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鵬/文
所謂刑事審判監督程序啟動事由,是指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的可以啟動審判監督程序的各種因素。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42條與第243條對審判監督程序的啟動事由作出了規定,第242條列舉規定了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的五種申訴情形,作出了可能影響定罪量刑的限制;第243條規定人民法院和檢察機關啟動審判監督程序的理由依據的均是認為原審生效裁判“確有錯誤”。這種立法比較粗糙、模糊,不容易操作,造成司法實踐中審判監督程序啟動難、刑事錯案發現難,因此對于啟動事由應當限制細化,使其更加科學完善,具備可操作性,以有助于我國刑事審判監督程序的改革與完善,促進刑事錯案的順利糾正。
我國前后三部刑事訴訟法典一直將審判監督程序的啟動事由定位于“確有錯誤”,只有人民法院或者檢察機關認為生效裁判在認定事實上或者適用法律上確有錯誤才能啟動再審或者提起再審抗訴。囿于立法對“確有錯誤”的明確規定,法學理論界與司法實務界普遍將“確有錯誤”認作成為了審判監督程序的啟動事由,是否啟動就要依據生效裁判是否被查明“確有錯誤”。但是從根本上來講,這恐怕是對審判監督程序啟動事由的一種誤解,如果我們從應然角度作一些深入考察,對于該啟動事由則會有新的認識和判斷。第一,“確有錯誤”的定位導致審判監督程序自身邏輯混亂。以“確有錯誤”為事由,難免陷入未有審判先作出裁定判決結果的嫌疑,即未審先判(定),還未有重新審判就知道該生效裁判確有錯誤,這不符合司法邏輯,也不符合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把“確有錯誤”作為啟動再審事由實際上是將再審結果倒置成為再審前提,生效裁判是否確有錯誤按照事物發展的邏輯來講,應該是啟動審判監督程序之后重新審理的結果,而不應該是審判監督程序啟動的前提。第二,“確有錯誤”定位造成審判監督程序啟動與審判監督程序本體的關系錯位與混亂。一方面,再審事由要求啟動審判監督程序必須首先確認原審“確有錯誤”,另一方面,審判監督程序本身應該具有兩種基本的處理結果:予以改判或者維持原判。如果以“確有錯誤”為啟動事由,理論上已經實質性地決定了原審必須改判,那么勢必使再審法官有原審確有錯誤的先入之見,審判監督程序本身就會被虛化、形式化。而司法實踐也表明以“確有錯誤”為由進入審判監督程序案件并不是一定改判,其中直接維持原判的也不在少數,這說明以“確有錯誤”為由啟動審判監督程序的案件,卻以沒有錯誤而維持原判,豈不是自相矛盾?第三,“確有錯誤”定位造成司法機關恣意啟動審判監督程序。何謂“確有錯誤”?如何界定內涵與外延?標準在哪里?立法沒有明確規定。因此,人民法院、檢察機關就擁有了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如果兩大司法機關任意一家認為原審裁判“確有錯誤”,即使該生效裁判并不構成較為明顯錯誤,或者該錯誤對當事人的利益并無較大影響,司法機關也有可能會啟動審判監督程序。抑或原審裁判確實存在較大錯誤,而法檢卻認為該錯誤無足輕重,并不構成影響定罪量刑的錯誤,也就不會啟動審判監督程序。實際上不管任何一種做法都是對當事人利益的損害,即人民法院和檢察機關啟動審判監督程序隨意性比較大。第四,上述情形最終會損害司法公正。如果將啟動審判監督程序的事由定位在“確有錯誤”,那么事實上就等于排除了維持原判的可能性,使結果呈現出單一可能性,審判監督程序失去了基本的正當性,程序公正得不到必須的保證。因為程序的一個本質特征正是在于結果的待定性和多元可能性,失去這一特征,再審會變相成為一個行政性的處理過程,而非實質意義的司法審理過程。[1]另外,將“確有錯誤”作為啟動審判監督程序事由會導致越是疑難復雜申訴案件,越是難以啟動審判監督程序,因為越是疑難恰恰是更加難以確定“確有錯誤”。而實際情況是,越是疑難案件,越可能存在錯判可能。從當事人視角看,申訴案件以“確有錯誤”為前提,除非“亡者歸來”“真兇再現”等情況,一般都很難證成其申訴理由的確定性,也只是有疑,這就容易導致一些案件申訴救濟途徑被堵塞。最終,實體公正也會受到損傷。所以,非常有必要對審判監督程序啟動事由重新定位。
建議將啟動審判監督程序事由定位于 “疑有錯誤”。龍宗智教授通過對刑事審判監督程序的法理分析,認為在審判監督程序問題上存在兩種原則性分歧,即“有錯才糾”和“有疑即糾”,而長期以來,中國司法一直秉持前者而忽視后者,但今天看來似應重新選擇,應從前者“走向”后者。[2]如此一來,是否啟動審判監督程序,人民法院和檢察機關僅需在受理申訴環節審查是否“疑有錯誤”,如果“疑有錯誤”即可啟動審判監督程序,至于是否“確有錯誤”則留給審判監督程序本體,由人民法院通過重新審判加以判斷。對于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申訴理由也不能以“確有錯誤”為標準,而是以生效裁判“疑有錯誤”為標準,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只要提出的是合理懷疑,打破審判結果的唯一性即為符合條件,避免先定后審。這樣符合司法邏輯,可以保證審判監督程序的實質意義,解決審判監督程序啟動難的問題,司法公正也能夠得到基本保證。
