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鐘太朗,沈冬軍
(成都大學法學院,四川 成都 610106 )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主體屬性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熱點。關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屬性的認識,大致分兩類,即法人型組織[1]和非法人型組織。非法人型組織以下,又細分為總有說[2]、合有說[3]和共有說[4]。隨著《民法總則》以及《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穩步推進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和《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深入推進農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加快培育農業農村發展新動能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2017年中央一號文件》)的出臺,關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屬性的爭議終于塵埃落定。《民法總則》第96條明確規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為特別法人”。《意見》和《2017年中央一號文件》則明確要求“賦予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資格”,并“抓緊研究制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相關法律”。
相關政策和法律并未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是什么”進行明確的界定。根據明晰概念內涵的一般方法論:屬加種差法。對概念的認識,應從其上位“屬概念”也即其一般屬性開始,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特別法人而言,其屬概念是“特別法人”。因此,應當首先明晰何謂“特別法人”。遺憾的是,盡管是初創性概念,《民法總則》也并未界定什么是“特別法人”,而只是以列舉的方式表明了“特別法人”有哪些。因此,對“特別法人”是什么的認識,或者更具體地說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一般屬性的認識,需要結合規范性文件加以揭示和說明。
《民法總則》為認識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的一般屬性提供了分析框架和分析素材。其第三章是對“法人”這類民事主體的系統性規范。在結構上,采用的是總分模式,即由“一般規定”統攝“營利法人”、“非營利法人”和“特別法人”。作為總的“一般規定”,如果沒有特殊的所指,應當適用于作為分的“營利法人”、“非營利法人”和“特別法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是特別法人,同樣也適用總的“一般規定”。因此,從主體屬性角度看,它應具有民事權利能力和民事行為能力,是獨立享有民事權利、承擔民事義務的組織,其權利能力、行為能力成立時產生,終止時消滅。從一般構成角度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應具有自己的名稱、組織機構、住所、財產或經費,其成立需依據法律或行政法規所要求的條件和程序。從法人與其法定代表人的關系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有自己的法定代表人,并且對自己法定代表人的職務行為負責。關于法人登記的要求,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應依法進行住所登記、公示登記和變更登記。在法人主體變更時,合并后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或分立后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應依法享有權利、承擔義務。在法人退出機制方面,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可以被依法解散、宣告破產而終止,并依法進行清算。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可以依法設立分支機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需具備上述基本要求,方能成為“法人”這種特定的民事主體。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作為一種法人類型,“特別法人”并不像“營利法人”、“非營利法人”那樣,其下位概念都具有某些共同的特征。“特別法人”之所以成為一類法人,是因為其下位概念不具有“營利法人”和“非營利法人”的一般性特征,而不能納入“營利法人”和“非營利法人”的范疇,其在運行機制、監督管理、成員構成等各個方面迥異于“營利法人”和“非營利法人”。同時,這些下位概念也無法以提取公因式的形式抽象出一般規則。故而,以“特別法人”的類屬將上述無法歸類的法人雜糅在一起,既有利于其更好地參與民事生活,也有利于保護其成員和與其進行民事活動的相對人的合法權益[5]。事實上,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一般屬性的認識,應依托于且只能依托于“法人章”的“一般規定”。
盡管《民法總則》的原則性規定并未為認識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的特別屬性提供分析素材,但卻通過法條指引的方式指明了認識其特別屬性的方向和依托。其第99條第2款規定:“法律、行政法規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特別屬性的認識,應當從既存的規范性文件中尋求,這是當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制實然態,也是“抓緊研究制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相關法律”的起點。
