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康·帕烏斯托夫斯基+戴驄譯
我幼時住在基輔的那些年里,每天晚上都有個戴著一頂積滿塵垢的帽子、寬大的帽檐向下耷拉著的老頭兒,他扛著一架鏡身斑駁的天文望遠鏡,爬到第聶伯河畔一座名叫弗拉基米爾的山岡上,然后用很長的時間將望遠鏡安裝到三根彎曲的鐵支架上。
人們管這老頭兒叫占星家,認為他是個意大利人,因為他總是故意講半吊子的俄語,裝出一副外國人的腔調。
那老頭兒把天文望遠鏡安裝好后,就像背書似的用單調的聲音喊道:“親愛的先生們、女士們!晚上好!諸位只消花五個戈比就可以到月亮和各個星球上去觀光。我特別推薦諸位瞧瞧那顆不吉利的行星——火星,它的顏色就像人血。”
有一回,我跟父親到弗拉基米爾山岡上去,從天文望遠鏡里看火星。
我看到了一片漆黑的深淵和一個紅不棱登的球,這球沒有任何支座依托,大無畏地懸在這片深淵之中。
“怎么樣,”父親問,“你看到什么了嗎?”
“看到了,”我回答,“連運河我都看到了。”
我當時已聽說火星上住著人,叫火星人,也聽說他們不知什么原因,在自己的星球上開掘了好多巨大的運河。
“不見得吧!”父親說,“別瞎編啦!你什么運河都沒看到。世界上只有一位天文學家——意大利人斯基帕雷利看到過這些運河,而且還是用大型天文望遠鏡才觀測到的。”
火星的景象使我毛骨悚然,周身發冷。所以我一離開天文望遠鏡就如釋重負,頓覺燈光昏暗的基輔的大街小巷、南來北往的出租馬車的轔轔聲、凋謝了的栗花摻雜著塵土味的氣息,是那么舒適和安全。
是的,那時我絲毫也不想飛離地球,到月亮或者火星上去!
“為什么它跟磚頭一樣是紅顏色的?”我問父親。
父親告訴我,火星是顆正在死亡的行星,先前也像我們的地球一樣美麗,但是漸漸地,海和河干涸了,草木枯死了,山嶺風蝕殆盡,于是火星變成了無邊無際的沙漠。想必火星上原先的山脈都是紅巖,所以火星上的沙礫也就是紅色的了。
父親說:“火星上所發生的事,我們地球上也可能發生。不過這將在億萬年之后,所以你不用害怕。再說,在那一天以前,人總會想出個辦法來,阻止這場災禍的。”
我回答說,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其實我心里害怕得要死,為我們的地球憂心忡忡。何況回到家里,又聽我的哥哥說,即使現在,沙漠也已經快占到地球總面積的一半了。
自那天起,我心里就種下了對沙漠根深蒂固的恐懼,雖然其時我還從未見到過沙漠。
不久之后,我就獲得機會,頭一次體驗到什么叫沙漠。
有一年,我們全家到鄉下我的祖父家去度夏。
那年夏天雨水充沛,天氣不冷也不熱。野草十分茂盛。籬柵外的蕁麻長到足有一人高。田里的莊稼在灌漿抽穗。打菜園子里飄來一陣陣多汁的蒔蘿的芳香。一切都預示著豐收在望。
但是有一天,我正跟祖父坐在河岸邊釣魚,他驀地站了起來,手搭涼棚,朝著河對岸的大田望了好久,然后沮喪地啐了口唾沫,說道:“劊子手,惡魔,刮過來了!把這該死的玩意兒徹底消滅掉才好!”
我也朝祖父看的方向望去,除了一長道像渾濁的波浪似的東西外,什么也沒看到。這道波浪迅速地朝我們涌來。我以為要下大雷雨了,可是祖父卻對我說:“那是干熱風!是該死的地獄之火!大災臨頭了。別說吃的,連呼吸的空氣都要沒有了。”
那道不祥的波浪貼著地面徑直朝我們沖來。祖父一面匆忙收起他那根長長的榛木魚竿,一面對我說:“快跑回家去,要不塵土會把你的眼睛糊住。我隨后就來。你先跑!”
我朝農舍跑去,可是干熱風在半道攆上了我。旋風卷著漫天的沙土,呼呼地刮著,羽毛和刨花都揚到了半空中,頓時天昏地暗。太陽轉眼之間就變得毛烘烘的,成了個血紅色的球,活像火星。打背后撲來的熱氣是那樣燙人,就好像我的后背著了火似的。我嘴里滿是沙土,一咬牙就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眼睛也被沙土糊住了。
我姑媽站在農舍的門檻上,手里捧著用繡花手巾包著的圣像。
“主啊,拯救我們,饒恕我們吧!”她驚恐萬狀地喃喃念道,“圣潔的圣母啊,別讓熱風吹到我們家來吧!”
熱風打著旋,朝祖父的農舍猛撲過來。油灰粘得不怎么牢的窗玻璃哐啷哐啷地亂響。屋頂上的苫草被揭下了一層。一群麻雀像一梭黑色的子彈,打苫草下邊轟的一聲飛了出來。
我記得,那時最教人受不了的是溫度急劇升高。我以為再過一兩個小時,屋頂上的苫草就會轟轟地著起來,然后我們的頭發和衣服也會著火。我不由得失聲大哭。
天亮時,樹葉全黃了,焦了。吹落下來的樹葉,只消用手指一捏,就碎成齏粉。
祖父上田頭去看了看,回來時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他怎么也解不開麻布襯衫領口上的那個扣,他的手在不住地發抖。他說道:“要是今兒晚上風再不停下來,所有的莊稼都會被燒死。果園也要完蛋,菜園也要完蛋。”
風并沒有停下來,一連刮了兩個星期,才略有減弱,但隨即又更加猛烈地刮了起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沃野變成灰蒙蒙的焦土。
父親打基輔來了,把我們接回城里。我刨根究底地問他干熱風的事,他不耐煩地回答我:“顆粒無收。沙漠正在向烏克蘭推進。”
“那么有什么辦法嗎?”我問。
“無法可想。你又砌不了一道兩千俄里長的高墻。”
“為什么砌不了?”我問,“中國人不就砌了萬里長城嗎?”
“那是中國人,”父親回答,“中國人是偉大的能工巧匠,再說那都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隨著歲月的流逝,童年時代的印象似乎漸漸淡薄。但是這些印象繼續活在我的記憶深處,偶爾還會浮上來。特別是遇到旱災的時候,這些印象總會喚起我莫名的不安。
(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金薔薇》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