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昱辰
2018年適逢歐洲社會學家齊奧爾格·西美爾逝世一百周年。作為一位對米德、帕克、布伯甚至戈夫曼都產生很大影響的學者,西美爾思想的價值早已被國內傳播學者所認可,其對芝加哥學派的影響、尤其是其人際傳播上的貢獻已被深入挖掘。①然而,作為形式社會學家,西美爾著述中涉及的“媒介”面向卻未能得到應有的重視。事實上,雖然西美爾甚少直接提到“媒介”這一關鍵詞,但早在芒福德、伊尼斯和麥克盧漢等我們熟知的媒介理論先驅之前,他的研究中就大量涉及了媒介研究的核心議題,對人類生活中媒介作為連接(媒)和中介(介)的角色、媒介與人類存在的關系有不少精彩的分析。比如西美爾分析望遠鏡和顯微鏡這兩種媒介時,就指出它們就像給人類安上了“千里眼”,讓人們得以超越身體限制的感官尺度,使我們能夠“從這個由于超越我們的存在并通過存在自身的力量而贏得的世界里,在聞所未聞的宇宙縮小中看到我們自己”②,這比麥克盧漢作出“媒介作為人的延伸”的著名論斷要早很多年。而德國媒介學者盧曼(Niklas Luhmann)也是在繼承和發展西美爾理論的基礎上,發展出了關于口語媒介、大眾媒介和普泛化媒介的媒介理論構架。③那么,西美爾究竟從哪些層面論述媒介的?西美爾的媒介思想和觀念主要包含了怎樣的內容?如何理解西美爾媒介研究的方法?本文試圖通過重新回顧和解讀其經典論述考察這些問題,探究西美爾對于媒介理論的前瞻性貢獻及其在當下的價值。
西美爾擅長于從我們生活中最具體的、卻常常被視而不見的事物出發,上升到對人類生活的形而上學分析。他對路、橋、門等具象事物的關注,正是從它們的媒介性入手的。在西美爾筆下,人類關系的建立最初來自于“距離”。建立關系首先是一種思想意識上的行動,它假定了這一關系中的事物的分離,然后在行動中試圖去連結不同的事物。而人類區別于動物的一個重要方面在于,動物只能本能地通過奇妙的或者笨拙的方式克服距離,只有人類可以將從這里到那里的行動固化為持存的東西。鋪路就是人類將跨越距離的意圖和行動具象化的體現。在西美爾這里,道路成為一種媒介,借助它,人類不僅僅在意識上將分離之物相連,更在客觀上使得兩者相連。人類借助道路在原本抽象的空間中構筑距離,并通過建立連結克服距離。當道路在地面上清晰可見時,它也規定了人們跨越距離和建立關聯的具體形態,這構成了道路的媒介性。人類建立聯系的愿望促成了一個穩定的實體,這一實體意味著人們可以無限次地構建具體聯系行動。
相較于路,西美爾認為橋梁在分離中建立連結的成就更加明顯。河流本身是自然的實體,當人們意識到其兩岸分離之時,距離形成了,跨越這一距離的沖動促成了建造橋梁的行動。橋梁“使分者相連,它將意圖付諸實施”,在它這里,“奉獻于實施架橋意圖之純動力已變成固定的直觀形象”④。因此,西美爾筆下的橋成為建立并跨越距離的媒介,因為它構造出人類關系的一個永久性的形式,而不管人們具體是怎樣跨越橋梁的(承載的內容)。
在西美爾這里,作為媒介的橋成為路的特殊形態和補充,它們共同塑造了人們構筑關系網絡的基礎。在人類社會,橋的媒介性常常因其政治功能而體現得格外明顯。