從保障被告人的權益出發,合理規制刑事再審事由,應根據最終判決是否有利于被告人,將再審事由區分為有利于被告人的再審事由和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事由,使再審發揮糾錯功能,維護被錯判者的合法權益,維護司法權威。這有助于遵循一事不再理原則和既判力原則,對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進行嚴格規制,盡可能地避免對被告人的再次追訴,更好的保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3]
1.發現了法官在原審時并不知情的新證據、新事實,直接依據這些新證據、新事實,或者將這些新證據、新事實與原審時已經收集的證據相結合分析,完全有理由認定被告人罪輕甚至無罪。此處明確規制兩點:什么是“新證據、新事實”;“新證據、新事實”的判斷標準。這樣基本可以杜絕司法實踐中法官之間由于對“新證據、新事實”的認識不一致造成審判中的臆斷、猜測情形。
2.根據其他的生效裁判,先前在原審時采證的對被告人不利的書證、物證已經證明是變造或者偽造的。
3.根據其他的生效裁判,原審時對被告人做出不利鑒定、證詞的鑒定人、證人,已經證實有偽證行為的。
上述2、3兩項事由對因為證據不實提起的再審設置了一個前置程序,即要有其他生效裁判能夠證明證據存在缺陷的前提,才能促使審判監督程序啟動,這就改變了再審事由中 “證據不確實”“證據不充分”的立法表述,便于操作。
4.該案在原審時,審理法官有徇私舞弊、枉法裁判、貪污受賄行為,已經生效裁判確定的。該項事由明晰了兩點:第一,法官的徇私舞弊、枉法裁判、貪污受賄三種行為與原審生效裁判之間必須存在因果關系;第二,法官的這三種行為要由其他的生效裁判來證明。這就為由于司法腐敗引起的再審設置了前置程序,要有生效裁判來證明。這事實上是設置了客觀標準,避免了法官自由裁量,減少了啟動的任意性。
5.另案裁判作為原審裁判的主要依據,已被依法變更或者撤銷的。根據此項事由啟動審判監督程序,主要是因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另案裁判已被撤銷或者變更,原審裁判自然失去正當性支撐。
6.原審裁判在適用法律上“疑有錯誤”的。該項事由主要包括:適用已經失效或者尚未生效的法律或者司法解釋的;違反法律關于溯及力規定的;引用法律條文不當導致裁判明顯錯誤的;違反法律位階適用規則的;錯誤確定被告人法律責任的(包括認定罪名錯誤,混淆了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一罪與數罪的界限的)。此處對所謂的適用法律錯誤作了明確限定,相較于刑訴法規定的“原判決、裁定適用法律確有錯誤”更加具體明確,便于操作。
7.原審裁判量刑明顯不當的。具體包含以下幾種情形:未認定有法定量刑情節而超出了法定的量刑幅度;在法定量刑幅度內量刑明顯不當應該限定在應判刑罰與實判刑罰的差距超過3年有期徒刑的量刑畸重畸輕案件;加重或者減輕主刑刑種的;不該適用附加刑而適用附加刑或者應當適用附加刑而沒有適用的。有觀點認為,適用法律確有錯誤包含量刑明顯不當。筆者認為,二者不可混為一談。“適用法律確有錯誤”應當是指生效裁判所依據的法律條文不正確,而量刑明顯不當應該是指在適用法律條文正確的前提下的量刑出現了畸輕畸重。
8.違反刑事訴訟程序的。主要包括:未依法組成審判組織的;應公開審判而沒有公開的;違反回避法律規定的;剝奪被告人辯護權的;辯護人非法獲得辯護權或者代理人非法獲得代理權,而生效裁判是在此辯護權或者代理權的基礎上做出的;應為被告人指定辯護人卻未指定的;違反審判管轄規定的;非法傳喚或者所作傳喚無效,造成當事人或者其代理人沒有出庭而做出生效裁判的;非法送達一審裁判文書造成當事人喪失上訴權的。這里把違反訴訟程序的行為作為啟動再審事由,突出了程序公正價值。
1.原審時采證的對被告人有利的物證、書證根據生效裁判已經證明是偽造或者變造的。
2.對被告人做出的有利證詞、鑒定的證人、鑒定人,經生效裁判確定有偽證行為的。
3.經生效裁判確定案件原審法官在審理該案件時,有貪污受賄、徇私舞弊、枉法裁判行為的。
4.發現了原審時不為法官所知的新的事實、證據,證明已經生效的無罪裁判或者輕罪裁判有錯誤,對被告人涉嫌犯罪可能判處3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此項事由啟動審判監督程序必須符合我國刑法有關追訴時效的規定,并且必須在發現新的事實、證據之日起一年內提出。
依據上述事由啟動審判監督程序,最后再審結果可能不利于被告人。上述四項再審事由為啟動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設置了比較嚴密的限制性條件。這種限制有利于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相平衡,也有利于實現刑事司法資源效益的最大化。
