時任紹興縣委書記,后任浙江省省長)回憶說:當年改革之所以有那么大的闖勁,是因為“看到農民的苦難”,“為了讓農民從苦難中擺脫出來,不怕與黨在農村的傳統政策相違逆,不怕去探索當時上級不允許做的事,不怕丟‘烏紗帽’”[注]沈祖倫:《改革初期我們的闖勁來自哪里》,《炎黃春秋》2008年第9期。。這或許是第一代改革者最寶貴的精神遺產。
地區競爭是80年代市場競爭的重要方面。地方政府代替企業進入市場,成為競爭的主體。地區競爭包括資源競爭、貸款競爭、價格競爭。一是吸引外部企業和資源流向本地,招商引資成為80年代地方政府的主要工作。二是爭取上級政府尤其是中央政府的投資項目,爭優惠政策。三是積極扶持本地企業發展,采取各種優惠政策,例如“稅利減免”“稅前還貸”等。把財政收入的一部分利潤留給企業,然后再以各種收費的形式向企業要錢。當時主要是扶植鄉鎮企業,因為鄉鎮企業發展勢頭最強勁,效益也最好。
地區競爭還有一種特殊的方式,就是競爭改革開放試點權。從興辦經濟特區、沿海開放城市到經濟技術開發區等,都能看到地方政府高度的積極性。原因在于,漸進式改革是一個非均衡發展模式,開放試點權意味著各項優惠政策,如廣東、福建兩省就通過財政包干獲得了更多的發展財力。經濟特區在實行新體制、項目審批、法規制定、外匯使用、稅率等方面都有很大的自主權,可以試行與內地不同的體制,以市場調節為主,以外資為主,三資企業享受遠低于內地的稅率。沿海開放城市和經濟技術開發區享受部分特區的優惠政策。試點地區率先形成新機制,對于外地資源有很強的虹吸效應,內地省份的人才、資源紛紛流入,因此當時有所謂“孔雀東南飛”的說法。在某種程度上,地區發展差別源于非均衡發展政策。
地方分權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使地方政府成為經濟增長的推手,是市場化改革的一個促進因素。地區之間的競爭迫使地方政府給企業更多的授權,特別是扶持鄉鎮企業和吸引外來投資,這促進了體制外經濟的發展和市場份額的增長。另一方面,它也強化了地方所有制,出現相互封鎖、重復建設、爭奪原材料等各種弊端,妨礙生產要素的跨地域流動和全國性統一市場的形成。早在1980年,薛暮橋就提出這種“諸侯割據”的問題值得警惕。地方分權和地區競爭對中央宏觀調控提出了新的挑戰。中央決策層也面臨兩難抉擇:既需要地方有更多的試驗,為此默許甚至鼓勵地方政府“變通”政策,又需要維護政策的權威性和統一性;既要保持快速增長的勢頭,又要保持宏觀經濟的穩定,避免經濟過熱。在這兩端的取舍上,高層是存在分歧的。從地方角度看,“變通”中央政策成為政府運作的常態。利用高層口徑上的矛盾和政策上的模糊性,做自己認為正確的和對自己有利的事情,所謂“遇到黃燈跑步走,遇到紅燈繞道走”,80年代地方許多試驗都是在違背指令的情況下干起來的。有人甚至說,任何一項改革的突破都是從違法開始的。80年代不僅存在地區競爭,還存在中央與地方的博弈,突出反映在抑制投資膨脹的問題上。按照房維中的說法,“在現行的體制下,你要求地方服從全局,無異于與虎謀皮”。放權讓利改革帶來財政預算“雙下降”,即國家預算在國民收入中的比重大幅下降(預算外資金大幅增加),中央財政在全國財政收入的比重下降。許多年份中央赤字地方盈余,靠向地方借錢過日子,這使得“中央與地方的博弈,地方占上風”[注]房維中:《十三年紀事》,中國計劃出版社,第43、106頁。。房維中的說法透露出雙重體制下宏觀調控的無力感。地方政府占主導地位的改革和發展模式,還面臨另一種挑戰,即政府過度介入市場,甚至直接成為市場主體,容易形成畸形政商關系,其結果必然是權力尋租現象泛濫,腐敗盛行。然而,無論怎樣,都不能否定地方政府在經濟增長和市場化改革中的重要作用。
1986年,萬里有一篇很重要的文章,講決策的民主化和科學化,批評過去拍腦袋決策的現象[注]萬里:《決策民主化和科學化是政治體制改革的一個重要課題》,《人民日報》1986年8月15日。。80年代的決策很難說達到了民主化科學化,但的確與以往少數人拍腦袋決策不同,決策的基礎擴大了,最突出的變化是引入了決策咨詢機制。