除《民法總則》外,在現行有效的“法律”層級的規范性文件中,共有16部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作出了規定。總體來看,這些規范性文件并非全面地規制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各個方面,而是主要涉及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身份和功能。顯然,這種對同一內容的多源性規定,往往會導致對同一事物認識上的分歧和矛盾。具體到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其之于集體資產(特別是農村土地),是所有者還是管理者,或者兩種屬性兼具,不同規范性文件有不同的表述,其所蘊含的意思也各不相同。
本文秉承效力位階優先原則和從新原則,側重考察《憲法》、《民法通則》、《土地管理法》和《物權法》等重要法律規范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這一概念的使用,以厘清其上述屬性。根據《憲法》第8條,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是一個生產單位,也即其起到對農業生產、農村資產(包括土地權利)的管理(“管理”不能直接與“所有”劃等號)作用,《憲法》第10條也明確了農村和城市郊區的土地歸屬,屬于集體所有,但什么是集體?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是否是集體的一種表現形式?卻未給出答案。《民法通則》第74條也明確了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集體土地經營、管理者的地位,但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是否能成為集體土地所有權人,規范并不清晰,從文義來看,至少鄉(鎮)農民集體經濟組織可以成為集體土地的所有權人。《土地管理法》在第10條規定了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是農民集體所有的土地的一類經營、管理者,而土地所有權則歸村農民集體。但在第48條關于土地征收時征求意見條款和第50條地方政府支持被征地主體生產經營條款,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所體現出的主體功能卻是集體土地的所有者。
基于上述分析,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作為集體土地的經營管理者這一身份,殊無異議,但其能否成為集體土地的所有權人,則有不同認識。有學者認為,集體經濟組織與其全體成員同為集體財產的所有權人[6]。集體土地所有權的權利主體是復合結構,既包括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也包括該集體的全體成員。有學者則持不同意見,認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并非集體土地的所有權人,而只是集體土地的經營管理主體[7]。
此問題的正解,應從《物權法》中尋求,《物權法》第59條第1款明確了“集體所有”系指“本集體成員集體所有”,第60條明確了“集體所有權”的代表行使主體: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村委會、村民小組和鄉鎮集體經濟組織。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對上述法條作出了權威解讀:“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等并不是集體財產的所有權人,只是依法代表集體行使所有權,并且向所屬集體負責,接受其監督”[8]。《物權法》作為民事基本法,又是對相關問題作出最新規定的法律規范,因此,其具有效力位階優先性和新穎性,以其為依據進行解讀,應屬現行法下的有效解釋。
故而,在既存法解釋論下,可以得出以下結論:第一,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不是農民集體,也不是農民集體的一種表現形式;第二,農民集體是集體土地所有權的權利主體,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并不是集體土地所有權的權利主體;第三,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可以是集體土地的經營管理者,并可以代表農民集體行使集體土地所有權。
從本質上看,中國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是實踐倒逼的結果[9]。相應的立法活動應積極回應人民群眾的期待與呼聲[10]。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特別屬性的歸納,還需要立足于各地方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改革實踐。這些地方實踐,即是制度改革的起點,也是制度變革后需要規制的對象,是“抓緊研究制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相關法律”的著眼點。
根據《意見》,“經濟合作社”和“股份經濟合作社”是當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地方改革實踐的主要表現形式,其所體現出的特殊屬性,也就是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在改革實踐中的特別屬性。當然,作為實踐中的實然形態,各“經濟合作社”或“股份經濟合作社”在運營過程中所體現出來的特性,并不可能完全一致,而是既有趨同一致的共性,又有各具特色的個性。從立法論層面考慮,趨同一致的共性,是可復制、可推廣的經驗,應予歸納并上升為一般規則。而各具特色的方面,盡管不能從中抽象出具體的制度設置,但卻蘊含著這樣一條規則邏輯,即相關規范內容本應因地制宜、因人而異進行設置,不應做法律層面的統一規范,應賦權地方立法甚至“鄉規民約”予以解決。對地方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改革實踐的考察,以其運營過程中的共性和個性區分為框架,分別進行。
