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正芒 李國亮
1943年秋冬,世界反法西斯陣營內相繼召開了三次高層會議——1943年10月19日至30日,蘇、美、英三國外長于莫斯科召開會議;11月22日至26日,中、美、英三國首腦在埃及開羅舉行會議;11月28日至12月1日,美、英、蘇三國首腦于伊朗首都德黑蘭舉行會晤。三場會議召開時間緊湊,是二戰轉折時期同盟國就戰時及戰后問題的一次高密度表態。其中,莫斯科三國外長會議后發表了《四國關于普遍安全的宣言》,這是中國繼《聯合國家宣言》后第二次與美英蘇強國一起簽署有關國際事務的宣言,標志著中國“四強”的身份獲得確認*王建朗:《反法西斯戰爭時期的中國與世界》第5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8頁。;開羅會議則是二戰時期蔣介石代表中國參加的唯一一次盟國首腦會議;德黑蘭會議期間,斯大林對《開羅宣言》的認可,使得中國在開羅會議上取得的成果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證*德黑蘭會議期間,丘吉爾曾詢問斯大林是否看過即將發表的開羅會議有關遠東問題的宣言。斯大林回答說,他看過了,他完全贊成這個宣言和它的全部內容,并說朝鮮獨立是理所當然的,而滿洲、臺灣和澎湖列島應當歸還中國。盡管其代價是將大連辟為自由港,損害了中國主權,但斯大林對《開羅宣言》的肯定使得中國在開羅會議上的成果獲得一定程度的保證則是無疑的。參見沈志華主編:《蘇聯歷史檔案選編》第17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456—457頁;《德黑蘭、雅爾塔、波茨坦會議記錄摘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7—61頁。。可以說,這些會議都直接或間接與中國有關,對中國戰時及戰后局勢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有關這三場會議與中國關系的研究,以往學界多從國民政府的戰時外交或蔣介石的外交活動處著眼,并取得了不少成果*有關這三場會議的研究,學界多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論述:(1)細數、評價國民政府的戰時外交成就,特別是中國大國地位的獲得歷程。代表作有王建朗:《大國意識與大國作為——抗戰后期的中國國際角色定位與外交努力》,《歷史研究》2008年第6期;李鐵城:《中國的大國地位及對創建聯合國的貢獻》,《中國社會科學》1992年第6期;陶文釗、楊奎松、王建朗:《抗戰時期中國對外關系》第八章,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2)研究抗戰時期蔣介石的外交活動,特別是蔣介石與開羅會議的關系。代表作如馮琳:《開羅會議前蔣介石對臺灣問題的認識與考慮》,《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李華:《蔣介石與開羅會議》,《社會科學戰線》1995年第2期等。(3)研究抗戰時期的中國對外關系,尤其是在分析中美、中蘇、中英等雙邊或多邊關系時,這三場會議都是繞不開的重要節點。相關成果如吳景平:《開羅會議提供的歷史性愿景——以中美關系為中心的若干思考》,《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6期;王真:《動蕩中的同盟——抗戰時期的中蘇關系》,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而當時處于非執政地位的中共與這三場會議的關系,因其未能直接參與,加上相關材料較為匱乏,學界至今未予足夠關注,由此便造成了中共角色在此類研究中的長期缺位。然而筆者在翻閱當時的《解放日報》《新華日報》等相關史料時發現,面對1943年秋冬同盟國間密集的高層互動,中共并未沉默,其在關注、評論的同時,于決策層面也給出了相應的應對之策。盡管當時報紙刊發的文章有一定的宣傳性,與中共的內部指示確有一定區別,但社論文章本身就代表了當時中共中央的立場,因此不能因此低估其價值。鑒于此,本文即嘗試從中共視角入手,對莫斯科會議、開羅會議、德黑蘭會議作進一步的探討,以期補充、拓展相關研究,祈請方家賜正。
三場會議就縮短作戰時間、處置德日殖民地及戰犯問題、開辟歐洲第二戰場等問題進行了磋商,取得了重要成果。處于非執政地位的中共也對這些會議給予了高度關注,并通過其機關報《解放日報》《新華日報》等媒體對會議作了系列報道,闡述了自身主張。
1943年10月19日至30日,蘇聯外交人民委員莫洛托夫、美國國務卿赫爾、英國外交大臣艾登及各自軍政顧問在莫斯科舉行會議,會議最后通過了一個公報和四個宣言*一個公報:《蘇美英三國外長會議公報》。四個宣言:《中蘇美英四國關于普遍安全的宣言》《蘇美英三國關于意大利的宣言》《蘇美英三國關于奧地利的宣言》《蘇美英三國關于德國暴行的宣言》。公報及宣言具體內容參見世界知識出版社編:《國際條約集(1934—1944)》,世界知識出版社,1961年,第400—406頁。。會中,三方就是否讓中國簽署宣言發生分歧。莫洛托夫以中國未參會而拒簽一個四國宣言,但在美國的斡旋下,會議最終同意以四國名義發表宣言。*Summary of the Proceedings of the Third Session of the Tripartite Conference, October 21,1943,4 p.m.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3,General,pp.593-595;王建朗主編:《中華民國時期外交文獻匯編(1911—1949)》第8卷(中),中華書局,2015年,第403—405、407、408頁。10月30日,中國駐蘇大使傅秉常代表中國簽署了《四國關于普遍安全的宣言》。
中共對莫斯科三國外長會議的關注可以稱得上是全時段、全方位的。事實上,自魁北克會議后,國際上便盛傳英美蘇即將召開外長級會議的消息,同期的《解放日報》《新華日報》亦紛紛轉載相關新聞,表達了對該會議的關注。會議召開期間,中共更是對會議議程作了大膽推測,認定“會議的一個決定的關鍵,是立即在歐洲開辟第二戰場……這應當是會議的中心關鍵”*《莫斯科會議的金鑰》,《新華日報》1943年10月20日。。鑒于此,中共極力呼吁與會各國,尤其是“英、美一定要開辟西歐第二戰場,和蘇聯操著一樣的步伐,從東西兩方向柏林進軍。這是三國在今天最重要的任務,這是走上最后的徹底勝利的唯一道路”*《步伐一定要一致——祝三國會議成功》,《新華日報》1943年10月21日。。