橋梁的媒介性不僅在于連結,也在于分離。美國技術哲學家蘭登·溫納(Langdon Winner)提到的摩西低橋即為代表案例。1927年,羅伯特·摩西(Robert Moses)主持規劃建設紐約第一個通向長島的公路時,設計了兩百多座獨特的天橋——摩西低橋,這些橋與地面離得非常近,導致只有小型車輛能從它下面通過,公共汽車等大型車輛則無法通過。由于當時多數中低收入市民并沒有私家小汽車,他們的行動就被橋的設計所限制,僅有擁有私家車的上層和中產階級可以穿過這些橋前往長島海灘。⑤摩西低橋成為橋梁發揮分隔之政治功能的一個典型。橋的媒介性不僅具有哲學范疇的意義,更通過促發和隔絕人們的交往行動產生政治性的后果。
門是西美爾著重論述的另一重要媒介。在他看來,門比橋以更顯著的方式體現了媒介連結與隔離的雙重意涵。憑借關閉和開啟的功能,門“在屋內空間和外界空間之間架起了一層活動擋板”,在“自然界的無限單元里分離出一個小單元”⑥。通過設立界限,門在混亂的開放性中塑造出秩序,保護我們免受外在混亂性的影響。然而,通過與墻的對比,西美爾指出,門不僅僅是一個界限,門也可以打開,能夠根據人的意愿調節空間的設置,給予人們通過消除屏障,隨時走出界限而進入無限單元的可能性。墻是死的,而門是活的。它的關閉和打開,限制和提供了通過的可能性——它既可變成打開的墻壁,又可變成關閉的通道。因為門既能發揮連結的功能,又能發揮分離的功能,它由此成為有限單元和無限空間之間的媒介。“通過門,有界的和無界的相互交界,他們并非交界于墻壁這一死板的幾何形式,而是交界與門”⑦。
與橋不同的是,門所聯系的兩端更具有方向性。因此,在哪里設置門,在什么時機打開或者關閉門,都會造成不同的空間影響。門作為不同空間之間的媒介,不僅構成了靈活的交界處,而且常扮演著引導的角色。人們走過門時,完成的不僅是不同物理空間的過渡,也有心理的過渡。如梵蒂岡教堂內的門常從外向里逐層收窄,以這樣的空間序列感引導人們確定進入的方向,完成從世俗空間到神圣空間的過渡。而在中國的傳統院落中,門作為不同空間連結轉換的媒介,常常同時意味著一個建筑組群的開始,以及前一個組群的終結,中式院落中不同的門在起、承、轉、接等各個環節擔負著引導和串領整個建筑群格局的任務。
在西美爾這里,路、橋與門不僅是一般意義的存在物,而且構成了最基本的媒介。它們一方面是人類心理形式(psychological form)的內容,一方面則構成了交往形式(interactional form)本身。作為媒介的路、橋與門,通過分離和連結的作用建立和跨越距離,構建出主客體之間的關系,傳播、交往在這一基礎上得以可能。但這導致的主觀文化與客觀文化的分離也為他筆下人類文化的悲劇埋下了伏筆。西美爾對路、橋與門進行的分析,成為我們理解其媒介思想的一個入口。
在其廣為人知的關于“貨幣作為人類社會事實的經驗之中介的現象學”⑧研究中,西美爾聚焦貨幣這一當代社會最純粹的體現關系的媒介形式,從廣義的人類傳播(交往、交換)入手探討其在承載、中介和影響現代社會關系中扮演的角色。
在西美爾看來,價值的主觀和客觀經驗作為心理形式,是貨幣產生的前提。價值的主觀經驗建立在主客體分離的基礎之上。當需求我們尚未擁有卻欲求的東西時,我們會將它置于我們之外的位置,與主體分離的客體形成了。它一方面無法無條件供主體使用或者享受(建立距離),另一方面主體又試圖征服和得到它(跨越距離),主觀價值在此過程中產生。然而,這種價值還是建立在感覺基礎之上的,而感覺并不可靠,需要經過客觀化才能對其進行衡量。主觀價值的客觀化,源于“一個人不得不放棄他人所欲求而為他所擁有的或愉悅的東西,這是為了勸說后者放棄他擁有而前面的人想要的東西”⑨時。主體在交換中面對對他人眼里價值的評估,進而開啟了與其他主體的關系。在交換過程中,不同客體間通過對方表達自己的價值,客體的價值被客觀化。在比較與交換的過程中,主體對其與客體間距離的感受傳送到客體的估價之中,經濟價值產生了,并逐漸以客觀量化面目出現,成為獨立于個體主觀價值判斷的價格。