我國1979年、1996年、2012年三部 《刑事訴訟法》關于有權主體啟動審判監督程序的事由與無權主體申訴再審事由均是分別加以規定的,這兩種規定并不完全一致。現行《刑事訴訟法》第243條規定了人民法院與檢察機關作為審判監督程序兩大啟動主體,啟動事由規定表述是一致的,都是認為生效裁判“在認定事實上或者適用法律上確有錯誤”,而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不是啟動主體,沒有直接的啟動刑事審判監督程序權利,僅有申訴權利。第241條規定: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對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裁定,可以向人民法院或者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訴,但是不能停止判決、裁定的執行。也就是說,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認為人民法院生效裁判是錯誤的,可以依法向有權機關申訴,即僅僅規定了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申訴權。但是“申訴不能直接引起審判監督程序的啟動,它并沒有被納入到訴訟程序中去”[4],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的申訴只是兩大司法機關啟動審判監督程序的材料來源或者說是啟動線索。從法理上講,當事人作為案件結果的直接承受者,卻無法對審判監督程序的提起產生決定性的影響,不能有效地保障自身的合法權益,這是明顯不合理的,違背了程序啟動的平等性。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因為冤屈等因素會積極地申訴,但是又沒有啟動審判監督程序的約束力,這就造成其重要性和地位不相稱的狀況。這樣的制度安排是對當事人等申訴的輕視和褻瀆,使得真正的錯案長久得不到糾正。[5]雖然筆者贊同賦予當事人申請再審權利,建立當事人刑事再審申請制度,但是限于本文主旨,在此只能以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僅僅享有申訴權利,探討完善刑事再審事由。第242條規定了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申訴符合五種情形之一,人民法院應當重新審判。此五種情形,實質上也是再審事由。人民法院或者檢察機關受理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的申訴之后,立案復查,審查判斷的就是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申訴是否具有此五種情形之一。符合情形之一,人民法院應當決定啟動審判監督程序,重新審判原案,或者檢察機關按照審判監督程序,向人民法院提起抗訴,人民法院進行重新審判。所以,從實質上來看,刑事訴訟法對于啟動審判監督程序的有權主體的啟動事由與無權主體的申訴事由是一致的,基本上是實體與程序兩部分。
建議統一不同主體啟動(或者申訴)審判監督程序的事由表述,將其一致化。明確規定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再審申訴事由與檢察機關提起再審抗訴事由、人民法院啟動審判監督程序事由相一致,三者申訴或者啟動審判監督程序事由標準表述完全相同,不能各行其是。同一個事由,當事人一方可以據此提起再審申訴,檢察機關可以據此提出再審抗訴啟動審判監督程序,人民法院據此審查啟動刑事審判監督程序重新審判,最終殊途同歸,發揮審判監督程序的救濟功能作用,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通過重新定位、明確區分啟動刑事審判監督程序事由以及統一啟動事由表述,實現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之間的平衡,確保刑罰懲罰的正當性,也體現了歸責的正當性,基本做到了刑事審判監督程序啟動事由的確定性、具體化、科學化,消滅了法律用語的模糊性,嚴格控制刑事審判監督程序的隨意啟動,結合刑事再審案件受理與管轄等制度規定,可以使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符合條件的再審申訴順利地進入刑事審判監督程序,使不符合條件的再審申訴服判息訴。
注釋:
[1]陳艷風:《刑事再審程序啟動條件辨思》,載《廣西社會科學》2016年第4期。
[2]龍宗智:《聶樹斌案法理研判》,載《法學》2013年第8期。
[3]付文婷:《刑事再審事由問題研究——以“李昌奎故意殺人案”為例》,蘭州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第9頁。
[4]參見葉青主編:《中國審判制度》,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3頁。
[5]隨亮田:《中國刑事再審程序的提起主體制度——以聶樹斌案、王書金案為例》,載《中國石油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