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圓玲,王書才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在楚漢戰爭期間,為孤立項羽,爭取更多盟軍的支持,劉邦分封了一批諸侯王,并在稱帝后保留或更改了他們的封號。這些異姓諸侯王幫助劉邦消滅項羽、建立西漢王朝,可謂功不可沒,但最終卻國滅身亡,令人嘆息。通過結合具體的歷史環境并加以縱向考察,可將漢初異姓諸侯王的悲劇成因歸于以下四點。
如果說秦末農民起義是項羽主導下的東方六國聯合起來顛覆秦王朝的歷史活動,那么,楚漢戰爭則是以劉邦為主盟的諸侯聯軍對西楚霸王項羽的征伐。為爭取更多盟軍的支持,劉邦在稱帝之前便許韓國王族韓信為韓王,立張耳為趙王,改封九江王英布為淮南王,封韓信為齊王,以助漢滅楚為條件許諾封彭越為王。
以翦項滅楚這一共同目標為前提,劉邦與他分封的異姓諸侯王形成了政治和軍事上的聯盟關系。也正因戰略聯盟的關系屬性不具備絕對的控制力和約束力,所以作為盟軍首領的異姓諸侯王往往選擇在自身利益的驅使下行動,而非完全接受漢王劉邦的指令。
韓信和彭越在楚漢戰爭中功不可沒,是劉邦能夠戰勝項羽的重要幫手。但是,他們曾數次不聽調遣,置劉邦于險境而不顧。漢王四年,韓信平定齊地,使人言于漢王:“齊偽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南邊楚,不為假王以鎮之,其勢不定。愿為假王便。”[1]2621這時,劉、項兩方面戰事正急,韓信在漢軍戰事不利的情況下請求自立為“假王”,劉邦頗為震怒。劉邦深知韓信之能,他拜韓信為大將,將精兵交付于韓信,韓信也沒有讓他失望,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然而韓信毫不隱晦地向劉邦求取齊王之位的舉動嚴重地傷害了他與劉邦之間的感情,也給了劉邦一次深刻的教訓,讓他對自己與聯軍統帥之間的關系有了更清晰的認識。漢王五年,劉邦與韓信、彭越二人約定日期共擊項羽,劉邦軍至固陵,而韓信、彭越二人未率軍至,又使劉邦被項軍打敗并陷于危難之中。劉邦問計于張良,張良對劉邦說到只有以明確分封之地為利益,二人方肯前來。
(張良)對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與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陳以東傅海,盡與韓信;睢陽以北至谷城,以與彭越:使各自為戰,則楚易敗也。”漢王曰:“善。”于是乃發使者告韓信、彭越曰:“并力擊楚。楚破,自陳以東傅海與齊王,睢陽以北至谷城與彭相國。”使者至,韓信、彭越皆報曰:“請今進兵。”[1]331-332
顯然,劉邦對他的盟友們還不具備嚴格的約束能力,他們之間甚至還談不上真正的君臣關系。韓信也清楚劉邦立他為齊王并非出自本意,他對劉邦在滅掉項羽之后是否依然承認自己的王權懷有疑慮,因此,在得到劉邦的明確承諾之前拒絕出兵。彭越在項羽分封天下之后無所歸屬,后被劉邦授予將印并于漢王二年率三萬余人歸漢。魏王魏豹被殺之后,相國彭越欲為梁王,其心昭然,而劉邦卻沒能早定此事。于是張良勸諫劉邦以裂土封王的優厚條件吸引彭越,使其助漢攻楚。善于因勢利導的劉邦對形勢有著清醒的認識,他深知在楚漢戰爭的關鍵時刻,如果不能滿足韓信、彭越的要求,手握重兵且能力出眾的兩人很可能會倒向敵軍陣營,或是選擇獨立旗幟,與楚、漢兩方形成鼎足或多角之勢。決戰在即,劉邦絕不允許這些潛在的可能成為現實,他再次選擇隱忍與包含,將權力與領土的施與作為換取天下的籌碼。