貨幣交易伴隨著經濟價值和價格而出現,成為人們跨越已有和需求距離的重要手段。如果說主客體的距離、客體的抗拒、主體獲取客體的挫折和阻礙讓客體產生價值,那么貨幣通過讓價值均等化的方式,將主觀價值中性化和客觀化。當然,貨幣作為一種價值尺度,并非從其誕生起就是當下的形態,而是有一個從稀有物品到金屬貨幣再到紙幣的發展過程,這些是貨幣的具體形式。西美爾認為,貨幣作為衡量交換關系中不同商品價值的第三種物品,在超越了其自身內在的價值之后,“才會作為所有商品之間的絕對中介來行使其功能”。經過不斷的抽象過程,貨幣逐漸轉化為一個純粹的符號載體。在百年后的今天,西美爾的斷言已然成為現實:今天的貨幣已經能夠基本脫離物質形態,成為銀行賬戶或信用卡中的數字,移動網絡的發展甚至讓人們根本無需攜帶現金甚至信用卡即可通過移動支付進行交易。
在西美爾這里,貨幣的媒介性不僅在于其促發了交換方式的轉變,更在于導致了社會層面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根本改變。在貨幣出現前,人身和物權之間有著緊密的地方性聯系,人們的財產與土地緊密相連,個體固定地系屬于其歸屬的團體,這種團體的存在完全直接體現在成員身上,成員完全地融入其中,因此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系是固定、明確且人格化的。而貨幣有效地使人們原先熟人團體中他人對我們的束縛和自身占有物帶來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它一方面讓人身因素和地方因素原先的關聯發生分化(分解與孤立的效應),另一方面也使個人可以與比前現代時期范圍大得多的人群產生關聯(聯合的效應)。現代人越來越無需依賴任何一個具體的個人,而只需依賴于無名無姓的、數量龐大的他人。他人對于個人的意義“已經被轉化為其勞動成就的單方面的客觀性,這一成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由個性截然不同的其他任何一個人完成”。如此一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便無須個人人格的全面涉入,而是嚴格限制于特定的維度(服務或產品)上。因此,貨幣媒介為個體拓展社會交往和生存空間創造了便利,使得由大量陌生人通過傳播(交往、交換)構成現代關系網絡得以可能。
從某種程度上說,現代社會這一結構形式(structural form)構成了作為交往媒介形式的貨幣的內容,那么在形而上層面的人類生存境遇又構成了此結構形式的內容。社會關系的改變也讓個體性和內在獨立感有了廣闊空間,個人能夠更好地維護自身的主體中心地位,匿名的、自主的、自由的現代個體成為可能。其典型就是現代都市中的大量“陌生人”。西美爾強調,這種個體自由并不意味著與他人脫離關聯,而是建立在一種與他者完全確定的關系的基礎上:“他者必須在那兒存在,必須被感覺到在那兒存在,他們才能成為一種無關痛癢的存在”。因此,貨幣媒介一方面縮小了人與人之間的外在距離,另一方面卻增大了人與人之間的內在距離。不過,西美爾認為,貨幣增大人類交往的內在距離對現代生活而言有積極意義。因為,貨幣帶來的社會交往的客觀化導致人們必須與大量的陌生人打交道,內心的設防和矜持成為人們保護自己的必要外殼,“若無這層心理上的距離,大都市交往的彼此擁擠和雜亂無序簡直不堪忍受”。
