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物的重生

安娜·柴可夫斯卡雅

在布達佩斯，人們通常不會扔掉任何東西，而是賦予它們新的生命。

“對古董水壺感興趣嗎？”在我路過一家商鋪時，老板招呼道。像這樣的古董店，在這座城市里隨處可見。而且，大概只有在這里才能找到隨時都可以修理舊娃娃的地方。沒錯，破舊的洋娃娃也能被重新賦予生命：專門的工匠為它縫補衣服，粘頭發，擦臉上的腮紅……不要輕易扔掉任何舊物，它們不止有第二次重生，還可以有第三次、第四次……

舊貨商店

布達佩斯的舊貨商店讓人想起“金龜子悖論”——據說按照空氣動力學原理，金龜子飛不起來，但事實上它卻可以飛起來；按照市場原理，在歐洲都市中心，這些看上去并沒有競爭力的舊貨商店應該不會受歡迎，但事實上它們是這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我隨意走進一家舊貨商店，看到各種不再被前主人需要的物品不那么整齊地擺放在各處。有陶瓷貓和陶瓷兔子，一些過時的紀念品，厚厚的塑料框架眼鏡——它們曾是60年代知識分子的時尚單品，破舊的人造革錢包，戰爭年代的全家福，各種類型的證件，廉價的古董首飾，花紋別致的花瓶……

我好奇地仔細打量著這些只賣幾便士的舊東西，不由得想問，真的有人買嗎？店里為數不多的幾位顧客正饒有興致地搜尋著。一個個舊物就像它們曾經主人生活的碎片，遺留在這里，似乎在講述著各種故事。這些舊貨商店一直都經營得很好，盡管每件舊物獲利很薄，顧客絡繹不絕。相反，展有18世紀著名畫作和伊麗莎白女王時代家具的“古文物陳列館”，同樣是在展示“舊物”，且位于旅游景點中心，卻顯得略微冷清。而這些舊貨商店很多都位于偏僻的小巷里或破舊不堪的雜貨市場附近，但這絲毫不影響它們的受歡迎度。

生活在這里的電影迷有福了，他們不需要去電影歷史博物就能得到滿足：從19世紀初的消防頭盔到50年代的墨水瓶，在這些商店里都能找到。通常，歷史博物館里珍藏更多的是上流社會留下來的奇珍異寶，但這些店鋪保存了各階層的物質文化。

在布達佩斯，無論在郊區還是在市中心，你都能輕易地找到一家舊貨商店，在這里它們比藥店、啤酒館、咖啡館和酒吧更常見。光顧舊貨商店的人也不會覺得沒面子，因為他們不認為使用舊東西低人一等。這點從逛店顧客的社會階層就可以看出，有穿著講究的女士來挑選襯衫和裙子，也有造型時尚的女孩在一堆五顏六色的披肩和圍巾里淘貨，男人們也會自己來挑選襯衫。還有考古學家、文物收藏家和設計者——他們喜歡用舊物品將咖啡館或俱樂部裝飾成嬉皮士、俗尚、哥特、朋克或宮廷的風格，喜歡將古董餐具擺在酒館的櫥窗里，豪華酒店雷迪森布魯貝克里就擺放著匈牙利時期的辣椒袋。

這令我想起一個二手貨商店的廣告語：“范思哲西裝——穿著它去給別墅做清潔吧！”買二手貨，不僅是因為便宜，更不是為了追求名牌，只為讓一件物品在為一個人服務完后，繼續為另一個需要它的人服務。

跳蚤市場

為了能更深入地了解當地民情，我打算也在公園的跳蚤市場上支個攤位，賣點兒舊物。導游對在跳蚤市場擺攤的事并不是很熟悉，但他告訴我，埃切利是中歐最大的跳蚤市場，是大克勒什舊貨街——位于最市中心的城市公園——上最大最有名的跳蚤市場。

舉辦跳蚤市場的公園早8點開門，但剛到6點半，人們就拿著各種箱子、盒子和袋子開始在公園門口排隊了。誰先來，就能占到好位置，而其他人就只能選剩下的攤位。開門時，經常來的賣家、拿到預約券的人和租了季度攤位的人都在隊伍中慢慢前行，而其他人一擁而上，其中除了賣家，還有想快點進去怕錯過好貨的買主。

由于人太多了，賣票處臨時轉移到了大門左側擺放的一張桌上。我終于擠了進來，一邊跟著人群沿主路走，一邊搜尋著空位。

攤位分三排，第一排的位置早已被搶光了，我在第二排找到一個空位，但一個胖男人看著我說：“這里已經有人了”。但實際上并沒有，他只是想警告我：新來的，你靠后站。最后我在第三排選定了一個位置。