會后,中共隨即對會議內容展開了全方位的報道。一方面,通過轉載路透社、合眾社、塔斯社等媒體的報道,對會議公報、宣言內容、各方回應等作了細致的披露。另一方面,積極組織撰寫新聞稿及社論,表達自身對會議的看法。如《解放日報》刊發的《歡迎莫斯科會議的偉大成功》(11月6日)、《毛澤東同志在慶祝十月革命節干部晚會上的講話》(11月7日)、《毛澤東同志電斯大林,慶祝十月革命節》(11月8日)等文都明確表達了中共對會議內容及宣言的看法。對于這一會議,《新華日報》的報道更是在時效性和深度上做得恰到好處。在得知會議結果后,11月2日的《新華日報》特發一期號外*《三國會議昨發表公告,中美英蘇簽安全宣言》,《新華日報》1943年11月2日。,對會議公報及四國宣言內容進行了專門報道。而在深度方面,粗略統計,會后《新華日報》發表的相關社論達5篇之多*分別為:11月3日社論《加強團結,縮短戰爭!——論莫斯科會議的偉大成就》、11月4日社論《我們的責任加重了——論四國宣言對中國的意義》、11月5日社論《嚴懲戰爭罪犯!》、11月6日社論《徹底消滅法西斯主義》、12月1日社論《三國會議動員了歐洲人民》。,從多角度對會議內容、成就、意義等作了解讀。
莫斯科三國外長會議后,恰逢十月革命勝利26周年紀念日。11月5日,毛澤東就此專門致電斯大林,代表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熱烈慶祝莫斯科三國會議及中國參加的四國宣言的偉大成功*《毛澤東年譜(1893—1949)》(修訂本)中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478—479頁;《毛澤東同志電斯大林,慶祝十月革命節》,《解放日報》1943年11月8日。。11月6日,中共中央辦公廳為此特意召開一個干部紀念晚會。毛澤東在晚會上高度評價了這次會議的成就,表示:“我們慶祝莫斯科三國會議的劃時代的成就,我們慶祝中國參加了偉大的四國宣言!我們共產黨人,我們八路軍新四軍,我們全國愛國的軍民同胞,應該一齊努力,堅決擁護四國宣言”*《毛澤東同志在慶祝十月革命節干部晚會上的講話》,《解放日報》1943年11月7日。。從毛澤東的電文、講話中可以看出,中共對莫斯科三國外長會議是持高度肯定態度的,對會議成果也頗為滿意。
中共在獲悉三國外長會議產生的五個文件詳情后,迅速就決議內容作了解讀。首先,有關戰時軍事合作問題。中共之前就曾推測軍事合作問題是會議的關鍵,而會議公報則明確指出,“對于縮短對德國及其歐洲衛星國戰爭所應采取的措施方面曾有率直的和詳盡的討論”,特別是其中有關盟國軍事作戰計劃“已經作出決定,并已著手準備”*《國際條約集(1934—1944)》,第401頁。。這一表述恰恰印證了中共先前推測的準確性,也顯露出中共對盟國“先歐后亞”戰略的認同與支持*有關中共對盟國“先歐后亞”戰略的認同與支持,學界已有諸多研究,本文于此不再贅述。具體研究參見張曉峰:《國共兩黨對“先歐后亞”戰略方針的分歧》,《中共黨史研究》1996年第1期;張文祿:《二戰初期中共認同“先歐后亞”戰略原因論析》,《廣西社會科學》2011年第6期。。由此,毛澤東表示:“不久的時間內,我們將看得見第二戰場的實行開辟,從東西兩面夾擊希特勒而打敗他,決定地解決歐洲的問題。歐洲問題解決,就是折斷了整個法西斯的脊骨與右手,剩下日本帝國主義這個左手,也就不難打斷了。”*《毛澤東年譜(1893—1949)》(修訂本)中卷,第479頁。
其次,有關戰后和平問題。會議文件特別是四國宣言對戰后和平問題有較為詳細的描述。實際上,中共認為戰后與戰時問題密不可分,其邏輯是:“只有切實解決了當前最重要的具體問題——縮短戰爭時間的軍事行動問題,然后,戰后保證和平的問題才有了實際的基礎。”*《歡迎莫斯科會議的偉大成功》,《解放日報》1943年11月6日。基于此,在同盟國就軍事合作達成一致后,會議有關戰后和平問題的決定亦即得到了中共的認可,認為四國宣言是四國關于戰后問題的大憲章,是“去年元旦二十六國宣言的重要發展。那次宣言奠定了聯合國在戰時的合作,而四國宣言則確立了戰后合作的基礎”*《加強團結,縮短戰爭!——論莫斯科會議的偉大成就》,《新華日報》1943年11月3日。。同時,四國宣言也明確提出:“有必要在盡速可行的日期,根據一切愛好和平國家主權平等的原則,建立一個普遍性的國際組織,所有這些國家無論大小,均得加入為會員國,以維持國際和平與安全。”*《國際條約集(1934—1944)》,第403頁。對于這一新國際組織的構想,毛澤東認為:“這種新的國際聯盟,將和戰前的老的國際聯盟(雖然在其后期有蘇聯參加在內,但那時不容許蘇聯起重要作用)大不相同,它將是真能保障和平安全的聯合機構”*《毛澤東同志在慶祝十月革命節干部晚會上的講話》,《解放日報》1943年11月7日。。這體現出他對未來新國際組織的期待。
再次,有關三國外長會議對中國的影響。對此,中共給出了較為全面的評價。一方面,中共對中國簽署四國宣言之事非常滿意,表示“我們應該認識到這個宣言的簽訂,是我國國際地位提高的有力證明……我們不僅將和英、美繼續共同行動,擊潰日寇,而且將在戰后世界占重要的地位”*《加強團結,縮短戰爭!——論莫斯科會議的偉大成就》,《新華日報》1943年11月3日。,流露出對中國國際地位上升的民族自豪感。相對應的,中國簽署宣言本身也擴大了會議的成果,加深了其影響。對此,中共在評論中亦有反映,稱會議“由于我國代表傅秉常大使的參加,使它的范圍和意義更為擴大”*《加強團結,縮短戰爭!——論莫斯科會議的偉大成就》,《新華日報》1943年11月3日。。另一方面,中共也指出了中國在簽署四國宣言后所肩負的責任,認為“我們的責任卻也加重了……我們今后就應該在行動中表示我們的決心和盡我們的責任”*《加強團結,縮短戰爭!——論莫斯科會議的偉大成就》,《新華日報》1943年11月3日。,“四國宣言發布了,爭取反法西斯戰爭全面勝利的戰鼓已經擂動了……在這里,我們的責任加重了,我們需要努力之處,比到盟邦自要更多更大,比到自己過去也要更多更大”*《我們的責任加重了——論四國宣言對中國的意義》,《新華日報》1943年11月4日。。