貨幣帶來的不僅有自由,還有平等。西美爾指出,這種平等是由貨幣媒介的量化功能實現的。作為一切價值的公分母,貨幣將所有不可計算的價值和特性量化為可計算的價格,平均化了所有性質不同的事物,最直接有效地實現了社會價值平等的訴求。貨幣“通過在同樣條件將最遙不可及的事物聯系在一起,趨向于夷平、平均化,產生包容性越來越廣泛的社會階層”。
然而,貨幣帶來的平等效果不僅參與推動了民主意識的生成,也讓世界變得更加非人格化和殘酷。通過量化帶來的平等不僅培育出現代人理智、精于算計的心理特征,也帶來了“生活的空洞和缺乏實質的生活意義”。由于貨幣“把質的規定性轉化為量的規定性”,“物質通過純粹量化的公式來表達其結構與發展”,導致了現代社會整體的量化趨勢。人們對物品或者服務價值的評判依賴于貨幣衡量,即值多少錢,物品或者服務真正的價值反倒成為貨幣的功能。
值得一提的是,西美爾把貨幣媒介的“夷平效果”與另一種媒介打字機進行了類比。用筆書寫原是一種能夠體現個體性格和獨特性的形式,然而,打字機卻可以通過機械化的打字方式將書寫標準化,從而將這種獨特性全部抹去。首先,“寫下的東西之傳遞出純粹的內容,不會受任何寫作形式的支持或干擾”。其次,“它不會泄露最個性化的東西,而手寫體卻常常透露出這些東西,無論是在表面上、無足輕重的還是最隱私的通信往來中”。貨幣正是以與打字機類似的方式將原本豐富多彩的事物和價值客觀化,而買賣婚姻、賣淫、性別的分工、賄賂等現象作為現代人境況的具體形式,都是客觀化導致的后果。
如果西美爾筆下貨幣催生的現代自由個體尋求的、獨特的、高貴的東西,那么恰恰是貨幣通過價值的量化和客觀化把所有東西都夷平了,讓高貴的東西降低到與低俗的東西同樣高度,失去了高貴性和獨特性。在這個層面上,貨幣反而給人類交往帶來了束縛——人們習慣于在通過貨幣價值的形式中來找到不同客體的確切的、完整的等價物,卻忽視了與其構建關系的對象還有不能用貨幣來體現的面向,事物乃至人自身最特有的價值被損害甚至被抹除了。因而,人們“越來越迅速地同事物中那些經濟上無法表達的特別意義擦肩而過”,導致包括情感在內的多元的生命體驗的失落。在西美爾看來,吝嗇至極的守財奴也好,揮霍無度的窮奢極欲者也罷,都是人的生存意義被貨幣形式所吞噬的后果。禁欲式的貧困、犬儒主義、樂極生厭的態度,都是貨幣讓人的生命感覺變得無聊和麻木的具體體現。
因此,西美爾筆下的貨幣不再僅僅是用來人們錢包里的物件、賬戶里的資產、或是構建經濟系統的基本要素,更成為構建社會關系、乃至影響人類生存境遇的重要媒介形式。作為媒介的貨幣,改變了所有與之產生關聯的主體與客體,“把(由客觀的和個人的生活內容編織而成的)網連綴在一起,一如賦予一切事物以生命的能量把自然界連結在一起”,進而改變著世界的面貌。西美爾對貨幣媒介的分析也揭示出媒介解放和束縛的曖昧后果——媒介通過對人的意識與行動的拓展將人從舊限制中解放出來,但同時又會以新的形式構成對人的束縛。
在西美爾這里,抽象的社會交往在社會生活中體現為各種具體的傳播(互動、交換)的(媒介)形式。無論是路、橋、門,顯微鏡、放大鏡、貨幣,它們作為人類創造出的物品,也構成人類生存和交往形式的凝結,具有客觀化的特點。
