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信華 徐佩然
時至今日,中國人對十月革命的認知,很大程度上仍來自于毛澤東的經典論述:“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走俄國人的路——這就是結論。”*《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1頁。人們或從思想史的角度,將“十月革命”視為具有抽象意義的歷史概念,論述其與中國社會思想演進之關系、先進中國人對其的認識與觀念的演變、其對于中國社會歷史演進和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意義;或從觀念史的角度,梳理十月革命之于中國革命的參照意義及其對于中國革命話語建構的影響;或將十月革命作為既成的歷史事件,對相關史實作考證和辨析。然而,相關研究卻少有對中國人如何接受和認同十月革命的歷史進程作精細的個案剖析。
眾所周知,1915年9月《新青年》創刊,掀起了中國近代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思想啟蒙運動,“代表中國思潮演變的趨勢”。從思想演化的脈絡來看,《新青年》啟發民智在先,承續馬克思列寧主義在后,二者聯系極其密切。從這個意義上說,《新青年》雜志是探究中國人接受和認同十月革命歷史進程的絕佳樣本。盡管與《新青年》相關的研究論著可謂汗牛充棟*參見徐信華、徐方平主編:《〈新青年〉研究著述目錄索引(1915—2011)》,長江出版社,2012年。,卻鮮見將“十月革命”與《新青年》雜志聯系起來進行考察。因此,梳理《新青年》之從“文學”到“十月革命”的俄國革命意象演進過程,或許可為更準確地理解“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歷史內涵以及更深刻地理解馬克思主義早期傳播的復雜歷史進程提供一些參照。
中國人對“俄國”并不陌生。晚清名臣恭親王奕忻曾在《通籌夷務全局酌擬章程六條折》中認為:“發捻交乘,心腹之害也;俄國壤地相接,有蠶食上國之志,肘腋之憂也;英國志在通商,暴虐無人理,不為限制,則無以自立,肢體之患也。”此時,俄國強占中國土地已成事實,對大清帝國的威脅仍在。日俄為爭奪中國東北利權,打起了日俄戰爭。大清政府卻無奈地保持中立態度。中國知識分子對此痛心且無奈。魯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交代棄醫從文的心路歷程,其中中國人在日俄戰爭中的麻木不仁表現,就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內在情感刺激。其文中的俄國形象,亦非良善。這種認識是時人對俄國意象的基本判斷和解讀,亦符合當時中俄地緣政治的現實。
辛亥革命以降,中國已然走上民主共和的道路,而俄羅斯仍然籠罩在封建君主專制之下。無形之中,中國知識分子對俄國的認識頗為復雜:一方面,舊有的民族之恨、家國之仇未雪,于心不甘之感隨處可見;另一方面,率先推翻君主專制、建立民主共和的“先行革命”的優越感,使得中國知識分子對俄國的關注遠不如歐美。這種心態使得時人了解俄羅斯,往往借轉述歐美報紙和歐美通訊社的消息來實現,而不是直接建立媒體渠道。在政府層面,英美日遠比俄國來得更為重要和關鍵。對中國知識分子而言,1917年之前的俄國不是“榜樣”,更不是“同志”,他們帶著復雜的情感和顧慮打量著這個北方鄰居。