整體來看,“經濟合作社”和“股份經濟合作社”在運營過程中存在如下共性。
首先,從組織改造的目的看,作為集體經濟組織新的表現形式的“經濟合作社”和“股份經濟合作社”,其較原集體經濟組織有更為清晰的產權結構、相對完善的組織機構、更加合理的權利配置,能夠有效解決集體資產與農戶利益沒有直接掛鉤,資產運用不善,集體資產大量流失,農戶權益易受損害等問題。大部分發達的農村地區,為了確保集體資產保值增殖,提高資產的運營效率[11],均將原集體經濟組織改造成為“經濟合作社”或“股份經濟合作社”。在組織改造過程中,無論是“經濟合作社”還是“股份經濟合作社”,都需完成以下三項工作:第一項工作解決的是權利客體問題,即“清資核產”,核實集體資產情況,依法界定權利歸屬;第二項工作解決的是權利主體組成問題,即“成員身份認定”與“股權設置”,合理制定集體成員身份認定標準并設定股權類型、進行股權分配;第三項工作解決的是權利主體內部制衡問題,即“組織機構設定”,通過比照股份合作制企業,制定相應的章程,依據章程產生法人治理機構。通過對原集體經濟組織進行上述三項改造,就建立起了集體成員與集體資產之間的橋梁,集體成員就能明了何為我所有、何為我所控、何為我應得。
其次,在財產構成方面,通常情況下,“經濟合作社”和“股份經濟合作社”的資產構成中并不包含公益性資產和資源資產(含集體土地,指土地所有權),而僅指經營性凈資產。如江蘇省在其《中共江蘇省辦公廳、省政府辦公廳關于積極推進農村社區股份合作制改革的意見》第3部分“全面把握農村社區股份合作制改革的內容和程序”第3點“股權設置”就明確了“折股的資產范圍,原則上是村集體的經營性凈資產”。而經營性凈資產的來源,則源于征地補償款及相關收益、創辦鄉鎮企業而獲得的收益等,特別是近年來,東南沿海發達地區在集體土地上修建廠房出租而獲得的不動產收益[11-12]。之所以未將集體土地和公益性資產納入“經濟合作社”或“股份經濟合作社”等的資產范疇,一是因為根據既存規范——《物權法》第59條,集體土地的所有權主體是農民集體。如果將集體土地再作為“經濟合作社”或“股份經濟合作社”的資產構成,則違背了一個物上只能存在一個所有權的基本法理。此外,上述公益性資產和資源資產(含集體土地)是不能成為償債資產的,即不是“股份經濟合作社”等組織能夠據以對外承擔責任的責任財產。經營性資產則不同,其并不是集體所有權存續的根本性要素,也不是農民基本生存利益得以保障的根本依托,可以成為股份經濟合作社的責任財產。需說明的是,在“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政策推行之前,地方政府曾是土地要素市場唯一供給方[13]。析言之,在該政策推行之前,集體土地之上,是不能設立具有流通意義的建設用地使用權的,故而集體的經營性凈資產,只包含廠房等建筑物,而不包含土地的使用權。如果集體廠房要進行轉讓,則需要辦理相關的土地征用手續方能實現自由流轉。“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政策推行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解決集體建設廠房等不動產的土地權利來源的合法性問題[14]。也即,該政策推行以后,“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與建設在其上之房屋,均可成為經營性凈資產。此外,盡管公益性資產和資源資產(含集體土地)并不能作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資產構成,但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具有代表農民集體對上述資產進行經營管理的權限,該權限將受農民集體的集體意志約束。
再次,在經營行為方面,“經濟合作社”和“股份經濟合作社”大多進行的是風險低、競爭小的經濟活動。作為“經濟合作社”肇端的“南海模式”,1992年南海農民變股東,村民從“種莊稼”走向“種工廠”年代,大家的農田以股份的形式交給村里的經濟社或經聯社,統一整合對外出租辦廠[15]。通過收取土地資金的形式,實現土地收益。而作為“股份經濟合作社”典型的寧波市江東區,也是抓住城市周邊地區農村土地資本化與“租賃經濟”發展的先機,實行以“動產轉讓與不動產租賃”為主要內容的轉制工作,為農村集體經濟發展留下了寶貴的房子和土地資產[12]。綜合來看,通過租賃等行為對集體資產進行用益,其具有低風險,收益穩定等特點,而容易被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和集體成員所接受。
“經濟合作社”和“股份經濟合作社”在運營過程中體現出來的共性,是長期以來的經驗結晶,應當作為可歸納可抽象的對象,逐步上升為法律規范。
另一方面,“經濟合作社”和“股份經濟合作社”在運營過程中也表現出不同的個性,有如下幾點尤為突出。
第一,是集體成員資格認定問題。當前,中國法律對集體成員資格的取得、喪失沒有明確的法律規定[16],為了解決現實中不斷出現的因集體成員資格而引發的糾紛,各地紛紛出臺相關的法規、規章和政策性文件。但對于如何判斷集體成員資格,各地產生了嚴重分歧[17]。事實上,不同的集體成員認定標準,有其特定的現實背景。改革開放以來,農民的流動性逐漸增大,曾經非常封閉的農民集體逐漸吸納新的成員,同時,部分集體成員因升學、參軍而階段性喪失集體成員身份,還有部分成員因參加工作、編制轉正等喪失農民身份但戶口仍保留在本集體。此外,超生子女、養子女、繼子女等特殊主體的身份屬性,也不同于一般集體成員。上述種種,造成了農民集體人員構成身份復雜這一客觀事實。不同的農民集體,會有不同的人員構成。同時,不同的農民集體,也有不同的歷史脈絡、經濟條件、地緣特點以及宗族構成。因此,不同的地域,必然會形成不同的集體成員資格認定標準,這種差異性的存在具有合理性,在國家法層面對此問題作統一性規定,既無必要,也無可能。
第二,是股權設置問題。既存法律層級的規范性文件對此問題幾乎未涉及,一般性作法是在省級層面作原則性、指導性規定,而具體的股權設置方案交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確定。如:浙江省的操作方式是,原則上將股份大致分為“人口股”、“農齡股”等類型,將股東分為“社員股東”和“非社員股東”,而股權量化和具體設置方案,則是由“由縣(市、區)根據當地實際,提出指導性意見,經社員(代表)會議民主討論決定。”廣東省的方案是,原則上將股權分為“個人股”和“集體股”,而具體的股權設置,仍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股份合作經濟聯合社和股份合作經濟社)決定,即具體方案由“本社‘社委會’或‘理事會’提出,再交由成員代表會議和全體成員大會表決通過”。綜合來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在股權設置問題上,呈現出個性化的特征,以本農民集體意愿為基礎,而相關規范性文件僅給予原則性指導,并不提出具體規則性要求,這其實也符合法人自治應有之意。
