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軍,張艷芳
(空軍航空維修技術學院 思政課部,湖南 長沙 410019)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對于人類共同體的演進方向作出如下論斷:“人的依賴關系(起初完全是自然發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式,在這種形式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小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這種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第二個階段為第三個階段創造條件。因此,家長制的,古代的(以及封建的)狀態隨著商業、奢侈、貨幣、交換價值的發展而沒落下去,現代社會則隨著這些東西同步發展起來”[1]52。馬克思恩格斯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視角,對人類社會共同體演進方向進行考察,把人類社會的發展歷程分成“自然共同體”“市民社會共同體”“自由人聯合體”三種形態,并指出這三種共同體分別呈現出“人的依賴性”“物的依賴性” “自由與全面發展”的基本特征。馬克思恩格斯關于人類共同體演進方向的論斷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運用。馬克思恩格斯立足于人類社會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發展需要以及當時的生產力水平,以人類大歷史觀的氣魄給我們勾畫出了人類共同體的發展脈絡,探索出了人類共同體演進的基本規律。在人類共同體演進過程中,社會生產力是推動人類共同體形態發生演變的根本力量,同時也是導致人類共同體不同形態的決定性力量;人類共同體形態的演進方向與人類社會歷史形態的演進方向具有協同性,人類社會首先從“自然共同體”發端,然后逐漸過渡到“市民社會共同體”,最后進入“自由人聯合體”,這是一個從低級到高級、從簡單到復雜的不可逆過程。
在人類社會初期階段,人類的生產能力只是在家庭、氏族部落等狹小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緩慢發展,生產力對于人類社會形態的影響力有限,家庭、氏族部落是人類在悠久的歷史演進過程中自然形成的共同體形態,維系這種“自然共同體”的紐帶是血緣、情感和文化。馬克思把這種“自然共同體”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稱之為“人的依賴關系”,“人的依賴關系”是“自然共同體”的基本特征,原因是“自然共同體”中個體獨立性的缺失,而個體獨立性缺失的原因在于自然經濟階段的生產力欠發達,人類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主要是直接從自然界獲取。人類在直接面對險惡的自然環境時,被迫接受自然環境的生存競爭壓力,個體的生存價值不得不讓位于種群的生存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自然共同體”是人類被迫適應自然環境的產物。
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將人類社會的早期的社會形態稱之為“自然共同體”,基于此階段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完全是自發形成的,推動“自然共同體”形成的動力是類似于動物式的自然本能、情感需要等自然力而非社會生產力。此時,由于人類生產力不發達,社會財富和社會資源尚不足以維系復雜的社會共同體形態,人類只能在漫長的歷史中逐漸演化出家庭、部落及部落聯合等維系成本較低的“自然共同體”。家庭、部落及部落聯合等“自然共同體”的形成是自然界“物競天擇”的結果,人類遵循的主要是自然法則,這也是最符合人類自然屬性的共同體形態。在此階段,人與人之間的依賴性是共同體形態的基本特征,這種依賴性不需要媒介的傳遞和承載,在人與人之間直接流露和表現,“共同體是一個‘溫馨’的地方,一個溫暖而又舒適的場所”[2]2。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此時人類的所有成員必須直接面對自然,自然依賴和自然壓迫構成了“自然共同體”的主要背景顏色。
