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博
“先有珠,后有絲,而后有絲路”,或許就是合浦引領秦漢中國走向蔚藍的真實寫照。
1974年10月,位于廣州市越秀區中山四路的文化局大院,正在挖防空洞。

工人們發現了一個木結構地基,看起來像文物遺跡,隨即迅速停工上報。第二年,廣州市文物管理處和中山大學組織聯合考古隊進駐工地。經過半年多的試掘,三個長逾百米、東西走向、平行排列的木質臺基以及南側的木料加工場先后出土,呈現在世人面前。
1977年,《文物》雜志刊文,正式將其宣布為“廣州秦漢造船工場遺址”。1996年,它入選第四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廣州考古界名宿麥英豪先生,將它與西漢南越王墓、南越國宮署并稱“廣州秦漢考古三大發現”。這座造船遺址也因此俗稱“麥船臺”。如今,“麥船臺”被視為全球所見年代最早、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造船工場,成為秦代中國人開發嶺南,走向深藍,開啟海上絲綢之路的歷史見證。然而,“麥船臺”甫一出土,學界對它的質疑之聲就從未停歇。
考古工作者希望對它進行防腐和脫水,以更好地向公眾展示。可是,技術不過關,只好掩埋保護。學界的質疑聲卻并未因此消停,爭論的焦點只有一個:它究竟是不是船臺。
據報道,試掘前后召開的專家座談會多達13次。甚至在一些論證會上,出現先明確“船臺”的結論,再請專家論證、佐證,統一論調的情況。先定性后論證,顯然不是學術研究的科學方法。
一般說來,船臺、下水斜坡滑道和水道,是造船的基本設施。滑板作為船舶上排或下水時,與船一起在滑道上滑移的構件,不可或缺。然而,整個遺址里沒有發現一塊真正的滑板。這座船臺沒有斜度,完全水平,因而不存在下水滑道。遺址地處高坡邊緣,與今天的和兩千年前的江河湖海都相距甚遠。如此說來,載重幾十噸的木船很難移入水中,也無水可移。
顯然,“麥船臺”不具備造船的基本要素。盡管規模巨大、木材精良、制作精湛,但它跟造船似乎無關。越來越多的專家撰文指出,所謂“麥船臺”,很可能只是南越王宮署的地基木建筑。當然,它仍舊是秦代遺址。
最初的定性錯誤,使這座遺址的未來只能將錯就錯,難以糾正。然而,面對這些質疑,我們無法肯定這幾座臺基真能造出長30米、寬8米、載重五六十噸的木船,幫助秦人遠航海外,泛舟貿易。那么,面對大海的秦人是否就望而生畏、裹步不前了呢?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平滅六國,完成大一統。然而,他并沒有滿足于此,而是將觸角向南北延伸。可是,與北擊匈奴的高歌猛進相比,南開五嶺的進展阻力重重。
兩千多年前的嶺南地區,森林密布、環境惡劣,是成色十足的“蠻荒之地”。“百越”人生活多年,但人口稀少,適齡青壯年寥寥數萬。相比之下,南征秦軍多達50萬人,大部分參加過幾年前的滅楚戰爭。從紙面實力看,秦軍穩操勝券。然而,進展很不順利。據《淮南子·人間訓》記載,南征秦軍“三年不解甲馳弩,使監祿無以轉餉”。在嶺南,秦軍碰到了三大對手:百越軍頑強抵抗、天氣炎熱和交通困難。五路秦軍傷亡慘重,水土不服,疫病流行,后勤補給不繼。
盡管戰事艱難,畢竟“瘦死駱駝比馬大”。秦軍將士克服困難,打了場勝仗,斬殺了百越軍首領譯吁宋。當然,秦軍制造的屠戮事件也不少,激怒了更多百越民眾。百越軍沒有垮掉,而是推舉桀駿為新首領,全軍退入叢林打游擊。其間還發動夜襲,斬殺了秦軍主帥屠雎。
眼看秦軍深陷泥潭,越發被動,秦始皇也著急。想來想去,只能擺出三招:其一,走馬換將。委派任囂和趙佗為正副統帥,安撫軍心;其二,派遣援軍。“發適戍以備之”,投入更多軍隊;其三,開鑿靈渠。調動大量士兵和民夫,歷時五年,終于將這條溝通漓江和湘江的人工運河修通。從此,內地的糧餉和兵員由此源源不斷地運往嶺南,運輸成本大幅下降。
就在靈渠竣工的同年(公元前214年),秦軍征召“亡人、贅婿、賈人為兵”,補充兵源,備足糧草,強勢碾壓,最終平定了百越,在其地設置南海、桂林、象郡三郡,實現了中央政權對嶺南的行政管轄。
隨后,剩下的30萬南征秦軍,以及從中原強制遷徙的50萬民眾,就成了嶺南的新移民。其中不乏中原謫戍嶺南的商人。他們不僅帶來了新商道,而且利用趙佗趁秦末大亂自立“南越國”的契機,入鄉隨俗,在這個“獨立王國”里繼續著自己的買賣。
位于廣州的南越王墓,曾出土了一批象牙器、銀器,以及瑪瑙、水晶、玻璃珠飾。它們的質地、工藝迥乎內地,而是產自海外。顯然,早在秦代,嶺南商民已有海上通道。
那么,秦人向南的出海口,究竟在哪里呢?
秦代,中國對外的陸路交通落后閉塞,海上交通大多選擇從內地江河的出海口入海。嶺南地區滿足這樣條件的港口,首推合浦。
“合浦”一詞,原意是江河匯集入海口,位于南流江入海口與北部灣的結合部,北有南流江與北流江、西江相連,可以經由西江、桂江,再經靈渠,連通長江水系,從而具備了溝通北部灣與中原地區的特殊地位,成為古代中原地區通往東南亞地區航程最短的出海口。
百越族系之一的西甌、駱越等民族,早年就居住在合浦地區,靠海吃海,學會了造船技術。廣西貴港出土的漢代銅鼓上,繪有百越人乘坐的雙體船圖案。《嶺外代答》中說“越人鑄銅為舶”,也就是能造大海船。
這一切都印證了《漢書·地理志》對早期中國海上航路的描述:“自日南(即越南)障塞、徐聞、合浦船行可達。”可以說,合浦成為中國最早最大的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
秦朝在嶺南設置郡縣和遷徙商民,推動了合浦的繁榮。由此始發,形成了經由中南半島、暹羅灣、馬來半島、緬甸、孟加拉灣、印度半島東南部,直至斯里蘭卡的海上航路。考慮到躲避風浪、方便吃喝,這條航路基本貼著海岸線自東向西運行,全程耗時11個月。
秦漢合浦的繁盛早已逝去,但眾多出土文物依然在訴說著那個年代的芳華。20世紀50年代以來,當地先后發掘漢墓500多座,出土文物超1萬件,大部分是舶來品,諸如銅鳳燈、陶器、瑪瑙、琥珀、琉璃、水晶等,數量遠多于全國任何港口,且與《漢書》的記載吻合。
合浦盛產珍珠,世稱“南珠”,素有“東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殊”之美譽。“南珠”甚至成為秦漢達官貴人展示尊貴身份的奢侈品。當地人常用“南珠”跟中原交換絲綢,跟交趾交換糧食,還留下了“合浦還珠”的成語典故,以及一座號稱“珍珠城”的歷史遺跡。
“先有珠,后有絲,而后有絲路”,或許就是合浦引領秦漢中國走向蔚藍的真實寫照。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博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