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先
小鎮、小鎮青年和小鎮生活,以其與最廣泛人群的天然親緣性,及其所攜帶的社會、時代與文化變遷的信息,而成為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學書寫中的一個獨特現象。尤其是伴隨著鄉鎮私營企業和人口教育和就業遷徙,70后到80后的作家們在晚近三十年中誕生并成長,見證并親歷了小鎮在城與鄉之間的中間態生活。他們的經驗中日新月異的小鎮與我們在那些社會呈穩態化的社會中看到的小鎮簡直不是同一個概念。在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都沒有發生劇烈變動的社會中,制度和秩序內化為一種文化生態,小鎮往往大同小異,小鎮故事平淡無奇。所以,舍伍德·安德森的溫士堡或者愛麗絲·門羅的小鎮不會是中國當代的小鎮,后者更多像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威廉·福克納、卡森·麥卡勒斯、尤多拉·韋爾蒂筆下的生逢劇烈變化的美國南方小鎮。事實上,在城鎮化進程中,小鎮更像是整個當代中國歷史命運的縮影,我們在小鎮看到眾生的悲歡、道德的沖突,也看到環境瞬息萬變和世界的彈指驚雷。
如果極端一點說,當代中國的小鎮完全是一種全新的處所,就像現代中國與古典中國完全是不同的國度一樣。這種古與今的割裂,內在動因是文化與價值本身的斷裂,它直接使得小鎮成為一種現代性的產物。我個人印象中,直接以“小鎮”為名的寫作是林森。他在《小鎮》《關關雎鳩》《暖若春風》中不厭其煩地鋪陳居于城市與鄉村中介位置的混雜空間——小鎮。小鎮未加修飾的“原生態”,寫實、密實、結實、真實,使之成為具有角色意味的存在,超越了地域性或地方性的限制,成為當代中國大變局中的一個象征,因而也就使得彌漫在敘事里的氣息和情緒成為我們當下“時代感性”的換喻與構成。林森的小說彌漫著一種南方的暴烈氣息,低壓、溽熱,人物之間很容易劍拔弩張,似乎隨時可能會響起一顆烈日下的炸雷。與這種郁勃著、鼓動著、積蓄著卻終究無法徹底釋放與發泄的情緒相呼應的是,那枝蔓叢生的故事,旁逸斜出的情節,斜刺里插進來的人物,以及他們有時候幾乎不可理喻的壓抑、焦灼乃至癲狂,這一切讓人感到一種原初的激情左沖右突,像一股劇烈的不受理性操控的激流。但吊詭的是,林森的敘述卻出奇地具有一種略薩般的冷靜,形式與內容并沒有如同我們習慣預期的那樣達成和諧,而隱藏著彼此的分離與博弈。小鎮及其人物和故事是非性格化、非典型性的。它立足于海島與叢林之中,卻剝離了特殊性和差異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林森的經驗式書寫,既是豐沛的,又是貧乏的,這種豐沛與貧乏是我們時代本身的豐沛與貧乏。
林森寫的是海南的偏僻一隅,其實,田耳的佴城(《天體懸浮》《風蝕地帶》)、路內的戴城(《少年巴比倫》《追隨她的旅程》《花街往事》)、鬼子的瓦城(《瓦城上空的麥田》《被雨淋濕的河》《上午打瞌睡的女孩》)、賈樟柯的汾陽……這些分布在湖南、江蘇、廣西、山西的地方,情節關涉的既有基層警察經歷,也有工廠學徒生涯,還有半鄉半城的日常生活,某種意義上都是小鎮人物及小鎮故事。盡管地域不同、文化各異,在面對當代變遷時候的文學書寫與想象,卻表現出絲毫不讓人感到詫異的一致性。它們幾乎無一例外地顯示出對世界的敵意,那種因為感受到幾乎無可挽回的歷史行進車輪而又心有不甘中的創痛及其后遺癥,因而表現為一種同質性:無論是青春成長,還是日常故事,還是倫理與情感的變遷,都彌漫著一種躁動、迷惘乃至暴戾和苦痛。意外事件和邊緣經驗成為推動敘事不約而同的選擇,而這背后則是精神的暗疾。阿乙的《意外殺人事件》里的紅烏鎮、張楚《細嗓門》里唐山下面的小縣城就是這種意外事件發生的處所,而事實上,所有偶然的“意外事件”其實都有其必然性,這個必然性內植于東西部、沿海與內地、先發地區和后進地區的差異。
小鎮如同兩棲生物,如果以進化論的角度來看,小鎮似乎是鄉村向城市發展中的未臻完成狀態,是城市的半成品,但其實它們是不同的生物,就像動物不是由植物演化而來的一樣。小鎮是鄉村與城市的中介,連接著兩頭,與它們有著切割不掉的聯系,但自己也是獨立的一分子。它構筑了一種城鄉接合部式的曖昧空間,這個空間在世界日益被某種相似的語法所統治的語境中顯示了自己的異質性存在——它是全球化中的一個個凸點,突顯了在各個方面發展不平衡的事實,因為它們的存在,世界才不是那么光潔順滑地成為平的。