從上述材料中不難看出,異姓諸侯王與劉邦之間從一開始就只是一種松散的政治軍事聯盟關系,而這種聯盟之間的利益沖突只不過被更為深刻的矛盾暫時掩蓋了而已。韓信、彭越等人追隨劉邦、尊劉邦為盟主的初衷,是為了在這場翻天覆地的大動亂之中分一杯羹,而劉邦恰好能滿足他們施展抱負的需要。劉邦在滅秦以及同項羽爭奪天下的過程中所經歷的數次慘敗也讓他認識到,如果沒有聯軍的協助,僅憑一己之力是很難成就大業的。有學者提出,漢高祖劉邦滅楚,就其實質而言,與其說是漢軍對楚軍的勝利,不如說是諸侯聯軍聯合滅楚的結果。作為聯軍的首領,劉邦自然以其功高德厚而獲得最大的利益——皇權,而那些幫助劉邦登上帝位的功臣,自然也迫切渴望得到封賞。為安撫人心,營造相對和平的統治環境,劉邦必須考慮同盟者的需求,而不能在即位伊始便剝奪他們靠艱苦作戰贏來的權益。
分封異姓諸侯王是楚漢戰爭中具有戰略性意義的舉措,稱帝之后保留或調整他們的分封則是劉邦面對嚴峻的統治形勢做出的權宜之計。所謂進取之與守成,其勢不同。消滅項羽之后,異姓諸侯王與皇帝之間、王權與皇權之間的矛盾也隨之浮現。作為軍功受益階層,異姓諸侯王對自己的權益有著很強的保護意識,他們占據著廣闊的土地,可以在自己的封國內征收賦稅、鑄造錢幣、擁有軍隊,繼而成為相對于皇權有著極大獨立性的割據勢力。
漢初異姓諸侯王之中,齊王韓信最使劉邦疑忌。劉邦稱帝后,立刻將韓信改封為楚王。這一舉動表面上是出于韓信熟悉楚地風俗民情、便于管理楚地的需要,更是出于顛覆韓信在齊國的勢力基礎的考慮。然而,將韓信徙為楚王,遠無法根除他對漢王朝的威脅:
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韓信反。高帝問諸將,諸將曰:“亟發兵坑豎子耳。”高帝默然。問陳平,平固辭謝,曰:“諸將云何?”上具告之。陳平曰:“人之上書言信反,有知之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不知。”陳平曰:“陛下精兵孰與楚?”上曰:“不能過。”平曰:“陛下將用兵有能過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將不能及,而舉兵攻之,是趣之戰也,竊為陛下危之。”[1]2056
漢高祖君臣的對話很明確地傳達出這樣的信息:朝廷并沒有足夠的證據來證明韓信謀反。其次,陳平與劉邦的問對既突顯了陳平心思縝密、善于謀劃的性格特點,也揭示出朝廷中既沒有能與韓信比肩的將領,也沒有能與楚兵抗衡的士卒這一尷尬處境,這也正是諸將躍躍欲試、急欲爭伐韓信而劉邦卻“默然”不應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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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割據一方、在封國內“陳兵出入”[1]2627的楚王韓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等異姓諸侯王的實力都不容小覷,是漢王朝亟待解除的安全隱患。陳豨謀反,劉邦征兵于彭越,彭越卻稱病不往,使劉邦頗為震怒,也為彭越自己的悲慘結局埋下了伏筆。彭越被醢,淮南王英布“大恐,陰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1]2603,在懷疑賁赫“言國陰事”[1]2604之后發兵造反。韓信、彭越、英布被稱作“同功一體之人”[1]2604,他們曾在楚漢戰爭中為劉邦效力,卻不愿在戰爭結束后絕對地臣服于漢朝廷。這些具有野心的異姓諸侯王利用分封思想在秦末的反彈之機,憑借戰功稱雄一方,他們希望皇帝劉邦能效仿周天子,在名義上作天下共主,而不是擁有絕對權力的帝王。然而歷史的潮流無法逆轉,分封制已然不合時宜。經歷了長久的戰亂之后,人心思定,迫切渴望統一,漢高祖劉邦作為建立和鞏固統一政權的踐行者,對自己的歷史使命一直都有著清晰的認識。