實際上,《新青年》上最初出現的俄國,既不是苦大仇深的意象,也不是熱烈奔放、狂飆激進的革命圣地,而是以文學、小說等柔軟、親近和優美的姿態出現在時人眼前。自1915年9月至1917年1月,在“文學革命”的時代浪潮之前,俄國以及俄國文學是《新青年》的一個重要論述對象。《新青年》第1卷第1、2、3、4號連載俄國屠爾格涅甫的小說——《春潮》,第1卷第5、6號以及第2卷第1、2號連載屠爾格涅甫的另一篇小說——《初戀》,第2卷第1號還刊載了胡適翻譯的俄國泰來夏甫所著的小說——《決斗》。通過這些文藝作品,俄羅斯人的思想觀念被介紹進中國,開始被國人所熟悉。當然,這種形象并非單一的。與此同時,《新青年》刊載的國內外大事記也屢屢涉及俄國,如《中俄之交涉種種》*《中俄之交涉種種》,《新青年》第1卷第2號,1915年10月15日。、《恰克圖會議后之庫倫與海拉爾》*《恰克圖會議后之庫倫與海拉爾》,《新青年》第1卷第4號,1915年12月15日。等。從國家利益、民族立場以及復雜的地緣政治和一戰期間的國際政治格局來觀察,俄羅斯的形象既是一副殘暴的猙獰面孔,又是協約國的盟軍。這兩種不同形象的背后隱藏的邏輯在于,希圖從俄羅斯獲得什么以及用何種眼光去觀察俄羅斯:當希圖從俄羅斯獲得新精神、新文明、新自由的啟發時,人們選擇從文學作品當中去尋找;當站在民族立場、國家利益的角度來觀察,人們看到的則是中俄兩國在歷史以及現實地緣政治斗爭中所產生的國家利益沖突,留存于人們記憶的只是悲痛、屈辱和不甘,只剩下國家之間冷冰冰的利益較量。這時的“俄國”哪里還有什么優美可言,只能是張牙舞爪、面目猙獰。
不過,《新青年》終究是向“新”的。1917年一二月間,《新青年》第2卷第5、6號分別刊發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和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掀起了文學革命的浪潮。《新青年》第1、2卷所呈現的“俄國文學”或“文學的俄國”,則是文學革命之前奏,象征著新的方向、新的道德,緩慢地揭開了近代中國思想啟蒙之大幕。這無疑是1917年前《新青年》上的“俄國”意象之主流。
1917年俄歷2月,俄國社會黨領導的革命運動,推翻了沙皇帝制,建立臨時政府,史稱“二月革命”。俄國的這一政局變動,引起世界關注。一方面,俄國屬于協約國同盟,協約國成員國大都關心新政府成立后能否繼續堅持參戰,維持協約國同盟關系。另一方面,二月革命后,俄國社會黨內部在俄國退出歐戰的問題上產生分歧,孟什維克派主張繼續參戰,而布爾什維克派則恰恰相反,俄國政局在二月革命之后陷入動蕩與紛爭。
《新青年》對俄國二月革命的反應是及時而敏捷的。1917年3月1日,《新青年》第3卷第1號刊載陳獨秀撰寫的《對德外交》一文,其論述正是以中國國家利益為根基的。陳獨秀認為:“外交方針,全以利害為轉移,非一成不變者也。”因此,他“絕對承認加入協約方面,則對內對外,于國家利多而害少”,“以為日俄之于英法,經濟之關系正深,能否遽然聯德,豈非疑問”。由此看來,此時俄國僅僅只是作為中國國家利益考量的因素之一,似乎全然不足為懼,亦不足為中國之榜樣。