自然界是人類自身及人類社會起源、生成、維系的前提條件和物質基礎,這是馬克思恩格斯唯物史觀及自然辯證法的基本觀點。十九世紀自然科學的發展,特別是細胞學說、能量守恒和轉化定律、達爾文的進化論三大科學發現,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產生奠定了自然科學基礎。此三大科學發現雖然出現于自然科學領域,但對人類社會的影響十分深遠,不僅為人類探索生命的本質及人類的起源提供了鑰匙,同時也為探索人類與自然的關系提供了理論基礎。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寫道“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作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這些力量作為天賦和才能、作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為自然的、肉體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和動植物一樣,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3]209按照馬克思主義人性論,人是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綜合體,盡管社會屬性是人的本質屬性,但馬克思對于人的本質論斷是基于人類社會形成以后的人類生存狀態,因此,我們并不能夠由此認定社會屬性就是人類基因帶來的天然屬性,否則,馬克思恩格斯也就沒有將人的屬性區分為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必要了。既然承認人類與類人猿有著共同的生命起源和共同的祖先,那么也就意味著人類早期的生存狀態不能和動物群落的生存狀態進行嚴格區分,人類社會與動物群落的分野是隨著人類生產力的發展而逐步形成的。
人類不僅是自然的產物,同時也是自然的對立物。因此,在“自然共同體”階段,人與自然之間形成對立統一的關系,人類在依賴自然的同時又敬畏自然,不斷與自然進行斗爭。人類之所以能夠成為人類,首先是由于人類有獨特的基因和獨特的身體構造,然后才是人類有獨特的思維能力和獨特的人類文化。人類的身體無法獨立生成和存在,人類身體的所有物質都來自于自然界,最終又回歸到自然界,因此,人類與自然之間從源頭開始就無法進行徹底分割。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在談論人與自然界的關系時寫道:“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體而言,是人的無機的身體。人靠自然界生活。這就是說,自然界是人為了不致死亡而必須與之處于持續不斷的交互作用過程的、人的身體。所謂人的肉體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聯系,不外是說自然界同自身相聯系,因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3]161。
在“自然共同體”階段,“人的依賴性”最早起源于人的生存本能和繁殖本能需要,血緣關系和情感關系是人類早期生成和維系“自然共同體”的紐帶,家庭關系是這種依賴關系的集中體現。情感的依賴及家庭式勞動生產合作的需要促使原始人類形成家庭,家庭再通過姻親關系及血緣關系拓展出家族,當進一步將同一地域中由于聚集起來共同生活和共同生產而形成的地緣關系融合進去以后,也就開始形成部族、部落、村落,“家庭和擴大成為部落的家庭,或通過家庭之間互相通婚[而組成的部落],或部落的聯合”[4]466,這些都屬于人類早期的“自然共同體”。需要提及的是,與動物群體純粹依靠自然本能形成的共同體結構不同,人類社會早期形成的“自然共同體”,就個體而言仍然有一定程度的理性思維在發揮作用,就群體而言仍然有祖祖輩輩的生產、生活實踐在發揮作用,群體成員的長期生產、生活實踐逐漸形成風俗習慣、宗教信仰、道德規范、法律制度等人類文化。費爾巴哈看到了人類感性和人類理性在“自然共同體”生成過程中的傳承作用,卻沒有發現勞動實踐才是決定人類社會關系的決定性作用,因此,費爾巴哈與馬克思對于“自然共同體”的生成形成了不同的邏輯序列。[5]按照費爾巴哈的理論體系固然能夠理解和解釋人類“自然共同體”生成的原因和存在的合理性,但無法解釋人類社會為什么不像螞蟻、蜜蜂等諸多群居動物那樣千萬年一直停留于“自然共同體”階段,也就無法解釋“市民社會共同體”形成的必要性和必然性,更無法預測未來人類共同體的發展方向和趨勢。