1943年11月22日至26日,中、美、英三國首腦蔣介石、羅斯福、丘吉爾于埃及首都開羅舉行會議,三國就聯合作戰及戰后遠東秩序問題作了討論,并簽署了《開羅宣言》。《開羅宣言》明確了日本侵略和掠奪中國領土的事實,提出了戰后對日處置的辦法,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重大成果。蔣介石代表中國參加會議并簽署宣言,標志著中國的國際地位獲得了極大的提升,“實為中外古今所未曾有之外交成功也”*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7冊,(臺北)“國史館”,2015年,第507頁。。
對于開羅會議,中共也進行了密集的報道。12月3日,《解放日報》發表題為《美中英北非會議決定加強作戰,迫使日寇無條件投降》的報道,對會議日程、與會人員、宣言內容等作了詳細介紹。10日,又發表社論《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對宣言內容作了更為深入的闡述。與此同時,《新華日報》也對會議進行了諸多報道,如《蔣主席由開羅回渝,和羅丘曾有會議》(12月3日)、《中英美開羅會議》(12月4日)等。在立場方面,《新華日報》社論《中英美開羅會議》在開頭便指出:“中英美三國開羅會議,是對日作戰的同盟國間一次極重要的會議。他的成就是不能夠忽視的”。12月10日,《解放日報》社論《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更是條分縷析地表達了對《開羅宣言》的支持,肯定宣言“對于軍事問題……這是很正確的決定”,“就戰爭的目的來說……開羅會議的這一條,也是正確的”,“關于剝奪日寇全部殖民地的決定,開羅會議也是正確的”。
中共對開羅會議及宣言的評論主要有以下兩方面內容。一是警惕日本對蔣介石誘降問題。1943年春夏,國民黨頑固派策動了第三次反共高潮,同期日本也積極對蔣介石開展政治攻勢,尤其是5月的“吳開先事件”*吳開先為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副部長、上海工作統一委員會主要負責人,在上海從事地下特工活動時被日偽憲兵、特務逮捕。1943年4月,日本政府為與重慶國民政府“謀和”,主動安排吳開先乘日本飛機由上海赴廣州。行前,日本派遣軍總司令部參謀小林少將對吳開先表示:“日本對重慶遲早必化敵為友,以期共同反蘇反共。今日準汪政權獨立及交還租借,取消特權,都是希望蔣介石回來的準備”,請向蔣介石轉達。5月7日,吳開先回到重慶,不久即受到蔣介石召見,一時傳為丑聞。延安民眾曾要求審判吳開先的叛國罪行,蔣介石則極力為其辯護。參見石源華主編:《中華民國外交史辭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33頁。及8月至9月間日本大本營報道部部長谷萩那華雄接連四次發表了對蔣介石的誘降談話*日本大本營報道部部長谷萩那華雄于1943年8月1日、8月19日、8月28日及9月11日接連四次發表對蔣介石的誘降談話,中共《解放日報》 對于谷萩那華雄的歷次誘降談話均有詳細的報道。而重慶國民政府則對此事一直保持緘默,未曾公開予以反駁,此舉引起了中共對蔣介石即將對日妥協投降的懷疑。,這些事件均極大地加深了中共對蔣介石公開投降的懷疑,表示:“吳開先及各色‘勸降大使’,尤其是最近日寇四次誘降以來,紛紛‘脫險’回返重慶,國民黨報紙一律予以贊揚歡迎。這些事實,不能不令人懷疑重慶與南京,究有多少區別……是否先反共后投降或先投降再反共的‘爭點’尚待商決?是否今日重慶的問題只在何時全面的公開的正式的投降?”*《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第572—573頁。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當《開羅宣言》昭示“我三大盟國……將堅持進行為獲得日本無條件投降所必要之重大的長期作戰”*《國際條約集(1934—1944)》,第407頁。后,中共便認為這是打擊了日本誘降的陰謀,“使日寇挑撥中、英、美三國團結,和用各式各樣的方式進行對華‘政治攻勢’的陰謀,又遭受了一棒。一切或明或暗的投降份子的頭上,也挨了重重的一擊”*《中英美開羅會議》,《新華日報》1943年12月4日。。其中邏輯不難厘清,在蔣介石代表中國參加開羅會議后,中國即與英美盟國緊緊綁在了一起,“已無與日本單獨進行和平談判的余地。重慶方面主要關心的是增加美援和對中共的關系問題”*《華北治安戰》下冊,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33頁。。而中共之前所擔心的蔣介石公開妥協投降的可能性也已不復存在,故毛澤東也斷言:“開羅會議打擊了日本誘降(但未最后放棄),堵塞了蔣介石尋求妥協之門。”*《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78頁。
二是殖民地處置問題。在這個問題上,中共的看法較為復雜。首先,中共認為“關于剝奪日寇全部殖民地的決定,開羅會議也是正確的。依照這一決定,日寇被剝奪的殖民地將達八百萬方公里,由此可以解放四萬萬人民”*《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解放日報》1943年12月10日。。但在肯定之余,中共也指出了宣言的不足,即“對于其他許多地區,還未作出具體決定”*《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解放日報》1943年12月10日。,如“沒有具體提出南太平洋各被壓迫民族的民族獨立,似仍有不夠完美之感”*《中英美開羅會議》,《新華日報》1943年12月4日。。對此,中共隨即提出自己的主張,一方面,它希望莫斯科會議的精神能在東方重現,表示:“我們希望在將來解決東方各民族的問題時,莫斯科三國會議所用于歐洲的原則,也能用到東方來。”*《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解放日報》1943年12月10日。另一方面,寄希望于中國對遠東其他被壓迫民族的示范和協助作用,因為“中國對遠東各被壓迫民族的示范和協助,尤為重要……中國實現獨立和民主的途徑,也就是遠東其他各被壓迫民族獲得真正解放的道路”*《中英美開羅會議》,《新華日報》1943年12月4日。。1945年4月,毛澤東在《論聯合政府》中所說的“我們認為開羅會議關于朝鮮獨立的決定是正確的,中國人民應當幫助朝鮮人民獲得解放”*《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86頁。,講的就是這個意思。總的來說,中共從會議精神援引到中國自身示范兩個角度亮出了自己在解決日本殖民地問題上的主張,盡管這樣的表態不可能左右盟國就這一問題的看法,但可以看出中共自身在處理殖民地問題上的態度。