西美爾極富洞察力地指出了形式和生活之間的辯證關系。他指出,生活自身是無形式的,但是卻不停地在創造著不同的形式。人類的生活是本能存在的,但人類脫離動物層次后,就會產生創造性的動力,創造出心理、交往、結構/機構和形而上層面的各種形式,這些形式包括語言、符號、科學、技術、制度、法律等各種類型的有形和無形的“人工制品”,它們彼此相互關聯、交錯并存。人類作為真正意義上的人生活于世,不得不依賴于這些相對固定的形式來展現自身。各種媒介理論所涉及的“媒介”,其實都屬于西美爾的形式范疇。
然而,西美爾提醒我們,作為精神創造物的形式必然會受到具體創造者精神和時代的影響,從其存在的那一刻起便固化了,再也無法跟上生活永不停歇的流轉和變化。因此,即便一開始這些形式是適合于生活的,“但隨著生活的不斷進化,它們變得脫離了生活,實際上與生活相對”。這些形式不再僅僅是為人所控制的手段,更為生活提供了框架和結構。然而,人類的生命“拒絕被任何從屬于它的東西所控制,也拒絕被任何人之是宣稱有絕對的理想真實所支配”,因此無時無刻不在突破這些框架的束縛。生命的流動步伐與形式的固定持存構成了人類文化的矛盾:生命內容只能通過特殊的形式表現自身,然而由于生命的流動性,固定化的形式將會構成生命的束縛和障礙。它們之間不可避免地產生緊張甚至沖突。因此一種形式形成之時,便會受到速度變化的生命力量的沖擊與侵蝕。但“知識、意志和創造力,雖然是由生活駕馭的,但它們只是由一種形式代替另一種形式,它們從來不可能用脫離形式的生活來代替形式本身”。經過或短或長時間的斗爭,人們會用新的形式取代舊的形式。生活與形式之間的辯證關系,推動著人類得以從過去走到今天,并創造出自己的歷史。
西美爾指出,經濟上生產方式的轉變就體現了形式與生活之間的矛盾是如何推動文化與社會進程的。奴隸制經濟和農業經濟作為社會結構層面的形式在形成時,體現了當時的人們與世界和他人產生關聯的意愿與能力。但人們的生活與精神狀態不斷變化,知識、意志和創造力也在不斷發展,逐漸孕育出新的形式(生產關系與生產方式)。西美爾評論,“一種生產方式,究其形式而言,它沒有內在的能量去取代另外一種模式。是生活本身以其動力,其變化提供了整個過程的驅動力”。在不斷升騰跌宕的生活洪流推動和沖擊下,新形式以革命性的方式替代舊形式,進而導致人類經濟乃至社會關系的轉變。
西美爾筆下人類面臨的文化危機更是直接與媒介有關。他指出,伴隨著人類產生自我意識,人類發現主體(自身)與各種所欲求的客體(目的)存在距離,而他們作為具身化的、受具體情境所限的存在,必須通過發展和培育世界上的事物來發展自身。先人生火、制作陶器、發明各種工具,都是為了達到特定目的和并實現自身的發展。逐漸地,世界上的各種有形事物和無形過程都不斷被轉變為不同的媒介形式,用以持續性地構建和跨越距離,后者可能是空間上的,可能是時間上的,也可能是意識上和邏輯上的。對于整個人類而言,文明的演進也無法僅僅通過人類的精神或者意識即可完成,各種客觀形式超越個人尺度,成為人們推進文明的手段。“服務于目的的多種不同手段——即最廣義上說的我們的‘技術’——正被應用到越來越多的領域上去”。這導致的結果是,人們不得不依賴于先人留下的各種媒介形式生存,不管是有形的物質客體還是無形的文化傳統與制度。越是在文明高度發展、分工高度細致的社會,情況越是如此——在文明社會中生存意味著在一個既有的文化形式構建的、幾乎無法逃離的關系網絡中存在。當代的人們完全地在他人創造的媒介形式中展開自己的世俗生活。這些已經成型與成熟的形式一方面是人們用以克服距離、達到目標的“手段”與“中介”,另一方面也具有不受人的意志干預的自主邏輯。
