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鵬起
2017年7月,我受邀到外地講課。第二天講完課回來,由于昆明遭遇了2017年最強暴雨,半個昆明城都被淹了,所以,飛機飛到昆明上空時,因為雷暴無法降落,只能又飛到貴州,停到凌晨4點多才飛回昆明。
到昆明時,已經是清晨5點。我拖著積攢了兩天的疲憊走出機場,心想:這個時候,這種天氣,應該沒有出租車了。這時,過來一個45歲左右的中年男子,我一看就知道他是黑車司機。
他問我,要不要包車。我想這個時候肯定不好打車,而且我已經困得不行,黑車就黑車吧。問他價格,他說150元,最后砍價砍到120元。平時打車不到100元,但120就120吧,人家也不容易。當他把我帶到他的夏利車面前時,我才發現,原來車上已經坐了3個人。我明白了,我根本不是包車,只是花120元買了其中一個座位。我當時就有點不高興,這樣的話,車上的4個人他都得送,如果我不是第一個被送到的話,4個人送完,平時不堵車也得3個多小時,更別說是今天這種暴雨天了。
我問了一下司機大家各自要去的地方,車上有一個人和我目的地差不多,另兩個人在另一邊。最優的路線是先送我們倆,也就是上機場高速,之后走二環高架路。我認為他應該會這么走,但車開了一會,我發現他沒有走機場高速,而是走上了一條不知名的小路。
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整個昆明都被水淹了。
我說,那你更應該走高架路啊。他說,我兒子說了,下面這條路沒被淹。
我直接告訴他,你這么走是因為機場高速要收過路費,你是為了躲避繳過路費,而且你這樣走的話,路線上更折騰。他說,你放心,這樣走肯定是最快的,而且別人給的錢比你多。我問多少,他說別人都是100元。我無語了,100元比120元多嗎?很明顯的路線我不會算嗎?算了,算了,車已經駛上無名小路,要想打車已經不可能了,也沒力氣吵了,聽天由命吧。要怪就怪自己不該坐黑車。
走了半個小時,車子行駛到一個岔路口,往左邊走又可以上高架路,往右邊則又是一條城中村里的無名路,而且還淹了一大片水,淹水路面的長度大概有50米。黑車司機也注意到了,所以他停下來思考。我跟他說,你還是走高架路吧,走下面的話,你的夏利車底盤低,很容易熄火。為了不刺激他,我都沒說現在你已經不用繳過路費了。
這時候,一個走下面的路會先到的小伙子對他說,沒事,你掛著一擋,轟著油門往前沖,絕對沒有問題。
我觀察了一下,剛剛過去一輛大車,水已經沒過大車輪子1/3還多的位置,我估計夏利車肯定是過不去的。我又跟他說,我建議你還是聽我的,你的車真的過不去。可能因為跟我發生過爭執,他想證明自己是對的,也可能是他過于自信。他遲疑了幾秒鐘,還是選擇了掛一擋,轟著油門往前沖。結果快要到的時候,車突然熄火,停水里了。
我當時就氣不打一處來,說你看吧,你不聽我的,現在車熄火了不是!這句話明顯刺激到了他,他非常惱火,轉過頭來跟我說,都怪你,你能不能不要說話了!怪我?!就這樣,我跟他吵了起來,還好被同車的人拉住,否則搞不好我這個學法律的人還得跟他打一架。
后來車上的人都不說話了。大概兩分鐘后,那個讓他往水里開的小伙子又說,你打一下火試試,說不定車還能往前走。
車在水里是不能打火的,因為一打火發動機就報廢了,而且即使買了保險,這種情況很多保險公司也是不賠的。本來我應該告訴他這些,但當他把手放到車鑰匙上時,我遲疑了,嘴都張開了,卻沒有說出口。就這樣,一下、兩下、三下,司機連打三下,火還是打不著。我知道,他的發動機肯定報廢了。
再后來,我們蹚著水走到路邊,那個讓他從水里過又讓他打火的小伙子趕快掏了100塊錢給他,跑掉了。我們另外幾個人也覺得他挺倒霉的,雖然沒有送到目的地,也每個人給了他100元,就各自散了。
時間過去半年了,這件小事在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我一直在琢磨兩個問題:
第一,是什么讓這個司機一錯再錯?第二,為什么我在最后那一刻放棄了本該有的善良?
迄今為止,我可能找到了第一個問題的答案。一個叫米歇爾·渥克的人寫了一本書,叫《灰犀牛:如何應對大概率危機》,這本書中講的和大家之前常說的“黑天鵝”正好相反:“黑天鵝”比喻小概率發生而影響大的事件,而“灰犀牛”則比喻大概率發生且影響巨大的潛在危機。
灰犀牛體型笨重、反應遲緩,你看見它在遠處,你心里想,沒事,它不會過來的,但你要知道,灰犀牛跑起來非常迅速,一旦它向你狂奔而來,你往往很難躲避。很多危機事件,就像灰犀牛一樣,其實在爆發前已有跡象表明很有可能發生,但往往被人們忽視。
但第二個問題,一個人是否應該在這種情況下善良,或者說,善良的邊界在哪里?我自己也沒有找到答案。
(大浪淘沙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17年12月29日,喻 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