最早是在1979年6月,國務院財經委員會成立了四個調查研究小組。1980年成立了國務院經濟體制改革研究辦公室(以下簡稱“體改辦”)、國務院經濟研究中心,隨后又成立了國務院技術研究中心和價格研究中心。體改辦是一個常設機構,通過它把中央國家機關18個研究機構的力量組織起來,進行體制改革研究。1982年5月,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以下簡稱“體改委”)成立,趙紫陽兼任主任,薄一波、杜星垣、安志文、周太和、童大林為副主任。體改委的職能主要有兩項:一是負責制定改革的總體規劃,二是加強對經濟體制改革的指導和協調。與此同時,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成立,它的另一塊牌子是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在杜潤生旗下聚集了一大批有志于農村改革的中青年人才,80年代關于農村改革的五個“一號文件”都出自這個機構。1985年,國務院三個研究中心合并,成立了國務院經濟發展研究中心。這些機構的建立為學者主要是經濟學者參與改革決策搭建了一個平臺,實際參與到改革研究的專家學者遠遠超出這一范圍。80年代是一個學術復興時期,經濟學發展尤其繁榮,各種經濟學研究團體發展迅速,經濟改革的研究方興未艾,如中國社科院經濟研究所、工業經濟研究所等院所就是經濟研究的重鎮。
80年代的決策者有一種開放的心態。一方面是因為改革有許多未知領域,充滿著風險。究竟怎么改,誰都看不太清楚,亟須“大腦”和“大腿”。所謂“大腦”,就是為決策提供新思想和可選擇的方案;所謂“大腿”,就是作廣泛的調查研究,提供各方面的真實信息。另一方面也得益于80年代較濃的民主風氣。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可以面對面地與黨和國家領導人討論問題,甚至可以直言不諱地爭論。經濟改革的各種試驗和理論探索,是受到特殊保護和鼓勵的。80年代和90年代初,有人想把意識形態爭論延伸到經濟領域,一次是1983年清理精神污染,一次是1987年反自由化,一次是1989年以后,每次都有人想把反自由化引入經濟改革領域,但都被制止。特別是最后一次,鄧小平親自出面,解決了經濟領域姓“社”姓“資”的爭論。這為80年代經濟改革的討論創造了一種寬松的環境。許多人認可,在40年的改革歷程中,80年代是知識分子特別是經濟學人參與度最高、影響最大的一個時期,經濟學是最活躍的一個領域。
80年代活躍著一大批經濟學者,包括老中青三代。值得慶幸的是,上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的中國已經形成了相當規模的現代經濟學人群體[注]根據朱嘉明的劃分:體制內的經濟學人有薛暮橋、許滌新、孫冶方、駱耕漠、林里夫、狄超白、顧準、于光遠、楊培新、馬洪等;學院派有馬寅初、陳瀚笙、陳岱孫、巫寶三、陳振漢、張培剛等;出生于20年代,在民國年間接受大學教育的還有劉國光、董輔礽等;出生在1930年前后,1949年后入大學的經濟學人有周叔蓮、孫尚清、吳敬璉、烏家培、張卓元、趙人偉等。參見朱嘉明:《馬洪:一位知行合一的經濟學家》,《經濟觀察報》2018年3月19日。。他們有著豐富的經濟思想資源,包括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和不同流派的西方經濟學,而且多少還有市場經濟的生活記憶。在老一代經濟學家中,對80年代改革影響最大的無疑是三個人:一是薛暮橋、二是馬洪、三是杜潤生,他們既是財經官員又是著名經濟學者,有著豐富的實踐經驗,還是80年代幾個重要咨詢機構的負責人,對許多重大決策有著直接的影響力。除此之外,還有一批老一代學者。有意思的是,這些人50年代參與建立計劃體制,80年代又成為破除計劃體制的改革派領袖。中年的經濟學家包括劉國光、趙人偉、吳敬璉、張卓元、厲以寧等。