1943年11月28日至12月1日,美、英、蘇三國首腦羅斯福、丘吉爾、斯大林在伊朗首都德黑蘭舉行會議,就消滅德國武裝及戰后和平合作問題展開討論。會議最重要的成果是三國就開辟歐洲第二戰場問題達成一致,這對加快二戰勝利進程產生了深遠影響。然而,會議也存在嚴重缺點,即三國為了各自利益,私下達成了某些損害別國利益的妥協或默契*參見王繩祖主編:《國際關系史(1939—1945)》第6卷,世界知識出版社,1995年,第292頁。,這對戰爭進程與戰后國際關系的發展都造成了不良影響。在得知會議消息后,中共迅速對德黑蘭會議及宣言展開報道并給予高度評價。12月8日,《解放日報》在頭版發布《斯丘羅德黑蘭會議決定,從東西南三面摧毀德寇》的消息;《新華日報》刊登頭條文章《羅斯丘簽三強宣言》,當日的社論也及時跟進,對會議宣言進行了深入的點評,認為“這次會議,的確是決定著人類命運的會議,是保證民主國家勝利和奠定戰后永久和平的基石的會議。我們熱烈的予以歡迎”*《保證勝利的會議——論蘇美英三國宣言》,《新華日報》1943年12月8日。。《解放日報》12月10日社論指出:“我們讀了德黑蘭會議的三國宣言,讀到這個對納粹德國的總攻擊令,大感滿意。”*《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解放日報》1943年12月10日。
對于會議發表的兩個宣言*這兩個宣言分別是:《蘇美英三國德黑蘭宣言》《蘇美英三國關于伊朗的宣言》。參見《國際條約集(1934—1944)》,第407—410頁。,中共主要從兩個方面作了解讀。一方面,在軍事問題上。中共根據宣言中“我們已就將從東面、西面、和南面進行的軍事行動的規模和時間,商得完全的協議”*《國際條約集(1934—1944)》,第408頁。的條文,斷定盟國已就開辟歐洲第二戰場問題達成一致,稱:“這乃是德黑蘭會議最重要的成功。三國宣言,就是一個對法西斯德國總攻擊的命令……這就是說,望眼欲穿的第二戰場,德寇所最懼怕的第二戰場,盟國之間早已在原則上一致同意了的第二戰場,現在更具體地在規模上和在時機上都已經商定了。致德寇于死地的最后一擊,這一個世界歷史上空前未有的大決戰,已經從德黑蘭得到了總攻擊令了。”*《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解放日報》1943年12月10日。中共之所以對盟國開辟歐洲第二戰場“望眼欲穿”,且高度夸贊宣言的這一決定,內中其實有兩層用意。第一層用意,與前述《開羅宣言》一致,中共認為德黑蘭會議傳來的這一消息同樣打擊了日本離間盟國合作及誘降蔣介石的陰謀。據此,1943年12月20日,八路軍野戰政治部發出關于目前對敵占區宣傳的通知,“要求大力宣傳德黑蘭會議與開羅會議,宣傳八路軍打擊、消滅偽軍的一連串勝利。并以上述兩點,聯系揭露日本侵略者離間盟國團結和誘降的失敗及其偽軍政策所遭受的打擊。這次宣傳要抓緊舊歷年關進行,作為開辟歐洲第二戰場時舉行大規模政治攻勢的思想準備”*《八路軍·綜述·大事記》,解放軍出版社,1994年,第499—500頁。。可見,中共此舉正是借國際形勢好轉對之前日本挑撥盟國團結,對華進行“政治攻勢”的有力回擊。第二層用意,開辟歐洲第二戰場的決定也體現出盟國對“先歐后亞”戰略的堅持,這便打擊了國民黨頑固勢力企圖借外援取得勝利,保存實力發動內戰的陰謀。對此,毛澤東的點評可謂鞭辟入里,稱:“德黑蘭會議肯定開辟歐陸第二戰場,與蔣希望快在太平洋反攻相違背。故蔣此次由開羅飛返重慶不及前次廢約之大吹大擂、興高采烈了。”*《毛澤東年譜(1893—1949)》(修訂本)中卷,第484—485頁。
另一方面,在戰后和平問題上。中共認為德黑蘭會議要比莫斯科會議更進一步,因為宣言“決定要使戰后的和平是一種永久的和平,而且在歷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建立這種永久和平的原則”*《保證勝利的會議——論蘇美英三國宣言》,《新華日報》1943年12月8日。。中共之所以沒有認為這種永久的和平是夢想,是因為“在社會主義蘇聯發揮其日益巨大的國際作用時,在全世界各國人民更加團結起來時,這種持久的和平是會有的”*《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解放日報》1943年12月10日。。如此表述似有夸大蘇聯作用之嫌,但其內在意圖則是為了強調蘇聯有權參與戰后世界和平秩序的擘畫。
在就會論會的基礎上,有必要從更為宏觀的視角爬梳中共會議評論中所暗含的意圖及傾向。綜觀中共的會議評論,可發現其體現出了以下幾點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在對莫斯科三國外長會議及德黑蘭會議的評價中,中共多次表述了“范例”的觀點,展現了其敏銳的政治意識及對中國戰后政治前途的考量。盡管這些宣言當時并不直接關系中國,但其處置原則、方法、精神等,將來都極有可能運用到遠東,具有極強的指導意義,而這也正是中共密切關注這些宣言的原因所在。
莫斯科外長會議后,國內輿論界的注意力幾乎都集中在與中國有關的四國宣言上,而對會議發表的其他宣言則未予足夠關注*有關這一情形,《東方雜志》即專門撰文指出,時人“注意力都集中于四國宣言,好像它是會議中的唯一貢獻。事實上四國宣言只是莫斯科會議公報中的一部分,其余也都是很重要的”。參見史國綱:《莫斯科會議公報的檢討》,《東方雜志》第39卷第19號,1943年。。然而中共與之不同,除四國宣言外,對會議發表的其他宣言也給予了高度關注。如《關于意大利的宣言》,根據宣言中“意大利人民應有一切機會建立以民主原則為基礎的政府和其他機構”*《國際條約集(1934—1944)》,第404頁。的條文,毛澤東認為:“根據這些條文,消滅一切法西斯遺跡與建立有共產黨參加的廣泛的新民主主義意大利的方針是確定了。”*《毛澤東同志在慶祝十月革命節干部晚會上的講話》,《解放日報》1943年11月7日。而對宣言中“意大利人民有權最終地選擇他們自己的政府形式”*《國際條約集(1934—1944)》,第405頁。的表述,毛澤東則稱:“這是一個原則性的聲明,這就是說,將來意大利人民選擇民主制度,還是選擇其他更進步的制度,他們是有權利的。莫斯科會議對意大利宣言是一個范例,將來將以此對待一切法西斯國家。”*《毛澤東同志在慶祝十月革命節干部晚會上的講話》,《解放日報》1943年11月7日。