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有光的空中樓閣
——《項脊軒志》文本細讀

張紅宇

臺灣作家李樂薇寫過一篇散文《我的空中樓閣》，標題中的“空中樓閣”語義雙關，既指建于山上的小屋猶如聳入天際的樓閣，又指作者理想中獨立、安靜的生活環境。重讀《項脊軒志》，忽然覺得，“項脊軒”何嘗不是歸有光的空中樓閣呢？

“項脊軒”是歸有光的書房。讀書人的書房通常是什么樣的呢？不必說書香世家，就是普通讀書人，書房也應該是清雅潔凈的；但歸有光用作書房的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這樣逼仄的空間顯然本來不是做書房的。那么這個“過午已昏”的幽暗“閣子”本來是作什么用途呢？“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家有老嫗，嘗居于此”。老嫗，“先大母婢也”，是歸有光祖母何孺人的婢女；由“乳二世”可見老嫗是歸有光父親和歸有光兩輩人的乳母。“室西連于中閨”，“中閨”是內室或閨房，在文中當是女主人的臥室。閣子靠近內室，方便照看孩子。正因為閣子與中閨距離極近，歸有光母親才能聽到女兒哭聲即去閣子探視。老嫗憶及這一場景時對歸有光說：“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所以，這個閣子應該是貼近主臥的下人住房。

以年久失修的下人臥室做書房，家庭敗落可見一斑。但歸有光“稍為修葺”，使閣子成為書房，當這間書房被冠名為“項脊軒”時，這間閣子就具有了精神上和文化上的意義，就成了歸有光的灌注心靈的空中樓閣了。

一、寄托志向

由“南閣子”而“項脊軒”，可見歸有光重振家聲之志。古人的書齋名一般都有寓意或者寄托。歸有光遠祖歸道隆曾經在太倉縣項脊涇居住過，歸有光以祖居地為書齋名曰“項脊軒”，且自號“項脊生”，除了有追念遠祖之意外，亦有以振興門楣的家族傳人自許之意，他渴望博取功名、光宗耀祖。

這點從項脊軒修葺前后的變化可以看出。項脊軒在修葺前小、舊、破、暗，歸有光修漏堵滲，開窗取光，老屋雖說不再漏雨，且室內“洞然”，但室內依然窄小、老舊。最大的變化來自庭院，“又雜植蘭桂竹木于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在庭院種植蘭桂竹木顯示了歸有光高潔的志趣和高遠的胸襟。“余自束發，讀書軒中”，束發一般15歲左右，不是說歸有光15歲才開始讀書，而是15歲入學，開始學習“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學問，實則是學習如何參與國家政治。《大戴禮記·保傅》有言：“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所以，通過科考來“治國平天下”才是封建士子的抱負。據學者考證，歸有光9歲即能文，10歲洋洋灑灑揮就數千言，12歲“慨然有古人志”，14歲應童子試，20歲以童子試第一名補蘇州府生員。按照這個速度，歸有光必能早登科第重振家聲。

“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偃仰嘯歌，讀書時旁若無人；冥然兀坐，思接千載。項脊軒空間的狹小束縛不了歸有光高遠的志向。“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項脊軒幽雅、安靜而充滿生機活力，滿滿的都是歸有光對科考的信心。

二、抵御現實

歸有光常年“扃牖而居”，既是要專心讀書，也是要以此抵御家族敗落的現實沖擊。請看歸有光不愿見而不得不見的現實：“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矣。”

“異爨”，即分家，這是家族衰落的標志。封建社會盛行“聚族而居”。歸氏在昆山是百年望族，“歸氏世著于吳，自唐天寶迄于同光，百八十年，以文學科名為公卿侍從，有至令仆封王者，吳人至今紀之。”為維系家族的榮光，歸有光祖父的高祖在死前留有遺訓：“吾家自高、曾以來，累世未嘗分異。傳至于今，先考所生吾兄弟姊五人，吾遵父存日遺言，切切不能忘也。為吾子孫，而私其妻子求析生者，以為不孝，不可以列于歸氏。”

