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
我至今仍記得10年前同它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一個早春的上午,我正在花壇邊種霜草,拿著一把鋒利的蘭博刀。聽到鄰居家的蘇格蘭獵犬瘋狂地叫著,抬頭看去,那只大狗正站立在兩家之間的電子籬笆前惱怒地咆哮著。被它追趕的三團火紅的小東西幾乎是跌進了我家的后院的,其中特別小的一個站立不穩,從草坪上一直滾到了我的面前,離我手里寒光閃爍的蘭博刀只有幾寸的距離。
兩只非常幼小的紅狐貍站在坡上,滿臉驚恐。眼前的小狐貍好不容易爬起來,一臉好奇地瞧著我,并不畏懼。毫無疑問,它還小,不知“江湖險惡”。我安靜地回望著小狐貍的父母,對小狐貍笑笑,放下蘭博刀,輕輕地繼續為霜草培土……終于,小狐貍的父母放下心來,在我家大松樹下堆積木柴的掩蔽處安營扎寨。于是,我??吹叫『傇诓萜荷洗驖L,自得其樂,玩得很開心。它父母出門的時候,對門鄰居家的老貓大黃會來到我家的后院,抓兩只花栗鼠,一只留給自己,另外一只放在草坪上。很快,小狐貍睡眼惺忪地出現了,見了花栗鼠,開心地追著自己的尾巴跑,然后大黃便同小狐貍一道用餐。
這樣的好日子沒有維持多久,東邊近鄰賣房子,新的屋主有一只很肥、很懶的小狗,它連叫的興趣都沒有,但身體里流淌著兇猛鬣狗的血液。尚未等我明白過來,紅狐貍一家已經迅速地搬離了,蹤影全無。
我想念那一抹鮮亮的紅色,小狐貍天真可愛的笑臉、專注的眼神、胸前與尾巴尖的雪白……它們是否安全呢?我懸著心。沒辦法,搬走了就是搬走了。但是,也許會再來吧?我動著腦筋,首先必須把后院變成一個真正安全的所在,于是豎起了6英尺高的圍籬。用木頭圍籬和高聳的鹿網將后院圍了起來,鹿進不來了。松鼠、野兔、花栗鼠猖獗,常常把鮮艷的花朵咬斷,它們并不吃,只是糟蹋而已。狐貍應該有辦法進來吧,它們是非常聰明的。
在一個國際藝術節上,我買了一幅加拿大攝影藝術家的作品,內容是一只紅狐貍正在奔跑,瀟灑、矯健,但它不是火紅色的,皮色有些微橙黃。聊勝于無,我把照片懸掛在餐廳墻上正對后院,也許能夠召喚我的紅狐貍“回家”?外子杰夫是理性主義的信徒,對我的種種奇思妙想采取不支持也不反對的態度,臉上浮著寬容的微笑,隨我折騰。
兩年一晃而過。深秋時節,園丁馬修帶著他的人馬來我家清掃落葉,臨走時對我說:“你家后院的圍籬與鹿網之間有狐貍進出的洞,我們沒有動那兩個地方?!?/p>
我驚喜地叫了起來:“我有狐貍?!”馬修微笑著說:“毫無疑問。你若是看到它們,不要忘記給它們我家的地址,我很歡迎它們來我家花園走動?!?/p>
懷著希望,日子就好過起來。一天,杰夫匆匆進門跟我說:“一只大狐貍正在街上追逐一只野兔,疾如狂風?!蔽壹泵υ儐柡偟念伾滥鞘且恢换疑拇蠛?,便跟他說:“那是別人家的狐貍,不是我們的?!?/p>
入冬了,雪花飛揚,后院露臺上積了寸把厚的白雪,花壇上的藜蘆從白雪下面鉆出頭來,姹紫嫣紅,格外美麗。我坐在書房的長窗前看書,時不時地張望著,欣賞著這“圣誕玫瑰”帶來的喜氣。
忽然,我用余光看到了一抹鮮亮的紅色。我放下書本,輕手輕腳走向通往后院的玻璃門。隔著一層玻璃,一只健壯的紅狐貍穩穩地站立在露臺上。白雪繼續飄飛著,在那幾乎是閃爍著光亮的紅色上瞬間消失。依然是專注的眼神,依然是微笑著的臉,失去了天真,卻有了幾分威嚴。我的小狐貍,你已經長得這么大、這么漂亮、這么威風了嗎?