引人注目的是,《關于意大利的宣言》中的一些條文給出了共產黨入閣的法理依據,而中共亦極其敏銳地覺察到了這點,進而作出了“這必然會大大影響東方,影響中國”*《迎接一九四四年——納粹覆亡的一年》,《解放日報》1944年1月1日。的論斷。正是在這一宣言的影響下,1944年4月,意大利共產黨首先參加巴多里奧政府。接著,歐洲十余國共產黨出現了入閣參政的高潮。中共對歐洲政局的變化寄予厚望,這為其隨后能夠提出“聯合政府”的政治主張提供了一定的理論啟發。對此,1945年毛澤東在中共六屆七中全會的講話中就表示,聯合政府“這個口號是由于國民黨在軍事上的大潰退、歐洲一些國家建立聯合政府、國民黨說我們講民主不著邊際這三點而來的。這個口號一提出,重慶的同志如獲至寶,人民如此廣泛擁護,我是沒有料到的”*《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75—276頁。。可見,中共此一范例意識對隨后國內政治局勢的發展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對于《關于德國暴行的宣言》,中共同樣持“范例”的看法。《新華日報》在社論中指出:“羅、丘、斯宣言,雖然是對懲處德寇罪犯而發,其中的原則和辦法,卻應該普遍的應用。我們提議,對日寇也同樣適用。”*《嚴懲戰爭罪犯!》,《新華日報》1943年11月5日。宣言中兇手“將被解回到犯罪地點并在當地由曾受他們凌虐的人民予以審判”*《國際條約集(1934—1944)》,第406頁。的條文,實則賦予了受害國在國內審判戰爭罪犯的權利。對此,朱德就表示:“按照莫斯科會議決定,日本法西斯軍閥殘殺中國人民,我們將來要把這些日本法西斯頭子捉到中國來懲罰”*《朱總司令贊揚三國會議偉大成就》,《解放日報》1943年11月8日。。這些表述均體現出中共對遠東懲處日本戰犯問題的思考。日本無條件投降后,除甲級戰犯外,乙、丙級戰犯的審判確也遵循了該條文所述的辦法,即交由罪行發生所在國的軍事法庭審判處置。
關于德黑蘭會議,中共認為:“此次三國關于伊朗的宣言(指會后發表的《蘇美英三國關于伊朗的宣言》——引者注),又是一種范例。伊朗雖是弱國,他在對德國法西斯作戰中的事業中是有貢獻的,三國宣言保證伊朗的‘獨立、主權與領土完整’,并給以經濟援助。”*《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解放日報》1943年12月10日。中共之所以專門羅列伊朗在德黑蘭會議中獲得的各項保證,意在以伊朗自比,即:中共作為中國戰場上的相對弱勢力量,其堅持的敵后抗戰亦對反法西斯事業有貢獻,而根據伊朗宣言的精神,中共也應獲得不被國民黨內頑固勢力攻擊的保障及盟國的物資援助。于是,在這種范例思維下,中共便認為:“這種范例,更加證明那些處心積慮,總想消滅反法西斯力量的人,他們的想法,他們的行為,是不容于世界公理的。”*《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解放日報》1943年12月10日。如此表述既是對國民黨內頑固勢力的不點名警示,又委婉地提出了中共自身在生存、發展上的訴求。
通覽中共關于這三場會議的評論,自力更生的戰略思考在這些文章里表現得十分明顯,是中共評價盟國三場會議的重要特征。中國抗戰依靠的根本力量到底是什么,是有利的國際環境、外援的增加,還是自己?中共就這個問題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中共在文中嚴厲批評了國內某些人希望依靠良好的國際環境、外援來取得勝利的錯誤觀點。在評價莫斯科三國外長會議時,中共表示:“制止投降危險,制止內戰危險,光有國際的條件是不夠的,還一定要依靠中國抗日人民自身的警惕性與團結力。只有我們自己的團結與努力,才能真正消除投降危險與內戰危險,才能堅持抗戰,爭取最后勝利。”*《歡迎莫斯科會議的偉大成功》,《解放日報》1943年11月6日。在評價《開羅宣言》時,中共表示宣言中有關軍事問題的決定“針對著我國一些失敗主義者的謬論而加以批駁。這種謬論,例如某些人埋怨盟國不給中國幫助,并在‘外援不至’的藉口下準備投降……這些謬論,都被開羅會議駁斥了的”*《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解放日報》1943年12月10日。,含蓄批評了國民黨不注重團結國內抗戰力量的做法。
至于中國抗戰勝利依靠的根本力量是什么的問題,中共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中國本身。這類表述在其社論中有諸多體現,如莫斯科三國外長會議后,中共便提出:“四國宣言固已加強了盟邦對我援助的保障,但在目前的交通情形之下,顯然不用說明,自力更生還是首要之圖。”*《我們的責任加重了——論四國宣言對中國的意義》,《新華日報》1943年11月4日。同樣,《新華日報》在1944年的新年社論中更是表示:“從中國來說,勝利的關鍵不在日寇的不利條件,也不單是在盟國的勝利,而主要的在我國本身。關鍵在于人民認得清楚時局的真相和發展,在于中國本身認真做到抗戰、團結、民主,尤其是民主。”*《祝新年努力!》,《新華日報》1944年1月1日。盡管抗戰期間,中共也毫不避諱國際環境、外援的重要性,中共自身也曾積極爭取外援,但其立足點,根本的依靠力量始終都放在自力更生上。中共對三場會議的這些評價正好提供了一個觀察戰時中共外交思維狀況的橫剖面,顯示出中共對爭取外援和自力更生關系的認識在抗戰時期就已趨成熟。
就在這些會議召開的半年前,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于1943年5月21日宣布解散共產國際。5月26日,毛澤東就此作了報告,指出共產國際的解散有利于“加強各國共產黨,使各國共產黨更加民族化,更加適應于反法西斯戰爭的需要”*《毛澤東文集》第3卷,第22頁。。這一表述說明中共已成長為一個成熟的、民族化的政黨,有能力基于現實情況作出更加符合本國實際、本國利益的決策。然而,這并不妨礙其與蘇聯繼續保持基于相同意識形態而產生的特殊關系。基于此,中共在報道、評價三場會議時給予蘇聯超乎其他盟國的贊譽便在情理之中了。
首先,在報道數量上。中共對莫斯科外長會議和德黑蘭會議的報道數量明顯多于沒有蘇聯參加的開羅會議。開羅會議主要就遠東問題作出表態,與中國問題直接相關,本應獲得更多的關注,但僅以《新華日報》社論為例,其中專門論述莫斯科外長會議的社論文章5篇、開羅會議的1篇、德黑蘭會議的1篇*會后《新華日報》專門論述莫斯科三國外長會議的5篇社論見前文注釋;專門論述開羅會議的為12月4日發表的社論《中英美開羅會議》;專門論述德黑蘭會議的為12月8日發表的社論《保證勝利的會議——論蘇美英三國宣言》。,從數量上可以看出,中共對有蘇聯參與的三國外長會議的關注度明顯高于無蘇聯參與的開羅會議。而且,莫斯科外長會議的規格顯然不及開羅會議,是為接下來的盟國首腦會議作準備,也就是說,相對不太重要的莫斯科外長會議反而得到了中共超規格的關注。