較之于源遠流長的“鄉土中國”傳統,小鎮的中國文學書寫無疑是一種新鮮事物,它是一種已經從古老的鄉土共同體中剝離出來的生活群體與文化形態,卻又未曾全然轉化成陌生人麇集的契約化都市,這是一種當代性事物,體現出來的是具有本土特征的時代嬗變。小鎮已經不再是鄉村或山寨那種聯系著農耕、游牧或漁獵生產方式的空間,而是一種新的生產與生活展開的場域。從文化位置上而言,小鎮置身于國際化的大都市與偏僻滯后的鄉寨之間,是一種時刻生發著變異、不斷有人發生身份的位移、永遠充滿機會和風險的進行時的中間狀態。正如中國本身的“發展中”狀態,小鎮最為鮮明地表征了當代中國的生機勃勃、混亂不堪與一些始終不曾凋零的操守。
可以說,小鎮幾乎是當代作家最重要的精神原鄉,那些被稱為“中間代”的活躍作家們,比如徐則臣、張楚、魯敏、盛可以、魏微、阿乙、曹寇、趙志明、李海鵬、韓松落、周云蓬,都是來自于廣泛意義上的小鎮,小鎮不僅僅是他們物理意義上的故鄉,也是文化意義上的,在情緒上表征為遠離鄉土的沖動、進城不得的尷尬和糾結繆葛的懷舊,這種前后失據與左右無緣是當代文學實在的心靈場域。與在影視與音樂等大眾文化中受眾的“渠道下沉”不同的是,小鎮書寫的作者與受眾是小眾的,當郭敬明的電影、鳳凰傳奇的歌曲、快手直播的視頻成為小鎮青年的精神食糧之時,小鎮生活與小鎮青年的形象則是文學中體現人文關切和社會關懷的主題和題材。
這種書寫者、書寫對象與受眾群體的割裂中間隱藏著我們時代文學錯位了的記錄意識、懷舊情緒和救贖焦慮。從心理動機而言,這是一種令人感動的努力,卻也限制了作家的想象力和認知視野。作為當代文學書寫最為集中和持久的根據地,小鎮書寫有著一個清晰可見的變化軌跡,從現代文學伊始的魯迅《故鄉》開始就設立了一個原型式模式,一直延續到當下。“在最初,小城承載著年輕敘事者關于鄉土清明、安靜的想象,青年作家們通過建構關于美好小城的想象來抵抗物質時代的侵襲。但是,離開小城獨立生活的他們很快進行了自我修正,小城鎮的美好開始一點點坍塌、毀壞,他們不得不面對這個慘痛的現實場景”。在洶涌而至的現代性潮流之中,小鎮即將成為被廢棄的存在,而伴隨著它的文化也似乎要成為逃離和背叛的事物。我們關于小鎮的文學作品幾乎一邊倒地成為一種“傷痕即景”式的東西,寄托著隱秘的啟蒙觀念。但作為過渡與中介,小鎮顯然不是封閉的,而是充滿各種可能性的開放系統,包容著雜糅并生的不同觀念與意識。
在文學書寫、記錄與想象之中,小鎮有沒有可能獲得自身的獨立性,而不僅僅作為鄉村或城市的附著物存在?關于小鎮的書寫有沒有可能生發出一種源自本土的價值和美學?
從類型上來說,小鎮有著極大的包容與含混。東莞的長安或者虎門是世界工廠的鮮明案例,王十月《白斑馬》中的木頭鎮,塞壬《在鎮里飛》中的常平、寮步、厚街,呈現出混亂與生氣的不同面孔,而皖西小鎮洪集出來的打工作家柳冬嫵來到東莞后憶及過往,則深情地緬懷故鄉的龍井和老街。庫爾勒或阿勒泰下面的小鎮還如同鄉村一般,在阿舍筆下那以軍墾兵團為基礎的小鎮可能已經在社會變革中灰飛煙滅,李娟的牧區小鎮卻依然有著恒久不變的天然爛漫氣息。土家族作家向迅筆下的鄂西小鎮遍布少年的憂愁與困惑,鄂溫克作家杜拉爾·梅或涂安娜筆下的呼倫貝爾小鎮則還保留著草原的景觀和古老長調民歌般的喟嘆。
另一方面,在精神圖景上,小鎮也有著不同的面目。作為“現代化”的不平衡地帶,發展之光隱約投射到的地方,小鎮的選擇也是多種多樣的。它可能如同上海奉賢郊區的南橋一樣已經步入了國際化的途徑,也可能像云南臨滄山中的茶鎮一樣被外來的觀光客和旅行者所駐足,還有可能表現為昭通大山包小鎮里文學青年的堅守,以及吉林延邊龍井鎮里那些移民們在全球勞工潮中跨越國境去異域尋求新的生活。
小鎮在中國是一種灌木叢式的存在,而不是一望無際的平坦草原,或高聳入云而底部草木稀疏的喬木林。它們參差不齊,葳蕤叢生,暗藏著波動不已的生命力或堅定守望的靈魂,包孕著胼手胝足的本土經驗和錯落參差的原生美學。正是這種多元化的存在賦予了小鎮文學里文學小鎮的多樣可能性走出單一的現代化沖突模式,進入到小鎮的田野現場,才有可能發現更多別有洞天、包容并舉的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