“自然共同體”形成的經濟基礎是自然經濟形態,人類社會自然經濟的發展歷經了原始所有制、奴隸所有制和封建所有制三個階段,馬克思由此概括出了“亞細亞的共同體”、“古典古代的共同體”、“日耳曼共同體”三種 “自然共同體”形態。盡管到了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已經出現不同規模的城鎮化生活,但自然經濟的主流形態并沒有發生質的變化,共同體中的絕大部分成員仍然需要直接從事第一產業的生產勞動,而且勞動對象、勞動工具及勞動產品都和自然密切相關,自然力量對于人類社會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在自然經濟形態中,家庭才是最合理、最穩當的生產組織和生活組織,家庭也就成了最重要的“自然共同體”形態,其它所有的“自然共同體”由家庭衍生而成。在“自然共同體”階段,人類對家庭的依賴一方面是由于個體脫離家庭以后很難獲得穩定的生存之道,更重要的是家庭屬于人類自身繁衍的基本組織,人類在自然壓迫和物種競爭的雙重壓力下,不得不將人口繁殖速度作為首要任務進行優先考慮,更何況在自然經濟生產過程中,勞動力短缺現象一直存在,人口數量的增加也就成了人類與自然進行斗爭的最佳方式,同時也是促進社會發展的前置條件。
物質資料的生產從一開始就不是能夠依靠單個人的力量完成的,而是永遠只能采取一定的共同體結合的形式,也就是說,人們只有在共同體中才能獲得滿足生產生活需要的各種條件,共同體構成人最基本的存在方式[6]。隨著生產工具的改進和社會分工的發展,人類社會生產力逐漸獲得提高,物質生產變得越來越豐富,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逐漸發生變化。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發生變化的必然后果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必然發生變化,從而使得人類在“自然共同體”基礎上形成了以“物的依賴性”為基本特征的“市民社會共同體”。馬克思這里所說的“物”屬于社會化大生產形成的商品之“物”,是相對于“自然共同體”階段人類直接從自然界獲取的生產、生活資料之“物”而言的。商品之“物”的背后凝結的是更加復雜的社會分工體系和更加巧妙的階級剝削關系,大量的社會成員從維持自我生存需要的自然生產勞動中解脫出來,開始大規模從事社會性的生產勞動。基于階級統治的需要和社會治理的需要,“市民社會共同體”普遍表現為國家形式的政治共同體以及宗教形式的精神共同體。需要注意的是,人類進入“市民社會共同體”階段以后,“自然共同體”并未完全消失,人類共同體的發展往往不是以新的形態完全取代舊的形態,而是新的共同體形態逐漸發展成為主流,舊的共同體形態退居其次,或者舊的共同體形態發生演變。因此,我們所看到事實的是,在“市民社會共同體”階段,家庭仍然存在并在社會共同體中發揮獨特作用,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氏族、部落共同體逐漸演化成為以文化為紐帶的民族共同體。
當人類進入階級社會以后,生產力獲得發展,勞動產品成為人類生存的第一必需品,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從“人的依賴性”轉變為“物的依賴性”,人類共同體從以家庭為代表的“自然共同體”發展出以國家為代表的政治共同體。國家屬于人類理性和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以后出現的抽象共同體形態,國家主要通過政權的方式進行控制和維系,政權雖然最終依靠暴力手段作為后盾,但政權的行使已經更多地表現為一種高度抽象的社會控制權。原始社會末期,私有制和階級開始出現,國家成為維護統治階級利益的暴力機器,同時也成為強大的物質財富生產機器,國家成為最普遍的政治共同體,家庭、民族等“自然共同體”雖然繼續保留,但主要是作為個體和群體的生活層面及文化層面的共同體形態,其地位與力量已經無法和國家這種政治共同體相提并論,“由于國家是從控制階級對立的需要中產生的,由于它同時又是在這些階級的沖突中產生的,所以,它照例是最強大的、在經濟上占統治地位的階級的國家,這個階級借助于國家而在政治上也成為占統治地位的階級,因而獲得了鎮壓和剝削被壓迫階級的新手段”[7]191。
