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之中，找到了你

一

在1983年版的《射雕英雄傳》里，有幾句歌詞——

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生便有了情義。

人生匆匆，心里有愛，一世有意義。

原唱是羅文和甄妮。現(xiàn)在羅文早已作古，甄妮也已經(jīng)過了花甲之年。

提個問題：這幾句歌詞，到底指的是誰？可能很多人會回答，那還要問嗎，是郭靖和黃蓉啊。

但我覺得，這幾句歌詞，用在另外一群人身上也很合適。

那就是江南七怪和郭靖。

二

《射雕英雄傳》的故事，基本上來自一場腦洞大開的賭局：江南七怪和丘處機打賭，他們分別去尋找一位忠良義士的后人，一個找郭靖，一個找楊康，將他們撫養(yǎng)成人，并傳授武功。

他們約定，十八年后，雙方在嘉興府醉仙樓頭相會，讓兩個孩子比試武藝，以定輸贏。

這是金庸筆下最大的一場賭約，真的令人懷疑雙方一定是瘋了。

首先，能不能找到這兩個孩子都是個問題。那時候刀兵四起、生靈涂炭，兩個遺孤很可能早就死了。就算孩子沒有死，人海茫茫，哪能保證找得到？

退一步說，就算真的很快找到了，還要玩命教育十八年。人生苦短，能有幾個十八年？

可是江南七怪居然干了：柯鎮(zhèn)惡豪氣充塞胸懷，鐵杖重重在地下一頓，叫道：“好，咱們賭了。”韓寶駒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俠義道該做之事。”朱聰則是扇子一張，道：“我們七怪擔當這件事就是。”

三

七怪從江南一直找到蒙古大漠，一路上艱苦卓絕，卻都沒有半點郭靖的消息。

他們甚至做好準備，要找足十八年為止，那時再去嘉興醉仙樓向丘處機認輸。

六年后，七怪終于在蒙古找到郭靖，喜從天降的那一刻，他們的反應(yīng)是這樣的：韓小瑩歡呼大叫，張阿生以拳頭猛捶自己胸膛，全金發(fā)緊緊摟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韓寶駒卻在馬背上連翻筋斗，柯鎮(zhèn)惡捧腹狂笑，朱聰像一個陀螺般急轉(zhuǎn)圈子。

人海之中，終于找到了你。

可惜他們高興得有點早——千辛萬苦找來的郭靖，原來又蠢又木，太難教。

師父們經(jīng)常被郭靖的天資氣得想打人。連最疼郭靖的韓小瑩，也曾經(jīng)氣得把劍摔到地上。

他們無數(shù)次想：值得嗎？但第二天又耐著性子，給郭靖從頭講起。

大漠里的風沙摧殘了他們的外貌。韓小瑩本是江南女子，皮膚如雪，有一頭烏黑的秀發(fā)。可現(xiàn)在皮膚粗糙了，“鬢絲均已星星，已非當年少女朱顏”。但他們還在堅持。

四

經(jīng)常有人問：江南七怪不是絕頂高手，為什么會給我們留下那么深的印象？

我覺得大概一分憑的是武功，九分憑的是俠義。

十八年，遠離江南故土，也遠離了逍遙自在、吃酒賭錢的市井熱鬧生活，把心血都花在郭靖身上。這種事除了他們，還有幾個人能做到？

丘處機的一段話，大概可以作為注腳：“七俠千金一諾，間關(guān)萬里，云天高義，海內(nèi)同欽。”

他們堅持的這件事，到底值不值得呢？我覺得要看你怎么理解。從享受人生的角度看，當然是不值得。大好光陰，干點什么不好，非要跑到大漠吃沙子？

但如果換一個角度，人的一生，用十八年做成了一件事，做得驚天動地、海內(nèi)同欽，是不是又很值得？

他們的堅持，其實是成就了自己的人生，讓時間變得有了價值。

哪怕是很多年之后，哪怕是邪魔外道、大奸巨惡，比如李莫愁，在說起七怪時，第一反應(yīng)也是這樣一句話：“七怪……收下一個徒兒大大有名，便是大俠郭靖。”

五

南宋詞人張孝祥曾經(jīng)寫過這樣幾句詞：“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應(yīng)念嶺海經(jīng)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江南七怪，就是一群表里澄澈、肺肝如冰雪的人。

多年后，郭靖站在襄陽城頭。師父們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江湖的舞臺留給他了。

面對天下無敵的蒙古大軍，他力戰(zhàn)不屈，使襄陽城多年來始終屹立不倒。

在最難的時候，他一定經(jīng)常想起師父們，想起母親教育他的話：“你的七位師父遠赴大漠，風刀霜劍，教你養(yǎng)你，歷經(jīng)千辛萬苦，是為了讓你做什么樣的人？”

郭靖大概會默默告訴師父：“當年，你們可以堅持十八年，現(xiàn)在我也可以。”

所以說，杰出的人生都有過一番偉大的堅持。

“平凡”的江南七怪被武林敬仰，木訥的草原小孩郭靖成為一代大俠，皆因“堅持”二字。

（山 高摘自微信公眾號“六神磊磊讀金庸”，辛 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