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作兵
溫暖的、人文的、尊重自然規律的醫學環境,不光需要有人文精神的醫生,也需要擁有科學就醫觀的患者來維護。
不久前,我在急診室碰到這么一個病例,引起了我的思考。這是一位95歲的老太太,因胃部腫瘤晚期入院。老人家消瘦,有胸腹水,是腫瘤惡液質的表現。由于并發肺部感染,她高熱、氣促。值班醫生將老太太的病情告知家屬,并明確指出其預后不佳。老太太的幾位子女聚到急診搶救室的走廊里商量后,還是一再表示,一定要全力搶救他們的母親,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盡百分之百的努力。
值班醫生馬上給與吸氧,使用抗菌譜最廣的抗生素。考慮到霉菌感染的可能性,又用上了高檔抗真菌藥物。祛痰、補液、抗心力衰竭……一系列治療措施多管齊下。老太太的氣促沒有明顯改變,出現了室顫,甚至停搏。醫生又馬上除顫,進行心臟按壓和氣管插管。老太太終于恢復了心跳,送到重癥監護室接受進一步治療。
這樣的情景幾乎每天都在急診室反復發生著,對我這個有10多年急診一線工作經歷的醫生來說,也是太熟悉、太平常的一幕。我不知道老太太此后的病情進展,但我想不外乎兩種結局:或者在監護室拖延幾天或者幾周后,耗費了大量醫療資源仍然救治無效死亡;或者這次被各種醫學手段成功救回,幾周或者一兩個月后,老太太又被送到急診搶救室,重復著上一次的搶救全程,之后最終有一次,老太太還是因救治無效而死亡。
不管哪種結局,如果以“生還是死”作為評判我們現代醫學的標準,那醫學始終是失敗的、無力的,沒有人可以依靠現代醫學而長生不死。生老病死,就如春夏秋冬,四季交替,是自然的客觀規律。然而現實生活中真正面對疾病和死亡,人們卻往往丟失了理智。對醫學寄望過高,對醫生以命相托,似乎醫學總是無所不能,醫生總能起死回生。可事實上,醫學能做的,是“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人可能遭遇的疾病有很多,從常見的感冒、鼻炎、高血壓、糖尿病,到嚴重的外傷、癌癥等,但多數疾病都是治不好的。如果對疾病沒有正確的認識,面對疾病一味求治,甚至陷入迷信和怨懟的深淵,其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
醫學跟一般自然科學的最大區別,就在于醫生面對的是病人,是活生生的、有思維的人,所以醫學有不可預測性和不可重復性。醫學的每一次治療,后果均很難預測,在某人身上可能是手到病除,在其他人身上則可能是雪上加霜。每個機體的特殊性,也意味很多醫學結果無法重復驗證。這是醫學的復雜性,也是醫學的魅力所在。
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要經歷疾病和死亡。如果我們認清了疾病的本來面目,理解了醫學的復雜與局限,懂得了醫生的有心無力,也許,看病的體驗就不會變得那么糟糕。
其一,尊重生命。《呂氏春秋》說的“始生者天也,養成之者人也”,意思就是真正懂得養生的就是“天子”。生老病死是生命的客觀規律,人類生命的終極目標在于盡享天年,不是要長命百歲。通俗地說,命中注定活到80歲的,就好好活80年,而不要由于疲勞、憂慮、疾病等只活了79歲,也不要因氣管插管、留置導尿、人工呼吸等茍延殘喘活到81歲。生命無論長短,關鍵在于精彩。如果沒有正確的生命觀,一旦患病,要么頃刻被擊倒,要么不惜一切求治,人生的意義難免要模糊。
其二、尊重疾病。承認疾病的存在,學會和疾病和睦相處。有兩種錯誤的觀點:一是視疾病如仇敵,與疾病殊死搏斗,最后兩敗俱傷。比如表面抗原陽性的病人,為了殺滅乙肝病毒,使用大量昂貴的抗病毒藥物。最后,病人還是肝硬化,甚至進展為肝癌。便宜了誰?二是視疾病如“親人”,創造各種條件,包括各種不當的治療,以及情緒上的憂慮、悲情等,幫助疾病迅速發展擴散。
按照現代醫學的觀點,我們應該視疾病如疾病,客觀對待,不卑不亢,和睦相處,長期共存。對待惡性腫瘤胞尤其如此。如果你知道我們人體內的紅細胞每120天要全部換一次,體內長期有上千上萬的腫瘤細胞,又不斷地產生成千上萬個新的腫瘤細胞,你就會明白,企圖用藥物殺滅全部腫瘤細胞是多么的可笑。
其三,尊重環境。我們生活的環境,可能一時無法改變,就學會去適應它。“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冬天到了,就添衣服。夏天到了,就納涼。順其自然。而溫暖的、人文的、尊重自然規律的醫學環境,不光需要有人文精神的醫生,也需要擁有科學就醫觀的患者來維護。讓醫學做它能做到的,而不是“不惜一切代價”。這樣,醫學和人類才能各得其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