事實上,恰如農業部部長韓長賦所言:“各地經濟發展水平不同,集體資產構成各異,農民群眾訴求多種多樣,推進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不能一套方案包打天下[18]。”對這類因經濟基礎和社會事實不同而形成的個性問題,在國家法層面,不應作統一的規定,而只應從原則上加以指引,將具體規則制定權交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
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特別屬性的歸納,還應從宏觀的政策性文件中尋求。政策性文件中既包含有對社會現實的深刻解讀,又立足于國家高度,從未來社會發展趨勢的應然態指明既存規范的破與立,是“抓緊研究制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相關法律”的落腳點。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應作何種塑造?需首先明確其功能定位,其究竟只為集體資產的管理人,只是作為代表人行使集體所有權。還是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享有集體資產,成為特定集體資產的所有權人。在這一點上,現行法和地方實踐存在一定的矛盾。在既存法解釋論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只是集體資產的管理人,而并非所有權人。而在地方改革實踐中,“股份經濟合作社”和“經濟合作社”等集體經濟組織作為農村集體產權改革的載體是可以成為特定集體資產(經營性凈資產)的所有權人的。當前的政策就此問題的回應存在模糊性,從政策文本看,“意見”明確了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代表集體行使所有權的地位,同時也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定位為“集體資產管理主體”,這樣的規定與既存法制相契合。但深入分析政策意蘊,則會得出不一致的結論。根據《意見》和《2017年中央一號文件》,集體經營性資產確權到戶和股份合作制改革是結合在一起進行的。集體經營性資產確權到戶與“包產到戶”不同,其并不是將具體的某項經營性資產確定到某戶(某位)農民頭上,而是將集體經營性資產按股分配后,將特定數量的股份確定到每戶(每位)農民頭上。此時需要一個特殊的載體作為集體經營性資產的權利主體以及農民持有股權的權利客體。“農民集體”并不適合作這一特殊載體,理由如下:從屬性上看,“農民集體”是一個集合概念,由全體集體成員構成,其本身可被視為一種特殊的自然人主體,具有不可分割性,不具有可股份化的屬性;從功能作用看,“農民集體”是一個松散的群體,它可以作為具有表征意義的權利主體存在,而不能作為具有經營功能的權利主體存在,它無法及時有效地形成經營決策意見。而以法人型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經濟合作社或股份經濟合作社)作為載體,則既可以實現主體的股份化,也可以通過法人內部治理結構高效地形成經營決策。這也是集體經營性資產確權到戶和股份合作制改革統一進行的根本原因。而在這樣一種改革模式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應當成為部分集體資產(集體經營性資產)的權利主體,而不僅僅只是集體資產的管理主體。
在前一結論的基礎上,應該進一步討論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資產構成問題。作為一個新型法人主體,既存法律規范(包括《民法總則》)并未回答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財產權的構成。當前,能夠作為分析基礎并指導我們認識的只有相關政策性文件。從政策文本分析,《意見》明確了“政府撥款、減免稅款等形成的資產歸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所有”,這部分資產屬于集體經濟組織的法人財產。此外,集體經營性資產的權利主體應當是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而何種資產可以成為集體經營性資產?《意見》給出了明確的回答:“用于經營的房屋、建筑物、機器設備、工具器具、農業基礎設施、集體投資興辦的企業及其所持有的其他經濟組織的資產份額,無形資產等經營性資產。”需說明的是,就房屋、建筑物、農業基礎設施等不動產而言,基于房地一體主義原則,與之相應的從集體土地所有權中剝離出來的土地使用權(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使用權)也應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享有。
關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身份確定問題,目前中國尚無有關農民集體成員資格認定的全國性立法,其標準存在立法缺失確是不爭之事實[19]。而當前的地方實踐,通常是由農民集體決定認定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身份的標準,發達省區如浙江省、江蘇省等,則在省級層面對該問題進行了原則性的規定。《意見》肯認了這種身份確認方式,“探索在群眾民主協商基礎上確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的具體程序、標準和管理辦法。”其實質是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的身份確認標準制定權,交由農民集體確定。這樣一種操作方式具有現實合理性,中國農村的“一村一情”,需要的是“一村一策”。據學者調查,在2015年寧波農村股份改造過程中,象山縣的NM村,經過詳細的梳理,一共區分了27種身份類型,而鎮海區的JC街道,一共梳理出了36種社會身份[20]。面對這樣一種復雜的現實狀況,想歸納出具有全國普適性的一般性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身份認定規則,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筆者認為,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身份認定問題,應以農民自主決策為原則,強行法規范則應側重從程序性規范和原則性規范保障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身份認定規則的公正性和合理性。具體來說,應側重于對農民集體議事程序、幾類典型特殊主體身份認定的基本原則以及對身份認定規則的異議程序(包括認定規則的可訴性)等方面進行國家法層面的統一性規定。