形式的高度發展帶來了客觀文化對主觀文化的大獲全勝,但這卻造成精神生活的失落。“物的發展水平越來越高,但人們從物的進步中能夠獲得的主觀生活上的收獲卻少得多”。以媒介形式為代表的客觀文化發展得越精致、越完善,越是與個人的發展、與自我實現背道而馳,這與它們產生時為了個人更好地發展和自我實現的初衷背道而馳。媒介形式作為客觀文化不斷增長,但主觀文化吸收能力注定十分有限。這導致現代人被“文化的洪流沖擊得暈頭轉向,既無法吸收同化,又不能簡單拒絕”,于是“文化的客觀產品獨立發展,服從于純粹的客觀規則,二者都游離于主體文化之外,而且它們發展的速度已經將后者遠遠地甩在了后面”。當代新媒介、新技術不斷推陳出新,人們擁有了之前難以比擬的物質生活,但幸福感和滿足感的增長卻難以跟上,無疑從側面印證了西美爾的判斷。
在西美爾這里,當代媒介主導的客觀文化的統治有深層的原因,即生活的目的臣服于手段。在發達的現代物質文明中,人們完成一個目標需要越來越復雜的手段。原本簡單的目的序列產生關聯,一個目的序列可能成為另一個目的序列的準備。人們要達到滿足常常“需要無限漫長的拐彎抹角的方式和準備時間,特定時刻的目標更多的時候超出這一時刻之外,甚或超出個體的視野之外”。于是,作為達到目的的手段和中介,紛繁復雜的媒介形式被塑造出來。這些“飛速發展并蔓延開來的技術——不單單局限于物質領域——形成一張手段之網,而我們深陷其中。從手段到手段,愈益增多的中介階段蒙蔽了我們的視線,使我們看不清自己真正終極的目標”。諸如貨幣等媒介形式原先僅僅是達到我們目的的手段,但當我們為之奮斗甚至得到它們之時,它們卻被我們視為一種終極意義上的目的。可以說現代生活中技術與價值、物質與精神、方法與目的全面地倒置了。除了經濟領域,在知識領域、藝術領域同樣如此。西美爾認為,這構成了我們時代的文化危機。西美爾指出的手段與目的的倒置在我們當代人的生活中隨處可見。比如資格證書、婚禮、汽車或是房產等形式,如今在我們社會中被視為有價值的目的,但事實上它們開始僅僅是一種為了獲取知識、愛情、身體自由移動或是定居等目的的手段而已。然而,太多人都想當然地認為,對其他人“有用”的事物也是對自己有價值的目的;太多人都將生活無處不在的手段當成目的,卻遺忘了生活的真正目的。在兩位新人結婚時,房子、車子、婚禮、婚紗、婚戒、蜜月旅行等形式常常讓人們結婚的真正目的隱而不見。在教育中,學期、學分、課程標準、分數、績點等形式常常讓學生們忽視了教育的真正目的是獲取知識和能力。在現代人的頭腦里,有需要常常并不意味著積攢物品,而只是需要積累購買它們的貨幣。在中國,無論是戰爭時期物品緊缺導致人們用金條換糧食,還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時期的票證制度,都以“反常”形式凸顯貨幣作為一種媒介形式的本質。西美爾告訴我們,媒介不僅是人們賴以達到個人目標、實現個人發展的手段,也有著自身的邏輯,決定著人們思考、交往的方式,甚至成為人們本身生活的目的。在麥克盧漢、伊尼斯乃至海德格爾之前,西美爾就已揭示出媒介在工具性之外存在的建構性,只不過他并未在“存有”的層面上展開論述。
在媒介環境學派之前,西美爾已為我們對媒介的理解貢獻了諸多洞見。通過對路、橋與門的分析,西美爾在形而上層面上揭示了媒介連結與分離的雙重角色。通過對貨幣媒介的分析,西美爾不僅在現代人類社會不同層次的形式之間建立了關聯,也揭示出媒介解放和束縛的曖昧后果。通過對形式和生活之間的辯證關系以及現代文化危機的分析,西美爾啟發我們理解媒介工具性和建構性的雙重面向。