我的淚水滾滾而下,舉起手向它打招呼。它凝神望著我,一動不動。樓梯上傳來響動,我生怕驚動了狐貍,打斷我們這么美好的重逢。好在手里端著一杯茶的杰夫見機而行,沒有出聲,只是放輕腳步走到我身邊。
狐貍高高昂起頭,邁出無比優雅的步子,極為莊重地走下露臺,好像時裝模特走T臺一般,在后院里緩緩地兜了一圈,這才搖著尾巴,消失在放雜物小屋的背后?!斑@才是我們的紅狐貍,它來巡視它的領地?!蔽腋芊蛘f。他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沒想到,它這么漂亮……”
自此以后,我們常常見面。每一次,它都帶給我許多的快樂和驚喜。
一個夏日的清早,天剛蒙蒙亮,我走出家門到車道上拿報紙,紅狐貍正站在我家門前的甬道上,看到我,轉身就走,卻在街道中央停住腳。原來是一只肥碩的松鼠被車撞了,而且被碾過,一片血肉模糊。我飛快地打開車庫門取出手套、紙袋,把松鼠的尸體放進紙袋,丟入環保箱。狐貍并沒有離開,繼續看著我,又低頭嗅了嗅地上的血跡,臉色凝重。我一下子意識到,殘血會引來蒼蠅、蟲子,很不衛生,趕緊再次沖進車庫,拿出三角形的橘色“停車”標志,豎在街道中央,擋住來往的車輛,再飛奔到門前花圃拉過水龍頭用力沖洗,直到地面上完全沒有血跡為止。這時,紅狐貍才滿意地離去,曙光曦微,那一抹紅色漸漸消失在橫街后面的小樹林中。一位正要上班去的鄰居停下車來,幫我收起“停車”標志,疑惑地問我:“剛才是一只狐貍嗎?它站在那里做什么?”我輕描淡寫地說:“一只松鼠被車碾死,地上一片狼藉,它表示關心而已?!编従狱c頭微笑,開車離去。
夏天終于過去,又到了美國東部最美麗的秋季。客廳窗外的一株迷迭香因為陽光被高大的蝴蝶灌木擋住了,長得不是很好,我便把它挪到一個陽光充足的位置。移栽完工,剛剛轉身回來準備填平它留下的那一個空洞,卻發現不知何時,紅狐貍來了,正在興致勃勃地玩落葉。仔細看去,它似乎正在把落葉掃進那個洞里。我不明所以,但是相信我的紅狐貍做這件事絕對不只是因為好玩而已,所以就沒有去填那個空洞,任由它被落葉虛虛地蓋住。
那一年的冬天酷寒、多雪。一場破紀錄的暴風雪之后,我家車道上的積雪厚達27英寸。學校停課,政府關門,人人忙著自力救濟。政府派出的鏟雪車在大街小巷忙個不停,居民們全家上陣揮動雪鏟,努力將車道上的積雪鏟向兩側,開出一條路來。人行道上的積雪也必須清除,以方便人們遛狗……一時之間,平日寂靜無聲的街道上人聲鼎沸,加上狗兒們興奮的叫聲與機器的轟鳴聲,真是熱鬧至極。endprint
我與杰夫正在車道上鏟雪,忽然之間周圍安靜了許多,聽不到狗兒們的叫聲了。我知道,必定是狐貍出動了,于是倚著雪鏟站定。果然,一道火紅的閃電從南邊的街巷中穿出,飛快地來到大街上,閃過兩輛鏟雪車直奔我家而來,滑過積雪的草坪,從我家客廳的窗前筆直地撲進雪堆,積雪上只看到一小段白色的尾巴晃動。片刻之后,紅狐貍飛身而起,嘴上叼著一只凍得硬邦邦的肥大的野兔。它的動作連貫流暢,身體飛起來的時候,大尾巴還把那洞口掃平。百忙之中,甚至沒有忘記給我一個怡然的微笑。之后,這道閃電急速向北邊橫街撲去,消失在白茫茫的小樹林中。紅狐貍離開了好一會兒,狗兒們才開始狺狺狂吠起來。
啊,那個迷迭香留下的空洞原來是我家紅狐貍的冰箱之一,是它為家小儲存冬糧的所在。
“它怎么知道那厚厚的積雪下面有兔子?”杰夫滿心疑惑。
“當然是它存放在那里的??!一只有著迷迭香味道的兔子,多么可口啊。”我哈哈大笑。
“天哪,這只紅狐貍早有儲備……”杰夫驚疑不定。
去年夏天,管理草坪的公司例行撒殺蟲藥、除莠劑,要求在第二天澆水,而且要澆得徹底。前庭后院都澆過之后,在圍籬大門后一塊狹長的地帶,我用了一個直立的花灑,水珠如同簾幕飛向空中再灑向草坪,正午的陽光照射進來,出現了一道絢麗的彩虹。我站在廚房窗前,喝著熱茶,心情寧靜,并且注意到我并非唯一的觀眾——山茱萸上有一只大松鼠也在著迷地看著彩虹。忽然,那松鼠好像被雷擊到一樣,完全地僵硬了——毫無疑問,紅狐貍到了。它邁著悠閑的步伐,由東向西,輕巧地走在草坪上,在水淋不到的地方站住腳,抬頭看著美麗的彩虹,露出非常滿意的神情。好一會兒之后,它才抬頭看了看那只嚇得已經幾乎不敢呼吸的松鼠,笑了笑,跟我點點頭,優哉游哉地走了出去。松鼠累得倒在樹干上喘息不已……
事實上,上述這些都是很少發生的戲劇性場面,大多數時候,我們和它都處在一種閑適的狀態中。我和紅狐貍都漸漸地老了,我們都在調整著自己的速度,但是我們惦記著彼此,每次見面都傳遞著關心。我家的院子于它而言是安全的,是它可以放松心情的所在。那就很好。比如我在長窗前寫賀卡,看到后院圍籬前葉子金黃的杜鵑下,一團火紅靜靜地停留在那里,就開心地笑了,久久地凝視著——那是我的紅狐貍在那干燥溫暖的地方,在初冬的暖陽下小睡片刻。睡醒了,它會萬分優雅地抬起頭,瞇著眼睛,愜意地伸個懶腰,瞧瞧在風中轉個不停的郁金香,然后站起身來,睜大眼睛向我這邊看過來,微笑著擺出一個明星般的姿勢,這才邁開它的舞步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它專用的小門邊,還不忘用蓬松的尾巴畫個圓圈,表達“再見”的意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