僅僅一個月之后,《新青年》第3卷第2號刊載陳獨秀的《俄羅斯革命與我國民之覺悟》一文,“俄國革命”首次成為《新青年》論述俄國的重要話語。需要強調的是,自1917年3月到1918年11月,《新青年》所論述的“俄國革命”或“俄羅斯革命”實指1917年俄國社會黨領導發起的二月革命。二月革命第一次成為與中國國民密切相關的事件。陳獨秀之所以論述俄國革命,乃“欲正告吾國民以促其覺悟者,即俄之革命,將關于世界大勢”,因而“吾國民所應覺悟者,俄羅斯之革命,非徒革俄國皇室之命,乃以革世界君主主義侵略主義之命也”*陳獨秀:《俄羅斯革命與我國民之覺悟》,《新青年》第3卷第2號,1917年4月1日。。時人對二月革命之后的俄國所抱有的期待,與今人對二月革命的認知大相徑庭,正如陳獨秀所指出的那樣:“料新俄羅斯非君主非侵略之精神,將蔓延于德奧及一切師事德意志之無道國家,宇內情勢,因以大變。”*陳獨秀:《俄羅斯革命與我國民之覺悟》,《新青年》第3卷第2號,1917年4月1日。俄國成為政治上可親近之國家,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由此,中俄國家利益之爭漸被置之腦后。同號“國外大事記”欄目還發表了《俄羅斯大革命》。這個標題頗有將“俄國革命”類比為“法蘭西大革命”的意味。與此同時,《新青年》賦予“俄國革命”與“辛亥革命”同等重要的意義:“世界最頑強君主專制之俄羅斯,數日之間,克就革新大業,棄前皇如敝屣,還政柄于人民。此在二十世紀歷史中,與我國革命同占最有光榮之篇幅者也。”*記者:《俄羅斯大革命》,《新青年》第3卷第2號,1917年4月1日。這一議論將俄羅斯革命與辛亥革命比作同甘共苦、砥礪同行的伙伴和兄弟,親切感油然而生,來得不由自主卻又自然而然。
這種親近應是發自內心的。俄國成為符合《新青年》宗旨的“新”世界的代言人。第3卷第3號“國外大事記””欄目則以《俄羅斯新政府之設施》為題,廣泛介紹了二月革命之后的俄國政治,如承認女子公權、恢復波蘭、允許芬蘭獨立等,“凡此諸端,除因革命關系,戰事影響外,無一非民治潮流之結果。吾人于此,可知其前路之大凡矣。奈何世人猶有疑俄人或將仍留君主國體者”。在第3卷第3號的《德國政潮之萌動》一文中,《新青年》首次明確地使用“俄國革命”來指稱“二月革命”。此后,“俄國革命”或“俄羅斯革命”成為《新青年》用以指代“二月革命”的常用話語。自1917年3月至1918年11月,“俄國革命”成為《新青年》人所極贊成和期待的“民主、民治、自由”等理念的現實代表,以至胡適亦為此興奮不已,“拍手高歌‘新俄萬歲’”,贊其“本為自由來”“張自由幟”,而“萬眾歡呼去獨夫‘沙’”*胡適:《沁園春“新俄萬歲”有序》,《新青年》第3卷第4號,1917年6月1日。。第3卷第5號的《藏暉室札記》一文進一步表明了胡適的思想:“人皆知美為自由之國,而俄為不自由之國,而不知美為最不愛自由之國,而俄為最愛自由之國也。美之人已得自由,故其人安之若素,不復知自由代價之貴矣。俄之人,惟未得自由而求得之,不惜殺身流血放逐囚拘以求之,其愛自由而寶貴之也,不亦宜乎。”*胡適:《藏暉室札記》,《新青年》第3卷第5號,1917年7月1日。可見,讓胡適為之興奮不已的,正是“俄國革命”的“自由、民主、共和”之意象。
至此,“俄國革命”之于《新青年》已不再僅僅是文學作品中的自由形象,而是在現實政治變革中的“謀求自由”者。“俄國革命”所掀起的“自由”風浪,一時間在《新青年》上好評如潮。“國外大事記”欄目亦投入大量心力關注“俄國革命”,如第3卷第4號發表的《社會黨與媾和運動》,首次提到了列寧:“俄京和平運動,其勢力亦正自不弱。急進社會黨首領列寧氏,新自瑞士歸來,糾合同志,鼓吹媾和甚力……此時戰線軍隊,亦為列寧派所鼓動,實際休止戰爭。”*《社會黨與媾和運動》,《新青年》第3卷第4號,1917年6月1日。同號之《俄國新政府之改組》提及:“俄國新政府成立未幾,緩急兩派暗斗不絕。”*《俄國新政府之改組》,《新青年》第3卷第4號,1917年6月1日。第3卷第6號則發表《俄國騷亂與內閣更迭》*《俄國騷亂與內閣更迭》,《新青年》第3卷第6號,1917年8月1日。。