80年代一個獨特現象,是青年經濟學人群體的崛起。他們大都于1949年前后出生,有上山下鄉的經歷,“文化大革命”結束后考上大學。他們對中國的現狀特別是農村的落后現狀有過切近的觀察和感受,自發組織起各種沙龍,討論中國發展面臨的問題。不同于參與西單民主墻運動的那批青年人,他們認同中共經濟現代化的路線,認為中國問題的解決,出路在于發展經濟、實現經濟現代化。他們關注的重點領域在經濟體制改革而不是政治體制改革,這與鄧小平經濟上放開、政治上控制的改革理念相吻合,因而為決策者借重。最初有所謂“改革四君子”被高層召見咨詢的故事,此后有更多的年輕人被約到國務院會議室談中國的經濟改革,領導人出差還特地叫上年輕人隨行,了解他們的想法和建議。其中最有名的是“農村發展研究組”,開始是一個體制外自發成立的組織,后來被吸納到體制內,在80年代的經濟改革中發揮了特殊的作用,今天一大批財經高級領導干部和知名經濟學家都出自這一群體。
80年代有自由討論的空氣,關系改革的每一個話題都有廣泛的討論,甚至激烈的爭論。爭論的問題涉及改革方向,但更多的是對于如何過渡提出了各種思路和方案。在諸如過渡期通貨膨脹有害還是有益、改革是局部試驗還是整體推進、企業改革優先還是價格改革優先、保增長還是保穩定、是否應當以放慢增長速度為代價為改革創造寬松環境、雙軌制是一個發明還是一個怪胎等諸多問題上,存在不同認識甚至激烈的辯論。從歷史的角度講,各種意見都有其合理因素,這種辯論對于減少決策的盲目性,降低風險,推進改革十分必要。有意思的是,當年主張整體改革的學者和主張雙軌制的學者后來都得了獎。
當然,究竟哪一種思路為決策者接受形成政策,受多種條件的影響。與經濟學家相比,政治家考慮的因素更多,他處在各種矛盾和壓力的交匯點上,不只考慮方案是否自洽,更要考慮它是否可行,需要看三步走一步,評估各方反應和預期效果。決策者必須平衡各方利益,包括部門意見、地方意見以及社會公眾承受力。還有一點同樣重要,就是如何取得高層共識。所有經濟決策首先是政治決策,必須獲得政治共識。這就涉及80年代的領導體制。80年代中共領導體制是在中共十二大上基本確立的,仍然是一個一線、二線體制。以胡耀邦為總書記的中央書記處和趙紫陽任總理的國務院處于一線,鄧小平、陳云、李先念等老一代領導人處在二線,鄧小平為核心,其次是陳云。盡管有兩任總書記的更換,但以鄧小平為核心的體制沒有改變。
一般稱鄧小平為改革的總設計師,事實上,鄧小平并沒有提出改革的總體藍圖,而是有一個很清晰的發展藍圖,就是分三步走實現現代化的目標。確立了這樣的目標,也就確立了一個標準,只要有利于發展生產力,有利于改善民生,什么方式都可以嘗試,國外的各種經驗都可以拿來借鑒,這就為改革開放試驗開出了巨大空間。鄧小平的思想是開放式的,對于經濟改革,他是很放手的,只提出一些原則要求,至于具體怎么改,是“摸著石頭過河”,鼓勵大家“大膽地試,大膽地闖”,及時總結經驗,對的堅持錯的改正,可以允許犯錯誤,但不允許不改革。對于意識形態之爭,鄧小平的方針是“不爭論”,因勢利導,用事實說活。當時國務院總理說,如果沒有鄧小平在背后支持,許多改革不可能推行。特別是在1992年的歷史關口,鄧小平發表南方談話,堅定維護改革開放事業,推動中國改革最終跨過了市場化這道門檻。“鄧小平拯救了改革開放”[注]田紀云:《懷念小平同志》,《炎黃春秋》2004年第8期。。鄧小平發表南方談話及中共十四大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目標以后,中國改革突破了意識形態障礙,進入到一個新的歷史階段。那么,鄧小平對80年代改革有沒有遺憾?我認為是有的。1993年9月16日,鄧小平同其弟弟鄧墾有過一次談話,他不無憂慮地說:“過去我們講先發展起來。現在看,發展起來以后的問題不比不發展時少”, “少部分人獲得那么多財富,大多數人沒有,這樣發展下去總有一天會出問題”[注]《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下),第1363—1364頁。。 不只是財富分配方面,權力制約、道德重建等諸多方面都存在一些問題。當然,改革中的問題只有通過進一步改革才能找到解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