我的貨不多，而且我的目的是娛樂，并沒真的打算賣出去什么。我和“鄰居們”打了招呼。

我左邊是一位中年阿姨，她身前的桌子上擺著上世紀留下來的餐具、銅罐和洗臉盆……顯然這些東西都不是來自貧窮家庭的：它們有小藍花的陶瓷手柄。她身后的貨架上，擺放著的瓷盤子顯然也是哈布斯堡時代的。

我右邊的一位年輕的黑發男子，在賣廉價的土耳其襯衫，我們很快就熟了。他是敘利亞人，在匈牙利結的婚，在布達佩斯生活了12年，他的口音已與當地人無異。他說：“我是敘利亞人，但我兒子是匈牙利人，我只能用匈牙利語和他對話。”我們聊了很多，關于困難時期、經濟危機和布達佩斯游客減少的原因等。

不遠處，靠墻的攤位是一個賣畫的人。他賣的畫有威尼斯系列的、裸體的和布達佩斯風情的，還有阿爾豐斯·慕夏幻想主題的。他那里聚集的顧客不多，他正在和幾個看上去很有學識的人討價還價，談話間手舞足蹈：用手指指出畫作精妙的細節，展示油畫的背面和畫框。但一天下來，還是什么都沒賣出去，只好將畫作一一封存，放回卡車上。

不遠處還有一個攤位，是一位母親帶著一個8歲的男孩。她賣二手皮大衣、毛毯、窗簾和其他家居布藝。小男孩也在自己的箱子上擺上一些舊玩具。這家人剛才排隊時我就注意到了：爸爸開車送他們來，父親卸下東西就離開了。這家人看上去并不缺錢，來這里售賣舊大衣和家居用品應該不是因生活所迫。像這對母子一樣的賣家有很多，他們來這里賣舊物不是想要增加收入，只是因為不想扔掉舊物！將舊東西轉給比自己更需要它們的人是一種美德，而扔到垃圾箱里則是一種罪惡。

“Tessék！”賣家招攬著顧客。“Tessék！”在匈牙利語中是一個包羅萬象的詞，表意從“請進！”到“對不起，您剛才說的我沒聽清”等十分廣泛。我收到的第一個“Tessék！”，是“你從哪里來？”的意思。

天氣開始變得陰沉，似乎在醞釀一場暴風雨，人流變少了。看來今天只能到此為止了。我右邊的鄰居，那個敘利亞男人開始一邊打包自己的T恤衫，一邊建議我明天將貨全部清出，共賣3000匈牙利福林。“不，親愛的，這張桌子上的東西要是一次全被買走了，我都不知道接下去該賣什么了。”我拒絕了他的美意。

突然，一陣狂風把左邊鄰居擺放古董盤子的貨架掀翻在地。盤子轟隆一聲落進一個銅盆里……基本上都碎了。它們可是在弗蘭茨·約瑟夫時期制作完成，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和5次政治體制變革，在多少個夏季風暴中幸存下來的，今天卻在此毀于一旦。她扶起貨架，將碎盤子收進袋子里，然后在筆記本上統計：碎了的，標一個減號；完好無損的，標一個加號。

市場關閉了，開始下雨了。

“舊物節”

第二天，恰逢當地的“舊物節”，我一大早就去了。跳蚤市場現如今已成為一種國際現象，但在布達佩斯，有一種其他地方沒有的活動：人們為“擺脫舊物”舉辦的“舊物節”。

在布達佩斯，“舊物節”一年舉行一次，舉辦地點可能是城市的任何一角。在這一天，當地居民可以將家里積壓的各種舊物拿到街上售賣，而沒有東西可售賣的其他人也會在這一天去舊物攤位逛逛，搜尋一下有沒有自己需要的東西。

舊物節前夕，有人會專程在各家信箱里放一封信，提醒居民明天就是舊物節。節日當天一大早，街上熙熙攘攘，到處是人和家居用品。這一天賣家像吉普賽人一樣大包小包地打包“貨物”來到攤位，他們有的是專門收集舊物的，特意來這里轉手，平常他們更喜歡到偏遠山村轉手。