然而,這一時期的《新青年》終究不以改造政治而以改造國民為宗旨,試圖引領“文學革命”,推動“民智之開”。因而,《新青年》上的“俄國革命”意象,在于迎合自辛亥革命以降,中國社會追求“共和、民主、自由”之心理,印證中國革命之合理性。
1917年俄歷10月25日,俄國社會黨布爾什維克派推翻孟什維克派掌控的臨時政府,宣布實行社會主義以及獨立、和平的外交政策,主張俄國退出戰爭,史稱“十月革命”。一石激起千層浪,十月革命引起了世界一片嘩然。資本主義各國沒有準備好接受一個意識形態完全不同的東歐大國,也擔憂俄國退出協約國同盟,影響歐洲戰場。各國新聞媒體對新生的俄羅斯充滿了偏見和誤解,其中也包括中國的知識分子,他們從英美媒體上獲得的關于十月革命的報道和解讀,極大地左右了其判斷。
然而,《新青年》的反應卻出乎意料地“冷淡”,此時的《新青年》上難覓“十月革命”的蹤跡。這種態度與《新青年》對“二月”的“俄國革命”之熱烈贊同和迅速反應有著極大反差,這大概與其自身的發展演化有關。自1917年8月1日《新青年》出完第3卷第6號后,休刊近半年,再次出刊已是1918年1月15日的第4卷第1號了。恰恰是從第4卷第1號開始,《新青年》正式宣告:“本志自第四卷一號起。投稿章程,業已取消。所有撰譯悉由編輯部同人公同擔任,不另購稿。其前此寄稿尚未錄載者,可否惠贈本志。尚希投稿諸君,賜函聲明,恕不一一奉詢。此后有以大作見賜者,概不酬資。錄載與否,原稿恕不奉還。謹布。”*《本志編輯部啟事》,《新青年》第4卷第3號,1918年3月15日。《新青年》由此成為真正的“同人雜志”,盡力為“文學革命”鼓與呼,真正的重心也就投放在“文學革命”。于是,后人能夠在《新青年》第4卷第1、3、4、5、6號上,看到周作人翻譯的俄國小說以及有關俄國小說的評論理論。此時,周作人的“人的文學”似乎成為對俄國文學、俄國思想乃至對俄國的終極解讀。而在俄國大地上正發生的翻天覆地、錯綜復雜的革命現實,卻入不了《新青年》的法眼。
針對雷電、電網閃電造成的影響以及補償電容瞬間放電是造成變頻器過電壓的主要原因。對此可以通過浪涌能量吸收裝置或者串聯電抗器吸收多余能量。當電路中的瞬時電壓超過觸發電壓時,電路導通或擊穿,對地瀉放短時強電流,從而保護設備元件。
不過,《新青年》終究無法忽略正在進行中的革命現實。即便只是偶爾涉獵,也遠比鋪天蓋地的新聞報道來得更為深刻:“近來時常說起‘俄禍’。倘使世間真有‘俄禍’,可就是俄國思想,如俄國舞蹈、俄國文學皆是。我想此種思想,卻正是現在世界上,最美麗最要緊的思想。”*〔英〕W.B.Trites著,周作人譯:《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說》,《新青年》第4卷第1號,1918年1月15日。然而這一深刻的認識,并未成為《新青年》接下來關注的重點。從第4卷到第5卷第5號,《新青年》沒有專門論及“十月”的“俄國革命”,亦未涉及“二月”的“俄國革命”。究其深層原因,除《新青年》的重心是文學革命而非政治革命外,《新青年》同人大概對其曾高度稱頌過的象征著“自由、民主”的“二月革命”被再次否定感到疑惑,從意識深處拒斥“十月”的“俄國革命”所呈現的“社會主義”“共產革命”等思想內容,亦對十月革命之后的俄國能否作出符合中國國家利益的外交政策感到不安。這一時期的《新青年》對俄國革命的態度變得謹慎、小心,俄國革命之于《新青年》不再是一個能夠稱頌的對象,而是讓人疑慮且不安。《新青年》還未能及時發掘十月革命與二月革命的區別,對十月革命的重大影響和歷史意義未能產生清晰的認識。