雖然西美爾沒有明確闡釋形式概念,但社會形式自始至終是他社會學分析的核心,廣義上的“形式”幾乎貫穿他的所有研究。形式和(生活)內容的關系在西美爾的認識論中,體現為邏輯原則(知識的先驗形式);在西美爾的社會學分析中,體現為方法論原則(形式是社會化的過程);在西美爾的文化/生活哲學中,體現為形而上的原則(生活與形式的對比)。在西美爾論及媒介的著述里,媒介的“形式”比媒介的“質料”或者“內容”更加重要。形式是媒介產生效果的關鍵原因。比如,貨幣發揮作用不在于它的質料或是內容,更在于它是關鍵的社會交換形式。從這一點看,西美爾與后來的“媒介理論”不謀而合。如果西美爾看到今日的媒介,他也基本會同意類似這樣的判斷:圍著電視一家人一起觀看電視的形式常常比觀看電視的節目更重要;微信構建的人類交往形式比微信中具體傳播的訊息更值得關注。
西美爾不僅聚焦于媒介的形式,更將媒介視為“形式因”(formal cause)來考察媒介在人類交往與社會建構之中的作用。“形式因”已經被普遍認為是麥克盧漢媒介研究的核心方法:“作為不可見的、一直存在的助力與損害構成的漩渦,麥克盧漢的媒介概念恰恰正是形式因的概念。”“形式因”來源于亞里士多德的“四因說”。亞里士多德認為事物按照四種特殊“原因”而存在,即“物質因”“動力因”“目的因”和“形式因”。以一個人物雕像為例,“物質因”代表了它的物質原料和成分,即大理石或者陶土。“動力因”是改變事物的動力及起因,即制作這個雕像的具體方法,如手工技藝和步驟等。“目的因”是一件事物存在或者改變的目的,該雕像的目的因是它要達成的目的,為了留存某人的形象、為了賣個好價錢或是僅僅為了美學欣賞的需要。“形式因”則是關于一件事物的本質和基本定義,它讓事物成其所是,也讓事物被人們理解為其所是。如雕像的例子中,形式因即是人們將其辨識成人的想象、感覺和期待,它既是制作者將其制作成人形的理念基礎,也是觀眾從物質性中辨識出這是特定人的塑像的基礎。不過,亞里士多德將目的因、動力因和形式因合并為“形式因”:“后三種原因在多數情況下都可以合而為一。因為所是的那個東西和所為的那個東西是同一個東西,而運動的最初本原又和這兩者同類”。如橋梁建筑的動力是建筑師,而建筑師能建筑橋梁的原因則在于他有建筑技術。所以使事物運動的真正原因還是形式。“三因合一”突出了形式因的地位和作用。而形式與質料作為事物的根本原因,又是相對且可以轉化的,如磚瓦對橋梁是質料,但對于泥土則是形式。高一層次的東西是形式,低一層次的則是質料,從質料到形式不斷發展的鏈條構成了潛能向實現轉化的過程。質料和形式的關系即潛能與實現的關系。質料一旦獲得了自己的形式,就能夠實現出來,成為現實的存在。磚瓦之所以構成橋梁,根本不在于磚瓦的質料,而在于它們具有的組成橋梁的形式。因此,在亞里士多德這里,形式成為事物成為可能的關鍵和根本原因。
雖然西美爾一般被視為受新康德主義影響頗多,但他比麥克盧漢更早、且更明顯地從形式因出發考察媒介之作用,并且以此觀照媒介之間的關聯。麥克盧漢用“再媒介”概念說明了一個媒介的內容不過是另一個媒介的形式,用“后視鏡”說明媒介的影響依附于之前的媒介形式。西美爾則從“形式因”出發考察心理學層次、社會交往層次、結構/機構層次的形式以及生命形而上學意義上的形式等不同形式之間的互相作用。這些不同層次的形式頗類似于溫納從裝置、技法、組織、網絡的幾個維度對技術概念的區分。有學者指出,西美爾筆下社會交往層次的形式是心理學層次形式的內容,結構/機構層次的形式是社會交往層次形式的內容,而生命形而上學意義上的形式是結構/機構層次形式的內容。