其次,在對會議評價上,中共對有蘇聯參加的莫斯科會議和德黑蘭會議的評價遠在開羅會議之上。1943年12月10日,《解放日報》在社論《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中明確指出,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這“兩個國際會議中,對于世界人類戰勝法西斯野獸和奠定戰后和平的偉大事業更為重要的,當然是蘇英美的德黑蘭會議”。1943年12月31日,《解放日報》在社論中更是稱“斯大林格勒之戰,是世界戰局的轉折點;而莫斯科會議與德黑蘭會議,則是世界政局的轉折點”*《一九四三年國際局勢的回顧》,《解放日報》1943年12月31日。,而對開羅會議的作用則一筆帶過。
再次,在對蘇聯作用的評價上,中共對蘇聯在莫斯科會議和德黑蘭會議中的表現給予了極高的贊譽。在評價莫斯科會議的成就時稱:“莫斯科會議,由于社會主義的蘇聯在其中發揮了極其重大的作用,成為面目一新的一次國際會議。”*《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解放日報》1943年12月10日。又稱宣言中“懲兇與民主兩大原則的具體詳密的規定,這是完全區別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這種區別是革命戰爭與帝國主義戰爭的原則區別,這主要地是蘇聯參加這個戰爭的結果”*《歡迎莫斯科會議的偉大成功》,《解放日報》1943年11月6日。。而在對德黑蘭會議的評價中,中共對宣言中建立“永久的和平”提法予以肯定,就是認為“在社會主義蘇聯發揮其日益巨大的國際作用時,在全世界各國人民更加團結起來時,這種持久的和平是會有的”*《開羅會議與德黑蘭會議》,《解放日報》1943年12月10日。。這些評價都毫不隱諱地流露出對蘇聯的美譽。因此,從對三場會議的報道數量、作用大小及對各盟國所起作用的評價上均可看出,中共相當肯定蘇聯在會中所起的作用。
需要說明的是,限于非執政地位,中共不可能直接參與會議,故對會議細節的掌握還存在盲區,這就導致中共的一些評價并不能完全反映會議實況,如蘇聯一開始并不支持中國簽署四國宣言,德黑蘭會議中蘇聯也有侵害中國主權的行為,而這些在中共的評價中均無反映,這就說明中共這種帶有一定偏好的會議評價難免存在缺陷。不過,中共這種突出莫斯科會議和德黑蘭會議,淡化開羅會議的做法還有一層現實的考量,即有意凸顯美英蘇間的合作,用以勾勒出一幅“目前的國際形勢已經完全變了,社會主義的蘇聯與英美中各國人民已經完全團結起來了”*《歡迎莫斯科會議的偉大成功》,《解放日報》1943年11月6日。的圖景,以期借“這種國際上的范例,可以教訓我們中國的某一部分人”*《歡迎莫斯科會議的偉大成功》,《解放日報》1943年11月6日。,可見其有向國民黨內頑固勢力喊話的意味,用以遏制可能出現的國共沖突。
1943年是國際國內局勢發生重大變化的一年,也是中共抗戰十分困難的一年。盡管毛澤東在1942年《紅軍的偉大勝利》一文中即稱蘇軍已在斯大林格勒戰役中獲勝,但這個論斷明顯帶有一定的宣傳、動員作用。實際上,直至1943年2月前,中共仍為蘇聯戰局所揪心。隨后,“吳開先事件”、共產國際解散、國民黨試圖發動第三次反共高潮、谷萩那華雄誘降談話等蜂擁而至,可以說,三場會議前,中共面臨的國內國際形勢相當嚴峻。然而,在同盟國這三場會議召開之后,中共對形勢的估計便發生了重大變化。如前所述,三場會議就調和盟國間的戰略、政略分歧產生了積極的影響,極大地推動了二戰勝利進程。而對于會后變好的國際形勢,尤其是對中國戰場的積極影響,中共也有著深刻認識。1943年12月25日,中共中央宣傳部發布《關于新舊年關的宣傳要點》,指出在1944年陽歷新年至陰歷新年期間,黨的一般宣傳中心是:“世界政局的大變化,以今年十月下旬至十二月初的莫斯科會議與德黑蘭會議為一轉折點,猶如世界戰局,以去年年底至今年年初的斯大林格勒戰爭為其轉折點一樣。中國參加的四國宣言、開羅會議,再次確定首先擊敗希特勒的戰略與關閉國民黨公開對日投降之門,有利于人民而不利于反動派……莫斯科會議以來的重要文獻及毛澤東十一月六日的講演應編為小冊子,在根據地內外廣泛散布,以提高抗戰勝利與新民主主義勝利信心。”*肖一平等編:《中國共產黨抗日戰爭時期大事記》,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17頁。在這一文件的指示下,《解放日報》于1944年1月1日發表新年獻辭,指出:“斯大林格勒之役,標志了世界戰爭的轉折點,莫斯科三國外長會議與德黑蘭三國領袖會議,標志了世界政治的轉折點……四國宣言的發表,開羅會議的舉行,給了我們抗戰陣營中的投降派反動派以打擊,剝奪了他們陰謀妥協投降的借口,這是蘇英美盟國對我中國人民極其重大的幫助。”*《迎接一九四四年——納粹覆亡的一年》,《解放日報》1944年1月1日。可見,無論是內部指示還是對外宣傳,中共都明確肯定會后出現了有利的國際形勢。1944年4月1日,毛澤東在發給季米特洛夫的電報中對此亦有反映,稱:“去年12月開羅會議上,羅斯福在蔣介石面前表示了關于維護國共兩黨團結的必要性和兩者之間的不容發生武裝沖突的觀點。從去年8月3日到12月蘇聯和美國報刊發表了一系列文章,其實質是反對中共和國民黨之間發生分裂和武裝沖突,主張它們之間的團結。這一切合在一起,給我們以很大幫助。”*〔保〕季米特洛夫著,馬細普等譯:《季米特洛夫日記選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88—289頁。由上可見,中共不僅非常明了國際形勢大為好轉的狀況,而且對這種形勢可能引起的國內外政治聯動表示了期待。