這并非《新青年》之失。時人對“二月”的“俄國革命”抱有期待,卻對“十月”的“俄國革命”充滿偏見和誤解。1917年11月10日,《晨鐘報》轉載“路透歐美電”,首次報道了俄國“政變”。此后一個月,《晨鐘報》幾乎每天都有“俄國政變”的消息。而“路透社歐美電”是主要的消息來源,偶爾也轉載“路透遠東電”或“東方通訊社電”有關俄國革命之消息。這些報道頻繁使用“過激派”“激烈派”“極端派”“極烈派”“急進派”“過激黨”“激烈黨”“急進黨”等詞來描述和指代俄國“布爾什維克”,用“政變”“暴動”“叛亂”“騷亂”等來指稱俄國布爾什維克所發起的“革命”。這實非個例!《民國日報》自1917年11月11日開始報道“俄國十月革命”,所使用的也是這些詞語。《盛京時報》《大公報》等不同立場的報紙,在涉及俄國革命的報道時所用的詞匯,居然高度一致。時人對初生的“社會主義革命”之認識上的偏見和誤解,可見一斑。
《新青年》亦未能脫俗。十月革命爆發之前的第3卷第4號“國外大事記”欄目所發表的《社會黨與媾和運動》也使用“急進”一詞來形容“布爾什維克”*《社會黨與媾和運動》,《新青年》第3卷第4號,1917年6月1日。。同號之《俄國新政府之改組》一文則指出:“俄國新政府成立未幾,緩急兩派暗斗不絕。”*《俄國新政府之改組》,《新青年》第3卷第4號,1917年6月1日。這些新聞報道并未交代來源,從其遣詞用句來看,并未顯示比其他報紙雜志的高明之處,僅體現《新青年》對“俄國革命”及之后俄國政治局勢的關注。隨著其思想重心安放于“文學革命”,全體同人全力推動文學革命,不再密切關注“二月革命”“十月革命”。
1918年11月11日,一戰結束。《新青年》對此反應迅速,第5卷第5號刊載“關于歐戰的演說三篇”,包括李大釗的《庶民的勝利》、蔡元培的《勞工神圣!》以及陶履恭的《歐戰以后的政治》。對于《新青年》而言,似乎“勞工”“庶民”等詞匯一夜之間便沖破重重阻撓,呈現在世人面前。其實不然。雖然此前《新青年》對勞工的研究與關注并不多見,但其同情勞工等底層民眾的傾向非常突出。如第5卷第1號“隨感錄”之“十七”中,所體現的同情勞工、反對壓迫的樸素情感便十分鮮明:
有一位留學西洋的某君對我說道:“中國人穿西裝,長短,大小,式樣,顏色,都是不對的;并且套數很少,甚至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穿這一套的;這種寒酸乞相,竟是有失身分,叫西洋人看見,實在丟臉。”我便問他道:“西洋人的衣服,到底是怎樣的講究呢?”他道:“什么禮節,該穿什么衣服,是一點也不能錯的;就是常服,也非做上十來套,常常更換不可;此外如旅行又有旅行的衣服,避暑又有避暑的衣服,這些衣服,是很講究的,更是一點不能錯的。”我又問他道:“西洋也有窮人嗎?窮人的衣服也有十來套嗎?也有旅行避暑的講究衣服嗎?”他道:“西洋窮人是很多。窮人的衣服,自然是不能很多,不能講究的了;但是這種窮人,社會上很瞧他不起,當他下等人——工人——看待的。”我聽完這話,便向某君身上一看,我暗想,這一定是上等人——紳士——的衣服了。某君到西洋留學了幾年,居然學成了上等人——紳士——的氣派,怪不得他常要拿手杖打人力車夫,聽說一年之中要打斷好幾根手杖呢!車夫自然是下等人,這用手杖打下等人,想必也是上等人的職務;要是不打,大概也是“有失身分”罷!*錢玄同:《隨感錄 十七》,《新青年》第5卷第1號,1918年7月15日。