政治社會(國家)和市民社會之間的關系問題是區分黑格爾的客觀唯心主義歷史觀與馬克思、恩格斯辯證唯物主義歷史觀的表征之一,馬克思、恩格斯不僅挖掘出國家的階級性本質,而且挖掘到決定這種階級本質的物質經濟基礎。金屬工具的出現導致生產力提高和私有財產的出現,人類社會開始出現階級分化,社會矛盾不斷加劇,“這個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互相沖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斗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沖突,把沖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于社會之上并且日益同社會相異化的力量,就是國家”[7]189。國家的法律代表國家的意志,法律對國家內部成員的行為進行強制規范,意味著個體必須直接對國家這種共同體負責,國家內部存在的其它共同體類型也必須對國家負責。可見,國家的出現是對人類個體與共同體關系的一次質的變化,國家將多樣和多層次的共同體進行了吸納和融合,國家成為更普遍、更一般、更強大的共同體形態。黑格爾認為“‘理性’統治世界,同樣也統治世界歷史”[8]13。黑格爾把國家視為絕對自在自為的人的意志及其自由的外在表現中的精神和理念的存在,而現實中的國家制度不過是國家理念的表現。黑格爾把國家與社會進行了區分,市民社會是外在的國家,是主觀意志、個人利益的結合形式。黑格爾的國家觀無疑是他的客觀唯心主義歷史觀在國家領域的展現,國家是人類歷史絕對精神的產物,國家普遍性蘊含在合理性之中。鄧正來認為,“第一個真正將市民社會作為政治社會相對概念進而與國家作出學理區分的是黑格爾。他沿用了市民社會一詞并賦予了它以新的含義”[9]94。但黑格爾關于市民社會的觀點的形成卻晚于他的國家理論,黑格爾將市民社會確立為家庭這種“自然共同體”與國家這種政治共同體之間的階段,黑格爾認為:“市民社會是在現代世界中形成的,現代世界第一次使理念的一切規定各得其所”[10]197。恩格斯批評黑格爾顛倒了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關系,“決不是國家制約和決定市民社會,而是市民社會制約和決定國家,因而應該從經濟關系及其發展中來解釋政治及其歷史,而不是相反”[7]232。
“市民社會共同體”是“自然共同體”的發展和提升,是人類從采集文明進入農耕文明以及工業文明的必然產物,推動“市民社會共同體”形成的根本動力是人類物質資料生產活動和物質資料消費活動,直接動力是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之間的階級斗爭。馬克思在《致帕維爾·瓦西里耶維奇·安年科夫》(1846年12月28日)寫道“社會——不管其形式如何——是什么呢?是人們交互活動的產物。人們能否自由選擇某一社會形式呢?決不能。在人們的生產力發展的一定狀況下,就會有一定的交換[commerce]和消費形式。在生產、交換和消費發展的一定階段上,就會有相應的社會制度形式、相應的家庭、等級或階級組織,一句話,就會有相應的市民社會”[11]43。當人類進入農耕文明以后,生產工具的改進和社會分工的細化促進生產力的提高,生產力的提高促進生產關系的改變,最終導致社會結構的變化和共同體形態的變化。在農耕社會,產品的剩余和社會分工的存在促進了集貿市場的形成和發展,最終構建出了大大小小的城鎮,城鎮市民不需要直接從事農業生產卻能夠過上豐衣足食的優越生活,城鎮中的市民生活成了人人向往的生活形態,也是城鎮中的統治階級想方設法維持的生活形態。此時,農村和城鎮出現了比較簡單的鄉民社會形態和越來越復雜的市民社會形態的區分,廣袤的農村土地上仍然是以家庭為單位進行農業生產,農村人口過的是鄉民生活,但這種農業生產已經被城鎮中的國家政權所控制,市民生活主導、控制著鄉民生活,國家的核心控制力集中在城鎮;當人類進入工業文明以后,隨著城鎮化規模越來越大,城鎮人口的比例越來越高,人類社會內部形成了復雜的食物鏈,大量的人群是依賴于他人生存而不再依賴于土地和自然生存,社會食物鏈越拉越長,社會科層現象越來越嚴重。
“市民社會共同體”的維系紐帶是利益關系,這種利益關系一方面提高了個體的獨立性和自由度,另一方面也導致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發生異化和扭曲,“市民社會共同體”在加劇社會階級矛盾的同時也在加劇人類個體與共同體之間的矛盾。“物的依賴性”是“市民社會共同體”的基本特征,同時也是導致馬克思、恩格斯對“市民社會共同體”的虛假性進行批評的根本原因。在市民社會,市場是市民社會的交易平臺,貨幣是市場交易的計價標準,市民社會通過市場交易完成了社會分工和資源配置,大大提高了勞動生產效率,也大大提高了社會的有機程度、復雜程度、剝削程度和異化程度。相對于結構松散的鄉民社會而言,市民社會中人與人的依賴性越來越強,但這種依賴性已經從生存依賴和情感依賴走向物質利益依賴。在市民社會中,單個人的利益或單個家庭的利益與所有相互交往的個人的共同利益之間的矛盾日益加深,“正是由于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間的這種矛盾,共同利益才采取國家這種與實際的單個利益和全體利益相脫離的獨立形式,同時采取虛幻的共同體的形式……”[12]163馬克思指出,這種和個人利益分離了的共同體對于現實的個人來說,只能是一種虛幻的共同體,而國家就是這種虛幻的共同體借以表現出來的外在形式[13]。