與此同時,歐洲共產黨入閣參加聯合政府的趨勢也深深吸引了中共的目光。二戰后期,隨著世界范圍內民主力量的發展,隨著戰爭勝利的到來,歐洲共產黨入閣參加聯合政府的情況不斷增加*這一時期,歐洲共產黨出現了入閣參政的高潮。意大利、比利時、法國、荷蘭、丹麥、挪威、芬蘭等國共產黨先后參加聯合政府,中共對此給予了高度關注。,已成為當時世界政治的一股潮流*參見牛軍:《從延安走向世界:中國共產黨對外關系的起源》,中共黨史出版社,2008年,第156頁。,這無疑給同為共產黨的中共一幅可期的政治愿景。而莫斯科會議和德黑蘭會議后歐洲發生的一些變化也正好強化了中共的這一想法。對此,中共描述稱:“自從這兩個會議以來,我們看見……有蘇聯參加的歐洲咨詢委員會和意大利咨詢委員會已開始工作;法國民族解放委員會已改組,已有兩個共產黨員參加到委員會中,而和維希有聯系的分子則被排斥;意大利民族解放委員會不日召開大會,新民主主義的意大利在形成中;以鐵托元帥為首之南斯拉夫臨時政府已獲得蘇聯以及英美的贊助,而反共反人民的賣國賊米海洛維奇(米氏是流亡政府的陸軍部長)則為世人所共棄;波蘭流亡政府中反蘇的反動份子,已備受各方的責難而孤立起來;捷克總統貝奈斯打破了反動份子的阻撓,和蘇聯簽訂了二十年互助協定。”*《一九四三年國際局勢的回顧》,《解放日報》1943年12月31日。在這樣的判斷下,中共認為:“今年希特勒敗亡之后,歐洲就是絕滅了法西斯匪徒的歐洲,就是社會主義與新民主主義的歐洲,這必然會大大影響東方,影響中國。”*《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2頁。盡管這樣的結論下得有些樂觀,卻也反映出中共對這一國際形勢的欣喜程度及對自身前途的思考。因此,面對會后這樣一個有利的國際環境,尤其是歐洲局勢的發展也暗合當時中共自身的政治訴求,中共隨即從兩個方面給出自己的應對之策。
三場會議后,國際上出現了空前有利于中國抗戰的環境,無論從國際地位,還是對華援助方面,都較之前有了實質性的提升。而據毛澤東《論持久戰》中對抗戰三階段的劃分,此時仍是相持階段,日軍力量不可能有突然的減弱。因此,為了防止因盲目輕敵而造成不必要的損失,中共中央在致敵后軍民的電文中明確指出:“在莫斯科、開羅、德黑蘭三次會議以后,歐洲第二戰場很快就要開辟了,打倒希特勒解放全歐洲的勝利很快就要在英勇紅軍與英美盟軍的一致行動下完全實現了,因此,我們中國人民打倒日寇的勝利,也就更加確定與更加逼近了。但是在同盟國對日總反攻之前,我們必然還要忍受一個時期的困難,甚至是比前更大的困難。敵人必然要更加千方百計地來摧殘你們,破壞你們”*《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第148頁。。從電文可以看出,中共對形勢的研判十分謹慎。而之所以使中共坦言這“甚至是比前更大的困難”,除了其一貫的決策風格外,對日軍實力的顧忌及對國民黨動向的戒備是其中的重要原因,即電文中提及的“困難”,主要來自日軍和國民黨兩方面。
首先,會后日軍的實力狀況是中共關注的焦點所在。1943年12月16日,毛澤東、彭德懷就目前國際形勢下敵后的任務問題致電鄧小平,告誡其要防范解放區可能出現的輕敵思想,指出:“時局于抗日、革命是極為有利的,但困難仍在增加(如開羅會議可能促使日本財閥間軍閥間各派別之矛盾減少而較前更妥協團結,堅持持久戰爭等),特別處于敵后之華北須有充分準備,再堅持三五年,防止在德黑蘭、開羅會議及蘇聯不斷勝利下,引起輕敵,放松長期準備。請隨時注意各區實際情形予以糾正。”*《毛澤東年譜(1893—1949)》(修訂本)中卷,第485頁。1944年1月10日,中共中央書記處致電晉察冀分局,指出:“應當認識目前國際形勢雖然愈對中國抗戰有利,并有于擊敗希特勒后緊接著擊敗日本的可能,但在我們領導機關布置工作,寧可放在時間較長的估計上面。而且華北是敵人力求掌握的兵站基地,其控制兵力,不會很大減弱。晉察冀區域更處平津附近,為敵所特別重視。因此在軍事上敵強我弱形勢,直到全國反攻前,是不會改變的。我們在思想上還要有在最困難局面下,和敵人熬時間的準備。這就需要我們避免輕敵速勝觀念”*《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第150—151頁。。可見,三場會議后,中共對日軍實力的評估比會前并沒有太大變化。同時,在決策層面,中共也確實將這一判斷作為自己的決策依據,并迅速通知到了一些關鍵根據地,避免了可能出現的失誤。
其次,中共對國民黨繼續保持了一定程度的警惕。1944年1月1日,《解放日報》在新年獻辭中提出:“國際形勢,對于我國的抗戰,今年比之往年是更有利了……如果在大后方,國民黨方面能實行中共七七宣言中所提出的‘加強作戰’、‘加強團結’、‘改良政治’、‘發展生產’四條;正面與敵后共同努力,一切為著戰勝日本帝國主義強盜,那末,再過一年,我國就可以開始對日寇進行戰略反攻。”*《迎接一九四四年——納粹覆亡的一年》,《解放日報》1944年1月1日。可見,中共在公開的報道中對會后國共關系的走向抱以較高的期望。不過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梳理同期中共的內部文件,無論從中央還是地方都可看出其對國民黨仍存一定戒備。1944年3月21日,中共中央宣傳部向各中央局、中央分局下發內部通知,指出:“在現在時期,宣傳上采取和緩態度亦是正確的,必要的……但各地為了進行時事教育,為了整風防奸,除上述政策應予指明外,在對內的口頭宣傳上,可以仍著重于暴露反共分子(不是整個國民黨)的反動及區別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的不同,各級黨的領導機關,尤其宣傳部門,應善于靈活地配合這兩者”*《中國共產黨宣傳工作文獻選編(1937—1949)》,學習出版社,1996年,第558頁。。而在地方層級,這種戒備心理則表現得更加突出。1943年12月24日,中共中央北方局在對今后工作的指示中明確告誡,盡管即將到來的1944年“國際形勢對于抗戰有利,國內抗戰與民主的力量必然大大發展”,但“國民黨反動派為了獨吞抗戰果實,保持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獨裁統治,將不惜采取一切卑污手段,對于抗日根據地加以破壞,以加深我黨我軍和人民堅持敵后斗爭困難”*《八路軍·文獻》,解放軍出版社,1994年,第961頁。。1944年3月14日,華中局在給各師、各區黨委有關反“清剿”的指示中同樣警示:“在目前國際國內形勢下,國民黨反動派向我發動全面軍事進攻已屬困難(現在主要采取政治的特務的進攻方式),但對那些我們力量薄弱的地區(如敵后薄弱根據地、敵頑交界我游擊區或邊區等),他們只要一有機會與可能,便隨時可能向我舉行軍事進攻與‘清剿’的。”*《新四軍·文獻》(4),解放軍出版社,1994年,第9頁。可見,中共在對國民黨的研判上呈現內外有別的兩種看法,在對外釋放出較多合作誠意的同時,對內依舊保持著一定的警惕。