后者是前者的內容,而前者是后者的形式因。這樣的劃分也許過分簡化,但有一點必須承認,西美爾這里不同的形式是彼此關聯、不可分割的。因此,通過“形式因”的考察方法,就能以整體性視角,理解不同媒介之間的關聯,以及媒介與其他非媒介形式之間的關聯。如在西美爾筆下,貨幣交換是現代陌生人關系的形式因,又和后者同時構成守財奴、窮奢極欲者、買賣婚姻、賄賂等生存形式的形式因。西美爾對形式的分析提醒我們,媒介的影響是復雜的、多向度的、互相關聯的,而不是單向度的、線性的、短期的。因為人們不得不依賴舊有形式來理解當下并構想未來,那么現有媒介形式不僅作為新出現形式的形式因產生錯綜復雜的后果,更依賴已有的形式因而成為可能。比如,西美爾對貨幣發展歷史的分析中,信用是紙幣等信用貨幣的形式因,而信用貨幣又構成了賄賂的形式因。西美爾分析媒介形式的方法對我們今天理解新媒介具有很大的啟發意義,比如在研究微信時,我們就不能簡單將其看成一個與過去截然斷裂的新技術形態,而是既要研究它作為形式因如何促成了新的形式(交往形式乃至社會結構形式),也要考慮它是如何依賴舊有的媒介(手機和QQ等)或非媒介形式因而得以可能。
在今日傳播學者開始呼吁在建構主體、作為裝置的層面上理解媒介時,西美爾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視野。在某種意義上說,作為形式社會學家的西美爾,也可被看成一位早期的媒介哲學家。早在我們熟知的媒介理論先驅之前,西美爾就已經深刻揭示了作為特殊形式的媒介具有的連結與分離的角色、解放和束縛的效果,以及工具性和建構性的面向。早在麥克盧漢用“再媒介”“后視鏡”方法研究媒介之前,西美爾就用“形式因”的方法考察媒介之間、媒介與非媒介形式之間的相互關聯和影響。西美爾對貨幣媒介的分析,也啟發著盧曼等學者圍繞交往規則和媒介、反思性和自主化建立新的媒介與交往理論。如果把西美爾視為早期的“媒介”學者,那么我們該如何理解西美爾與德國媒介理論傳統的關系,以及其與北美媒介環境學派的關系?這值得作進一步的挖掘。
注釋:
① 芮必峰,陳燕:《你我交往使社會成為可能——齊美爾人際傳播思想札記》,《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6年第11期。
② [德]西美爾:《生命直觀》,刁承俊譯,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4頁。
③ [德]盧曼:《信任:一個社會復雜性的簡化機制》,瞿鐵鵬、李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3頁。
④ [德]西美爾:《橋與門》,涯鴻、宇聲譯,上海三聯出版社1991年版,第2-3頁。
⑤ Langdon Winner.DoArtefactsHavePolitics.Deadalus,Vol.109,No.1,1980.pp.121-136.
⑥⑦ [德]西美爾:《橋與門》,涯鴻、宇聲譯,上海三聯出版社1991年版,第8、5頁。
⑧ Bryan S.Turner.Simmel,RationalisationandtheSociologyofMoney.The Sociological Review,Vol.23,No.1,1986.pp.93-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