馬克思、恩格斯從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與資本主義所有制的基本矛盾出發,對資本主義階段市民社會中人的異化進行了現實反思,揭示了市民社會中人與物的價值倒錯、私有財產的二重性、分工的片面固化、自由平等人權的虛假本質[14]。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將資本主義國家這種抽象的政治共同體稱之為“虛假共同體”,這種虛假性,一方面是基于資本主義國家的階級性,“由于這種共同體是一個階級反對另一個階級的聯合,因此對于被統治階級來說,它不僅是完全虛幻的共同體,而且是新的桎梏”[3]971。另一方面是基于資本主義國家所宣揚的自由、平等、博愛等普世價值口號的虛假性。人類進入資本主義階段以后,由于國家力量變得空前強大,資產階級的控制力量遠勝于過去所有的統治階級,資本主義社會提出的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與其說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價值追求,不如說是資產階級為了自身利益而主動實施的對日益凸顯的弱肉強食趨向的反向調節方式,以達到平衡階級矛盾,獲得長久統治和持續剝削的目的。縱觀人類歷史,在奴隸社會,奴隸主直接對奴隸進行人身控制,從而導致在奴隸主和奴隸之間形成最直接的沖突與對立;到了封建社會,地主不再直接控制農民的人身自由,而是通過土地對農民進行剝削和控制,其剝削手段的“文明”程度無疑有了較大進步;到了資本主義社會,貨幣、商品、勞動力都可以自由流動,資產階級表面看起來并沒有對無產階級進行赤裸裸地剝削和控制,工人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是自愿的,而且資本家也需要給工人支付薪酬,但這正是資產階級剝削手段的高明之處。在資本主義社會,幾乎所有的社會資源已經被商品化和資本化,資產階級只要控制資本和商品就能夠達到控制社會的目的。此時,工人看似有自由選擇權,但工人的勞動力已經完全商品化,工人為了生存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勞動力,就整個工人階級而言其實是沒有選擇權的,“各個人在資產階級的統治下被設想得要比先前更自由些,因為他們的生活條件對他們來說是偶然的; 事實上,他們當然更不自由,因為他們更加屈從于物的力量”[3]972。
人類進入資本主義社會以后,科技開始成為第一生產力,科技導致人類社會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發生革命性變化,高度發達的科技能力不僅可以充分提高人類社會的物質文明程度,而且將極大提高人類社會的精神文明程度,為人類社會進入共同體發展的第三階段的實現打下物質基礎和精神基礎。馬克思、恩格斯將人類共同體的第三階段稱之為“自由人聯合體”,意在強調此階段“自由與全面發展”的基本特征。“自由人聯合體”是人類共同體發展的最高階段,是人類進入共產主義社會以后實現自由、平等、和諧的最高理想狀態。“自由人聯合體”固然需要對“市民社會共同體”中人對物的依賴性弊端進行否定,需要對“市民社會共同體”中人的異化問題進行矯正,但這種矯正不是回歸到“自然共同體”階段“人的依賴性”狀態,而是在人類生產力極度發達以后,一切共同體不再具有剝削性,個體與共同體之間不再具有對抗性,人的本質得以充分實現。“自由人聯合體”是沒有階級屬性的社會共同體,所有個體通過這種共同體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而共同體也就在促進每個人的自由和全面發展過程中實現自己的存在價值。這種“自由人聯合體”被馬克思、恩格斯稱之為“真實的共同體”,其真實性就在于實現了共同體屬性與人的本質屬性之間的真正統一,真正解決了人和自然界之間的矛盾以及人和人之間的矛盾。“自由人聯合體”雖然是馬克思、恩格斯對共產主義社會狀態的美好期望,但和“空想社會主義”不同的是,他們的論斷建立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基礎之上,具有嚴密的邏輯性和審慎的科學性。