盡管中共在對日軍及國民黨實力、意圖的判斷上顯得較為謹慎,但從整體上講,中共還是認為利好是這一時期的主線。1944年3月5日,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對會后時局的性質作了定調說明,表示:“今年和去年相比較,形勢有所不同:(1)今年有了莫斯科會議和德黑蘭會議的成果,現在蘇、美合作得很好、很積極,蘇、英好像有些矛盾。英國內部有一派人認為英國沒有獨立的外交,如對波蘭問題,對南斯拉夫問題。但英、美都聲明不會影響開辟第二戰場。現在國際關系中雖然有些別扭,但對德黑蘭會議的基礎無妨礙。(2)日本已經決定不向蘇聯進攻,這種國際局面影響到中國,使內戰減少了可能性。我們的政策是采取防御,實行‘后發制人’。(3)最近國民黨對陜甘寧邊區的進攻計劃改變了,近日有四個主力師離開了邊區周圍。(4)我們的情況也在改變,軍隊進行了冬訓運動,生產有了成績,軍民關系比較改善了。去年我們進行了時事教育(即階級教育),團結了內部;兵工生產發展了,現在已能煉鋼;訓練了自衛軍,兵力增加了兩個旅。在上述國際國內四個條件之下,避免內戰的可能性增加了。”*《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1冊,第93—94頁。可見,“對德黑蘭會議的基礎無妨礙”的論斷體現出毛澤東對會后國際形勢的持續看好,認為合作依舊是各方關系的基本面,而其對日本、國民黨及自己動態的分析則更支撐了他的上述判斷。因此在三場會議后,盡管中共在對時局的判斷上保持了其一貫的謹慎,但如此利好的國際形勢畢竟是一個難得的戰略機遇,特別是相較于不久前第三次反共高潮時的緊張局勢,中共的生存境況已有明顯改善。
實際上,國共關系在國民黨五屆十一中全會上蔣介石表示要“以政治辦法來解決”*《中美關系資料匯編》第1輯,世界知識出版社,1957年,第554頁。后就已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和。1943年10月5日,毛澤東在《評國民黨十一中全會和三屆二次國民參政會》一文中表示,“在蔣先生和國民黨愿意的條件之下,我們愿意隨時恢復兩黨的談判”*《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926頁。,對蔣介石釋放的善意作了回應。不過中共雖有這樣的表態,但雙方重開和談的時機還有待成熟。很快,隨著三場會議的召開,有效整合盟國力量開展反攻成了各方公認的核心問題,因此美蘇一致認為有必要保證中國國共兩黨的團結。于是,一方面是開羅會議中羅斯福要求蔣介石“必須在戰爭還在繼續進行的時期與延安方面握手,組織一個聯合政府”*〔美〕伊利奧·羅斯福著,李嘉譯:《羅斯福見聞秘錄》,新群出版社,1947年,第155頁;梁敬:《開羅會議》,(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115—116頁;〔日〕古屋奎二:《蔣總統秘錄(全譯本)》第13冊,(臺北)“中央日報社”,1986年,第117頁。。另一方面,季米特洛夫在寫給毛澤東的信件中也強調:“削弱同中國的外國占領者的斗爭偏離正在出現的統一戰線政策的傾向,在政治上都是錯誤的。”*〔保〕季米特洛夫:《季米特洛夫日記選編》,第267—268頁。對于季米特洛夫提出的建議,毛澤東于1944年1月2日及7日連回兩電予以解釋:“同國民黨合作的路線沒有改變……1944年也有可能發生同樣的緊張局勢,我們的努力,我們的措施的目標是避免武裝沖突”,“在同國民黨相互諒解方面,我們執行的政策是合作的政策”*〔保〕季米特洛夫:《季米特洛夫日記選編》,第273—274頁。。因此,在美蘇的共同影響下,國共恢復和談的時機已趨成熟。
1944年1月16日,毛澤東會見了國民黨駐延安的聯絡參謀郭仲容。郭仲容要求林伯渠、朱德、周恩來赴渝,毛澤東答:林、周或可先后赴渝。郭仲容又提及何白“皓電”和西北軍事二點,毛澤東答:談判可以何白“皓電”為基礎,反攻時胡宗南部與邊區部隊可按比例開赴前方。*《毛澤東年譜(1893—1949)》(修訂本)中卷,第493頁。2月4日,毛澤東在回復董必武的電文中專門對此次會面作了說明,稱:“觀察今年大勢,國共有協調之必要與可能,而協調之時機,當在下半年或明年上半年。但今年上半年我們應做些工作。除延安報紙力避刺激國民黨,并通令各根據地采謹慎步驟,力避由我啟釁外,擬先派伯渠于春夏之交赴渝一行,恩來則準備于下半年赴渝。”*《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文件選編》(下),檔案出版社,1986年,第677頁。
對于這次和談恢復的原因,國共雙方領導人得出了較為相似的結論。1944年6月,來延安參觀的記者斯坦因在與毛澤東談及國共恢復談判的原因時,毛澤東表示:“我們力求實現密切的國共合作是和主要的盟國英美蘇的政策相符的;是和大西洋憲章、莫斯科、開羅及德黑蘭決議的政策相符的;是和盟國為了在國際范圍內建立民主和平的關系而對中國的期望和要求相符的。”*〔英〕斯坦因著,李鳳鳴譯:《紅色中國的挑戰》,新華出版社,1987年,第316頁。同樣,蔣介石也認為這是會后的國際形勢使然,其在1944年1月31日的日記中也寫到:“共毛最近有效順之表示,此乃受外交之影響。”*葉惠芬編注:《蔣中正總統檔案:事略稿本》(56),(臺北)“國史館”,2011年,第242頁。可以明確的是,雖然當時中共的非執政身份決定了其不可能參與這一國際形勢的營造,且在對時局的把握上也受到了來自蘇聯的影響,但不容否認的是,面對如此有利的國際形勢,中共并沒有無動于衷,而是順勢而為,恰當應對,與國民黨恢復談判,維護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
綜上所述,雖然中共限于當時的非執政地位而無法參與或左右盟國間的這三次會議,但對這三次會議,中共并未沉默,其在密切報道、評價的同時,于決策層面也給出了相應的對策,并藉此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其非執政身份造成的外交話語權及存在感不足的局限。研究中共與這三次會議的關系,特別是研究中共對這三次會議的評價與應對,既能為考察這三次會議提供一個新視域,以引起學界對中共與這三次會議關系的更多關注和興趣,更能通過對中共就這三次會議關注的考察,為理解中共之所以能在抗戰后期全盤謀劃、正確處理國共關系,及在新中國成立初期能夠從容運籌、提出新中國正確的外交路線,探尋出更多維度、更深層次、更切實際的國際背景與決策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