這種同情勞工的樸素情感,與“俄羅斯新革命”隱約存在著思想共鳴,亦為了解《新青年》面向勞工、轉向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傳播提供了隱秘的思想線索。在李大釗看來,“勞工”“下等人”是勝利的基礎,而一戰的勝利正是“民主主義戰勝,就是庶民的勝利。社會的結果是資本主義失敗,勞工主義戰勝”*李大釗:《庶民的勝利》,《新青年》第5卷第5號,1918年11月15日。。蔡元培則明確地喊出:“此后的世界,全是勞工的世界呵!……勞工神圣!”*蔡元培:《勞工神圣!》,《新青年》第5卷第5號,1918年11月15日。只是李大釗仍然用“俄國革命”而不是“十月革命”來指稱時人常說的“俄國政變”,蓋因“十月革命”尚未成為“俄國革命”的意象。而曾為《新青年》所推崇的“二月”的“俄國革命”已成為過眼云煙。對于新一代的中國知識分子而言,在“十月”的“俄國革命”一年之后,終于開始接受和認同這一“革命”。正如李大釗所論:“須知這種潮流,是只能迎,不可拒的。我們應該準備怎么能適應這個潮流,不可抵抗這個潮流。人類的歷史,是共同心理表現的紀錄。一個人心的變動,是全世界人心變動的征幾。一個事件的發生,是世界風云發生的先兆。一七八九年的法國革命,是十九世紀中各國革命的先聲。一九一七年的俄國革命,是二十世紀中世界革命的先聲。”*李大釗:《庶民的勝利》,《新青年》第5卷第5號,1918年11月15日。時人所謂的“俄國暴亂”“俄國政變”“過激黨暴動”等已實實在在地成為“世界革命”的先導,昭示著新紀元的到來。
這一“新紀元”是跟隨著“馬克思”“列寧”而來的,“這件功業,與其說是威爾遜(Wieson)等的功業,毋寧說是列寧(Lenine)、陀羅慈基(Trotzky)、郭冷苔(Collontay)的功業……是馬客士(Marx)的功業”*李大釗:《Bolshevism的勝利》,《新青年》第5卷第5號,1918年11月15日。。然而,中國人對“新紀元”的到來,還沒有完全做好思想準備。自1918年11月15日的第5卷第5號刊登“關于歐戰的演說三篇”高度贊揚了“俄國革命”“勞工神圣”之后,《新青年》對十月“俄國革命”的著墨并不多見。1919年4月和5月的第6卷第4、5號連載的《俄國革命之哲學的基礎》,實質上是論述“二月革命”之前的“俄國社會革命運動”,主旨是分析俄國資產階級革命運動,并不涉及俄國“十月革命”的討論和分析。其中,第6卷第5號是李大釗主編的“馬克思主義號”,集中介紹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學說和對馬克思主義學說的批評。1920年5月1日的第7卷第6號即“勞動節紀念號”,第一次在中國大規模地紀念國際“五一”勞動節,可以看到時人逐漸賦予“俄國革命”以更豐富、更具體的認識。更關鍵的是,第7卷第6號附上了《對于俄羅斯勞農政府通告的輿論》,無疑能為后人提供考察當時社會思想演進中的一些現實和國家利益、民族情感、愛國思想等多方面融合的因素。
1918年11月15日的第5卷第5號(可稱之為“俄國革命周年紀念號”)、1919年5月的第6卷第5號(“馬克思主義號”)以及1920年5月1日的第7卷第6號(“勞動節紀念號”)可以算得上是《新青年》對“新紀元”認識的三塊跳板,逐漸引導著中國社會思想的演進路徑。中國的社會思潮不再囿于已經陷入困頓之中的“民主革命”,中國人將自己的目光轉向“新世紀”,開始探尋“新世紀”的模樣以及如何走出“文學革命”的思想窠臼,躍入“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的洪流。然而就1920年之前的中國報刊對俄國革命之后社會情形的報道來看,時人對革命后的俄國社會情形不甚了解。1920年8月,北京《晨報》編輯部派瞿秋白、李仲武、俞頌華、凌鉞到俄國進行采訪報道。這是十月革命之后第一次有中國記者到俄羅斯采訪。