馬克思在論及共產主義時寫道:“它(共產主義)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15]81。正是由于上述這兩對矛盾的存在才導致后面四對斗爭的存在,矛盾是斗爭的成因,斗爭是矛盾的外在表現,正是這種矛盾和斗爭推動著人類生產力的不斷發展,最后導致不同類型的人類共同體的形成和發展。在解讀馬克思上述論斷時需要注意的是,到了共產主義社會,并不意味著人和自然界之間以及人和人之間的矛盾已經消除,要知道,無論何種社會形態,這兩大矛盾始終存在,人類和自然之間是共生并存的矛盾統一體,人與人之間也是共生并存的矛盾統一體,人類社會如果缺乏矛盾,人類將不復存在。共產主義社會無需徹底消除矛盾,只能協調解決矛盾,解決的方式就是,科技生產力極度發達,物質財富極度豐富以后,社會中的每個人都能夠獲得自由而全面發展,從而使得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獲得協調統一,人類已經不需要制造出任何類型的虛假共同體來控制個體或者壓迫個體,之所以不需要,是由于這種做法已經不符合人類的內在需求,國家、宗教等虛假共同體已經失去其存在價值。和資本主義社會的“市民社會共同體”不同,共產主義社會的“自由人聯合體”不存在任何自身利益,僅僅是個體自由發展以后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狀態描述和稱謂,這是共產主義社會中存在的聯合體與階級社會中存在的共同體之間的本質區別,也是“自由人聯合體”與“市民社會共同體”的本質區別。人類的新文明將是超越人對物的依賴性而以所有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基礎的真正自由人的聯合體,也就是一種嶄新的真正共同體———以高度共有、共享、共建、共存為基礎的共產主義共同體[16]。
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來自于人類對自然的依賴和自然對人類的壓迫必然同時存在,人從完全臣服于自然到有能力與自然進行有意識地斗爭,人類與自然的矛盾張力越來越大,直到人類科技和生產力水平足夠發達以后,人類從被動適應自然獲得生存轉變為人類主動保護自然以實現人類美好生活的需要,人與自然的對立關系才得以消解。按照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原理,人類被動適應自然的階段是完全不自由的,只有人類具備了改造自然的能力以后才談得上自由,人類改造自然的過程就是人類從自然爭取自由的過程。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寫道:“最初的、從動物界分離出來的人,在一切本質方面是和動物本身一樣不自由的;但是文化上的每一個進步,都是邁向自由的一步。……有可能實現這樣一種社會狀態,在這里不再有任何階級差別,不再有任何對個人生活資料的憂慮,并且第一次能夠談到真正的人的自由,談到那種同已被認識的自然規律和諧一致的生活”[17]120。恩格斯之所以得出如此論斷,這和他對自由的理解及概念界定有關,恩格斯認為:“人對一定問題的判斷越是自由,這個判斷的內容所具有的必然性就越大,而猶豫不決看似可以在多種可能性中進行選擇,但恰好由此證明它的不自由,證明它被正好應該由它支配的對象所支配”[17]120。人類社會的原始蒙昧階段,當人類尚未將自然作為判斷對象時,人類和動物一樣受到自然規律的支配和生理本能的控制,根本不具備追求自由的主觀意識,自由這個概念對那時候的人類是毫無意義的。我們可以通過井底之蛙和空中之雁的比喻來進一步理解恩格斯的這種受黑格爾影響的自由觀,井底之蛙雖然生活在狹小的井底,而空中之雁雖然能夠在天空中自由飛翔,但二者的自由程度并沒有本質的差異,都是在物種習性的支配下生存。人類生產力形成以后,人類才具備與自然界進行斗爭的能力,人類對自然界的判斷能力就在這種斗爭中形成,判斷力是生產力在人類意識領域的體現和表達。人類科技的發展推動著人類判斷力的提高,未來科技充分發達以后,自然規律完全被人類所掌握,神秘的自然現象從不可知、不可預測變得可知、可控。一旦所有的自然災害可以被成功預測和避免,甚至能夠利用自然災害為人類謀取利益,那么自然災害這個概念也就不復存在,人類在自然界面前也就實現了真正的自由。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對自然界的真正自由是實現人與人之間真正自由的前提條件,只要自然界對人類產生壓迫,人類必然把這種壓迫延伸到社會關系中來,人類社會中的強者會想方設法利用弱者來緩解自然界帶來的壓迫,以此獲得更多的生存機會和享樂機會,從而必然在人類社會階級剝削和階級壓迫,這也是為什么人類歷史中雖然無數次嘗試消滅剝削而最終都以失敗告終的原因之一,這也是為什么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共產主義只能在資本主義充分發達以后才有可能真正實現的根本原因之一,“只有到了共產主義社會,人們才完全自覺地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人類才能實現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飛躍”[17]3。