你會看到，在飯店和理發館之間的小胡同里堆放著破舊的沙發和椅子，在十字路口的一側放著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櫥柜，有著雕花的柜門和黃銅的把手。大概有人，但一定不是當地人，不小心把自己的豐田車停在了靠近舊物節舉辦地附近的街道上，還正好堵在了一家院子門口，讓這里變得更加水泄不通。這家人只好將從院子里拿出的舊玩具熊和舊家具：皮椅、沒有燈泡的落地燈、冰箱、一些木板、貨架和花盆等，靠在汽車旁，堆積在汽車的引擎蓋上，沒一會兒就快堆得和屋頂一樣高了。

舊物節的主要目的不是促進消費，而是幫舊物換位新主人，因為一個人不需要的東西，完全可能對另一個人有用。

一個男人路過一個攤位，拿起一部收音機，這是一位阿姨從家里拿來的“老古董”。“你要這個做什么呀？都老掉牙了。”收音機的前主人驚訝地問道。

“擺在我家里正合適。”那個男人答道，聽完這話阿姨開心地笑了起來。男人又挑選了幾樣，其中包括一盞燈罩破損了的臺燈。“用它做什么呀？”阿姨質疑地盯著男人問道。“擺在我家里正合適。”男人笑著答道，阿姨又開心地笑了笑。

逛攤位時拿起一件像樣的東西，需要快點決定是否入手，否則將很快被別人搶先，或者賣家自己會反悔不愿出手了。這位阿姨的攤位旁就擺著她拿來但不想出售了的沙發、衣柜和電視機……

“1000匈牙利福林兩把維也納椅子。”阿姨笑著說道。詢價的英國游客猶豫了片刻，阿姨便立刻跑到他們面前，介紹椅子的別致之處，又把椅子搬到他們身后，讓他們試坐。但遺憾的是，這兩把古董椅年代太過久遠了，剛一坐下，椅子底部就裂開了。英國游客們離去，阿姨在他們身后喊道：“還有地毯！也是好東西！手工制作的……”

這種形式的集市貿易不屬于正規的商貿范疇，盡管政府沒有明令禁止——主人將自己的東西拿到街上，讓它們找到新的主人，并沒有擾亂市場秩序，但舉辦者還是會盡量不引起政府的注意。因此舊物節開始的確切日期和具體地點是保密的，直到開始的前一天人們才能在信箱里的邀請函上得知。

一位身材肥胖的女人坐在一堆古老的方形電腦顯示器上，讓人聯想到坐在田間的瓜農。旁邊攤位是一位退休老人，他以一張電車票的價格，出售一個舊籃子。一個年輕人正專注地用螺絲刀擰著什么，他周圍的舊電腦已經占用了人行道，一把古董搖椅也在街道中央擺放著。一個女孩剛從隔壁院子里帶來一整箱瓷器裝飾品……

我在一個攤位前停下，仔細地打量著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攤主和我聊了起來：“一個花紋精致的陶瓷杯子對一個人來說已經是垃圾，占用了廚房空間，但對另一個人來說就可能是別致的民間陶瓷收藏品。現在很多人家里都已經換成在宜家買的現代家具了，舊家具的主人找不到買主，就將它們放在街邊，讓需要的人拿走。你看那兩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他們可能除了獎學金之外沒什么經濟來源，如果他們恰巧喜歡古董懷舊風，那么古董舊家具對他們來說就再合適不過了。”

熱鬧的舊貨街道讓這座城市看起來像在大掃除一樣。所有物品像擺放在露天博物館里的展品，家具博物館、陶器博物館、餐具博物館……家家戶戶似乎都被翻了個底兒朝天，原本藏在廚房、壁櫥和臥室里的東西，都在這一天被拿到街上，供人挑選。對當地市民來說，對全家人最有意義的一天就是舊物節。

下午，舊物節達到了頂峰。街道上到處是上面堆滿破布或舊鞋盒的家具。堆滿街道的舊物堵塞了自行車道，路過的人掙扎著想趕緊走出這片騷亂，而特意來逛的人還在不緊不慢地搜尋有價值的獵物。好多顧客都在附近寫字樓辦公，他們一邊急趕回去上班，一邊又戀戀不舍地到處搜尋，剛想快點回去上班，又被某個圓凳或花盆吸引了過去。

一張曾在杜普大街的一幢公寓里為3代人服務過的餐桌，現在已經開始為鄰街的一家人服務；一盞沒有燈泡的燈已經換了兩個主人，現在它又找了第3個主人……天色漸漸暗下來，人群漸漸散去。大多數舊物都找到了自己的新家，一些設計師和收藏家，甚至是考古學家都收獲滿滿。

第二天早晨，街道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但街角還堆放著暫時無人認領的舊沙發……

[譯自俄羅斯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