此時的《新青年》與四位赴蘇俄采訪的記者沒有業務往來。然而,思想的進階卻是一致的。1920年9月,《新青年》第8卷第1號開設“俄羅斯研究”欄目,專門介紹十月革命之后的俄國社會建設情形,包括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不過,“俄羅斯研究”專欄的稿件基本來自于國外同情蘇俄革命、贊同社會主義的報紙雜志或社會活動家,諸如美國的Soviet Russia周報、日本社會主義者山川均的著作等。第8卷第1號之后的《新青年》,正如胡適所說的可謂“色彩鮮明”。然而,時人仍未以“十月革命”來指稱當時的“俄國革命”。
盡管“十月革命”尚未出場,但《新青年》關于“俄國革命”的認識已經越來越深刻。從第6卷第5號的“馬克思主義號”開始,時人有意識地關注了俄國革命的指導思想。這無疑是對1918年11月15日的《Bolshevism的勝利》和《庶民的勝利》的一種呼應。與此同時,《新青年》不再對使用“過激主義”“過激”等詞匯來形容“俄國革命”感到舒服和理所當然,而是進行了嬉笑怒罵式、追根溯源式的回應與分析,“危險思想!過激思想!簡直都是無知識的盲話,無腦筋的妄語!”“思想有不危險的么?過激兩字更不通”*赤:《危險思想》,《新青年》第6卷第5號,1919年5月。。第6卷第5號的“隨感錄”中的《來了》一文,則對“過激主義”的說法,嗤之以鼻,冷嘲熱諷:
“近來時常聽得人說,‘過激主義來了’;報紙上也時常寫著,‘過激主義來了’。
于是有幾文錢的人,很不高興。官員也著忙,要防華工,要留心俄國人;連警察廳也向所屬發出了嚴查‘有無激黨設立機關’的公事。
著忙是無怪的,嚴查也無怪的;但先要問:什么是過激主義呢?
這是他們沒有說明,我也無從知道;——我雖然不知道,卻敢說一句話:‘過激主義’不會來,不必怕他;只有‘來了’是要來的,應該怕的。”*唐俟:《來了》,《新青年》第6卷第5號,1919年5月。
陳獨秀則在《新青年》第7卷第1號“隨感錄”中明確指出了“過激主義”的謬誤之處:“俄國Lenin一派的Bolsheviki的由來,乃是從前俄國的社會民主黨在瑞典都城Stockholm開秘密會議的時候,因為要不要和Bourgeoisie(工商社會)謀妥協的問題,黨中分為兩派,Lenin一班人不主張妥協的竟占了多數,因此叫做Bolsheviki,英文叫做Major group(多數派),乃是對于少數派(英文叫做Lesser group)Men-sheviki的名稱,并非是什么過激不過激的意思。日本人硬叫Bolsheviki做過激派,和各國的政府資本家痛恨他,都是說他擾亂世界和平。”*陳獨秀:《過激派與世界和平》,《新青年》第7卷第1號,1919年12月1日。
這一認識距離1917年11月的“俄羅斯革命”整整兩年之久,試圖撥開籠罩在中國人思想上的關于“俄國革命”的認識迷霧,這是中國社會思想演進過程中的一大轉折。在這兩年的時間里,中國人經歷了一戰結束后的高期待以及巴黎和會的屈辱和挫折,也接觸著被西方所妖魔化的“俄國革命”。當第一次加拉罕宣言為中國所知后,中國人歡欣鼓舞。1920年5月1日的《新青年》第7卷第6號,既是“勞動節紀念號”,也是勞農俄國政府通告的輿論集結號。在“通告”譯文中,“十月革命”第一次出現在《新青年》雜志上:“所以我們不單是援助俄國的工人,并且要援助中國的人民。我們自從一千九百十七年十月革命之后,所繼續不斷以通告中國人民的,常常被歐、美、日本等國的人,隱秘起來,不給中國人民曉得;所以現在希望中國人民,格外注意我們的說話!”*記者:《對于俄羅斯勞農政府通告的輿論》,《新青年》第7卷第6號,1920年5月1日。