在“市民社會共同體”階段,“物的依賴性”導致人與人之間關系出現異化,人的本質與人的外在表現越來越背離。馬克思、恩格斯這里所說的“物”并非自然之物而是指生產之物,尤其是成為商品的生產之物。在資本主義社會,商品之物已經完全成為人類社會關系的物質載體,生產資料所有制與社會化大生產之間的矛盾是人與人之間的階級矛盾在生產領域的集中體現。但我們也不能把“市民社會共同體”階段這種“物的依賴性”完全理解成為阻礙社會發展的負能量,恰恰相反,正是這種“物的依賴”推動了社會生產力獲得前所未有的發展,從“自然共同體”階段“人的依賴”到“市民社會共同體”階段“物的依賴”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巨大進步,如果缺乏“市民社會共同體”階段物質財富的積累和科技能力的提高,人類根本不可能進入“自由人的聯合體”。因此,馬克思、恩格斯并不否認“市民社會共同體”的巨大意義,也并不否認資本主義社會給人類社會發展帶來的積極影響,他們所洞察到的是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愈演愈烈的階級矛盾所隱藏的推動人類社會向更高共同體形態發展的可能性和必然性。
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主義理論建立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之上,他們基于人類生存的第一需要——物質利益需要,找出推動人類社會運動的根本動力,從而找出支配人類社會發展的總體規律。物質利益需要與物質資源短缺之間的矛盾導致私有制和剝削階級的產生,剝削階級需要借助于國家力量來實現自己的統治目的。對被統治階級而言,國民的身份往往不是自愿的而是被動接受的,法律的遵守往往也不是自愿的而是被迫的,統治階級在立法過程中將自己的意志上升為國家意志要求所有國民遵守。在階級社會,人與人之間的根本矛盾是階級矛盾,階級矛盾的根源是私有制導致的物質利益沖突,只有消滅私有制才能徹底消滅剝削,人類才能獲得徹底的解放,每個人才能獲得全面自由發展。共產主義社會,國家消失了,法律也不復存在,不存在一部分人借助于某種虛假共同體將自己意志強加于另一部分人,所有成員都能夠實現各取所需,這樣才能夠實現人格獨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才能真正實現自由、平等、友愛。共產主義社會的自由人聯合體是建立在所有社會成員完全自覺、自愿基礎之上的,《共產主義原理》對于這種自由人聯合體的生產、生活有這樣的描述:“由社會全體成員組成的共同聯合體來共同地和有計劃地利用生產力;把生產發展到能夠滿足所有人的需要的規模;結束犧牲一些人的利益來滿足另一些人的需要的狀況;徹底消滅階級和階級對立;通過消除舊的分工,通過產業教育、變換工種、所有人共同享受大家創造出來的福利,通過城鄉的融合,是社會全體成員的才能得到全面發展”[12]243。由于這種聯合體不再有國家和階級,意味著聯合體不再有自身的階級立場和階級利益,不再有政權組織和暴力機構,全體人類共同參與經營和管理,共同控制社會資源和社會財富,各取所需,各盡所能,舊式勞動分工不復存在,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差異已經消失,個人勞動的目的不再是為了獲取報酬,而是為了全面發展,為了滿足自己的勞動需要,為了自我價值的實現。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以頗富激情的筆觸如此謳歌他所期盼的共產主義社會社會:“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在迫使個人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也隨之消失之后;在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隨著個人的全面發展,他們的生產力也增長起來,而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社會才能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各盡所能,按需分配!”[17]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