關于股權設置,《意見》中并未明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股權如何設置的問題,而是要求“組織實施好賦予農民對集體資產股份占有、收益、有償退出及抵押、擔保、繼承權改革試點。”綜合而論,股權設置問題與集體成員身份認定問題相類似,應依不同地區的實際情況由農民集體進行個性化設置,而不應在國家法層面對此問題作統一性規定。但在股權的流轉性問題上,由于現階段仍以特定的集體成員身份為持有相應集體經濟組織股權的必要條件,故股權不能實現自由流轉,其流轉范圍尚需限制于本集體經濟組織之內。以統一立法的形式對股權轉讓性問題進行規定,仍屬必要。筆者認為,除一般性轉讓條款外,還需對股權質押、繼承等事項進行規定,以確保股權的農民集體內部流通性。就股權的一般性轉讓而言,或者是通過集體內部農民之間自由協商的方式進行轉讓,或者是以農民集體回贖的方式完成;就股權質押擔保的問題,應限定質押權實現時,股權的買受人范圍為本集體成員或本農民集體;就繼承規則而言,如果繼承人為本集體成員,則其繼承權不受限制,如果繼承人為非本集體成員,則可在一個限定的時間(如一年期內)范圍,將該股權轉讓給本集體成員,如果無人購買,則由本集體以不低于股權所代表資產凈值回贖。
最后,是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破產防范機制。從《民法總則》對特別法人的規定來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并不被排除在可破產的對象之外。而《意見》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的定位,是“保證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平等使用生產要素,公平參與市場競爭,同等受到法律保護。”既然要“公平參與市場競爭”,又要“同等受法律保護”,則破產—法人制下的常態市場退出機制,同樣會發生在法人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身上。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其所牽涉的利益具有特殊性,一方面要成為公平參與市場競爭的法人主體,這需要其具有與其他法人主體“同等”的市場準入機制和市場退出機制(破產機制),另一方面,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利益牽涉廣泛性和根本性,又要求其破產機制不同于一般營利性法人[21]。筆者認為,應從以下幾方面建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破產防范機制:(1)只有集體經營性資產才能成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財產,而集體資源性資產和集體公益性資產應排除在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財產之外。理由在于,資源性資產如土地所有權成為破產財產存在法律上的障礙,而公益性資產承載農民集體公共利益,不宜成為破產財產,故亦不適宜成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財產。(2) 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經營行為進行原則性引導,以列舉方式指引其進行低風險、收入穩定的經營行為,將非列舉之外的經營性行為設定為風險性經營行為,如果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要進行風險性經營行為,立法上應設置更為嚴苛的農民集體前置性表決程序,以限制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風險性經營行為的發生。(3) 部分行為之禁止,如對外擔保行為之禁止,即不能為他人提供保證擔保,也不能以法人財產為他人提供抵押擔保或質押擔保。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被形塑為法人,則應具有法人的基本屬性,《民法總則》中關涉法人基本屬性的規范,應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適用。然而,這樣一種基礎性、一般性規范的調整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而言,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借助于特別規范。既存的關涉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特別法規范存在明顯的滯后性,而并不能(或很少能)直接適用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新法的制定迫在眉睫。立足于地方實踐尋求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制度設置的共性和個性,統合于中央政策厘析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功能定位和建構原則,應是妥適的立法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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