“十月革命”悄然出場了。然而此處“十月革命”的說法,還只是對“俄國革命”客觀事實的描述。《新青年》自第8卷第1號起,專門設置“俄羅斯研究”欄目,似乎要將所有有關俄羅斯勞農政府以及俄羅斯革命的詳細情形介紹到中國來。與此同時,先進的中國人已然開始了思想上和組織上的行動。各地的共產主義組織紛紛成立,并投入到理論研究和政治宣傳。有意思的是,作為這些理論與實踐源頭的十月革命卻在急速變化的思想與政治格局當中逐漸被放下,不予討論和研究。1922年7月,《新青年》出完第9卷第6號之后停刊。從1920年5月1日到1922年7月1日,《新青年》直接談及十月革命的文章并不多。陳獨秀在與區聲白討論“無政府主義”時曾說:“俄國底十月革命是不是少數人的運動?現在他革命以后,在國民全體上看起來,是不是頑固派仍居多數?”*《陳獨秀三答區聲白書》,《新青年》第9卷第4號,1921年8月1日。這里的“十月革命”仍舊是對事實的一般性描述。
然而,十月革命終究是源頭。1923年6月15日,《新青年》復刊,是為季刊。此時,中國革命走俄國人的路已不再是一個值得爭論的問題。作為中共中央機關刊物的《新青年》雜志,《新宣言》就明示了這一點。由于中共與共產國際之間的特殊關系,中國革命對共產國際的依賴程度加深,中共對十月革命的認識,不再僅僅局限于“事實”的描述上,而是賦予其更深刻的意涵和象征。
事實上,復刊后的《新青年》非常自如且頻繁地使用“十月革命”來概括和形容1917年俄歷十月的那場革命,并探尋其社會歷史根源。時人就此指出:“十月革命完全是解決面包問題的革命,并非一二人意志的產物”,“十月革命是俄國無產階級的革命,而非列寧、脫洛斯基二人的產物”。也就是說,十月革命符合歷史發展規律,這一認識是對李大釗“庶民的勝利”的回應和繼承。“十月革命成功,俄國無產階級建設蘇維埃共和國,惟勞動者有選舉權及被選舉權,資產階級在法律上毫無地位”,不過,“十月革命成功之后,我們更有趣味地問一聲:究竟俄國的無產階級實現社會主義,還是農民呢?呸!俄國不但經過了資本主義,而且現在走到了社會主義的開始!俄國無產階級正在做建設共產主義社會的事業!”*蔣光赤:《唯物史觀對于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解釋》,《新青年》季刊第3期,1924年8月1日。在這些知識分子看來,中國革命應該像俄國一樣走向社會革命。在這里,“十月革命”已不僅僅只是對十月革命的概括性描述,而是已經成為中國革命的藍本和范式。
這對于當時的中共來說是一個共識,正如彭述之所說:“在俄羅斯的十月革命,早先雖很有些爭論,但經過二月的資產階級革命之后,無產階級應直接起來領導這個革命(最重要的是領導農民階級),在當時已是很明顯的事實了。”*彭述之:《誰是中國國民革命之領導者》,《新青年》季刊第4期,1924年12月20日。兩年后的《新青年》不定期刊第5號,刊載瞿秋白的《世界的及中國的赤化與反赤化之斗爭》,再次強調了十月革命的偉大意義:“俄羅斯的十月革命,開始世界社會革命的第一聲霹靂,重新展開革命的赤幟;現時的赤化,也許完全指社會革命而言。”而十月革命之于世界歷史的轉折意義,無疑是顯著的。因為“世界革命時期,已由十月革命開始”。*瞿秋白:《世界的及中國的赤化與反赤化之斗爭》,《新青年》不定期刊第5號,1926年7月25日。自此,“十月革命”之于中國革命,不再是一個討論的具體對象,而是具有象征意義的“圖騰”。“十月革命”的圖騰意象自此逐漸形成,亦構成此后近百年間中國論述“十月革命”的前提與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