一個大家族的盛衰當然不會以祖先的意志為轉移，卻人會受到科舉的影響。如果一個家族中有人科舉及第踏入仕途，那么，整個家族就是書香門第、官宦家庭，家族的凝聚力就會增強；如果一個家族長時間無人得到功名，那么凝聚力就會減弱。歸有光的曾祖中舉之后做過城武縣知縣，祖父做過山東參政但沒有功名，到歸有光的父親則屢試不第，布衣終身，且整個家族“率百人而聚，無一人知學者。率十人而學，無一人知禮義者”。歸家人讀書沒有取得功名，整個家族社會地位下降，分崩離析也在所難免。待到寫作此文時，歸有光已目睹了十余年來家族的敗落。他的描寫非常節制，但字里行間透露出無限的悲涼與無奈。

歸有光在《家譜記》中寫到：“小子顧瞻廬舍，閱歸氏之故籍，慨然太息流涕曰：嗟乎！此獨非素節翁之后乎？而何以至于斯！”這一切，作者雖不愿見，又無力改變，只有把自己關進書房，用小小的項脊軒擋住外界的雜亂喧囂，用讀書來慰藉自己備受摧殘的心靈。

三、超越現實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區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

《項脊軒志》原文中的這段話在入選人教版、蘇教版教科書時都被刪去了。其實，這段話對理解文本非常之關鍵。歸有光是明代“唐宋派”散文的魁首，唐宋派的散文承繼司馬遷、唐宋古文的傳統，主張“文道合一”。“項脊生曰”這一段就頗得“司馬筆法”真諦，與《史記》的“太史公曰”一樣起到卒章顯志之功。《項脊軒志》確實借一軒而寫了三代人，在諸多細節中流露出對母親、祖母、妻子的無限眷戀之情，但歸有光寫生活瑣事絕不是單一表現親情，而是有“載道”之意的，這段話就是明證。

歸有光出生于日趨敗落的大家族之中，困窘之中奮發攻讀是唯一的進身之階。然而，造化弄人，少年即嶄露頭角的歸有光卻時乖命蹇，從20歲童子試第一名起到南京參加鄉試，五上南京，卻連連落第，其間慘淡經營，寒窗十五載，直至35歲才考中舉人。然后是三年一次的會試，次次遠涉千里北上京都，“八上公車而不遇”。命途乖蹇如此，歸有光卻說“余區區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敗屋中”有何“奇景”能讓歸有光“揚眉瞬目”？解釋唯有一條——那就是歸有光身居陋室而心懷天下！“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蜀清與諸葛亮當年也曾不為人知，歸有光以這兩個人自比，既然巴蜀寡婦清最終能“利甲天下”，隴中諸葛亮能建立不世之勛，自己自然也能為國效力。歸有光的項脊軒即是他的寄身所、讀書地，既然心中所懷是天下，那眼前的困蹇蹭蹬再遙遙無期又有什么關系呢？

《明史·歸有光傳》記載，歸有光60歲中進士后到僻遠的山區長興任知縣，“用古教化為治”，一心做廉潔剛正之官，上司之命若不便施行便擱置不辦，而“直行己意”，哪怕招致豪強、大吏的不滿和打擊。歸有光興辦學校，培養后進，整治惡吏，平反冤獄，最大限度地把一個讀書人“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理想付諸現實，深受百姓擁戴。

隆慶二年（1568年），63歲的歸有光終因得罪豪強和上官，而被調任順德府（今河北邢臺）通判，管理馬政。歸有光雖然對遷升順德通判大為不滿，但一到任上依然兢兢業業。我不知道，當歸有光在順德自己建筑的那間土室里廣閱史籍修編《馬政志》時，是否想起了家鄉昆山窄小的項脊軒——那座寄托他志向、幫他抵御現實、超越現實的精神上的空中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