劉邦第一次見到秦始皇出行的儀仗之時發出了“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1]344的感慨。這句話不僅傳達出一個下層官吏對最高統治者的艷羨,更反映出說話者志在天下的雄心和他對統一氣象的贊賞與肯定。從起兵時的“天下苦秦久矣”[1]350到楚漢爭雄時的“吾取天下必矣”[1]371,再到稱帝時的“諸君必以為便,便國家”[1]379,劉邦始終把天下放在心中。而且,在滅秦之際與楚漢之戰之時,原東方六國之地的豪杰智士們雖各為其故國奮戰,然也往往將“天下”一詞形諸言下。如陳勝云:“天下苦秦久矣。……今誠以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1]1950,陳中豪杰父老乃說陳勝云:“將軍身被堅執銳……且夫監臨天下諸將,不為王不可。”[1]1952范增云“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1]315,“項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1]316;張良云:“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1]2041陳平云:“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1]2052又云:“誠各去其兩短,襲其兩長,天下指麾則定矣。”[1]2055隨何勸說英布云:“夫大王發兵而倍楚,項王必留;留數月,漢之取天下可以萬全。”[1]2061淮陰侯韓信話語中的“天下”一詞就更多了。①
由這些語句可知,當時一些野心家雖具有分割天下、各享獨立王國之心,但“天下”是一個整體,這個“整體”,既是有形的籠括四方地域的,也是無形的,無論人處何地都是屬于“天下”的。“天下”的觀念如此深入人心,是任何人難以否定和對抗的。漢朝中央政權對地方諸侯王動兵征伐時,這些諸侯王也就缺乏名正言順的抵抗理由。即使是非常驕悍的英布,在與漢高帝對壘時,也無法打出自己對抗天下之主的正當旗幟,只能強顏說是自己也欲為皇帝、欲為天下共主。所以說,劉邦之所以能夠在數年之間便翦滅異姓諸侯王,與大一統意識的扎根以及其高度自覺的皇權意識都息息相關。
“匈奴為害,自古患之,周秦及漢魏,歷代所不能攘,相為勍敵者也”[2]。北方的游牧民族匈奴得益于漢初國力虛弱、無法集中力量御敵的形勢,屢屢南下侵擾。由于異姓諸侯王的封國處于匈奴與中央政府之間,一旦發生沖突,這些王國首當其沖,避免了外敵對朝廷的直接沖擊,也正因如此,異姓王們只要有一絲倒向匈奴的跡象,都足以引起朝廷的戒備。所以這些異姓王能否保持對漢王朝的絕對忠誠,是關乎漢帝國的安危和自身存亡的重要因素。
韓王信是劉邦分封的第一個異姓諸侯王。漢六年,韓王信在與匈奴作戰時被冒頓大軍包圍,繼而投降匈奴。得知韓信投降匈奴的消息后,劉邦親自領兵平叛,在白登陷入匈奴軍隊的包圍,被圍七日才得以脫險。劉邦使柴將軍勸韓信重歸漢朝,韓信自知罪不可恕,拒絕歸漢,在漢十年與漢軍的交戰中被斬殺。
燕王盧綰是劉邦分封的最后一個異姓諸侯王。漢十二年,陳豨被樊噲擊殺,他的副將投降漢朝并交代了盧綰與陳豨互通軍情之事。劉邦召見盧綰,盧綰因懼怕稱病不往。在得知盧綰心腹張勝逃亡于匈奴的消息后,劉邦使得樊噲率兵擊燕。同年四月,劉邦去世,盧綰逃入匈奴,不久郁郁而死。
對于韓信和盧綰的政治悲劇,黃震在《黃氏日抄》中有過這樣的論述:
信以韓王庶孽從漢,復封韓。既而漢疑之,徙王太原,數被匈奴兵,遣使求和解,漢又責讓之,遂走匈奴,髙帝是以有白登之圍。疑之為患如此。盧綰與帝居同里,生同日,學同師,平生至相得,非有大功而王之燕,帝之于綰厚矣,亦以貳心自成疑懼而走匈奴,此則綰之罪也。然信稱旦暮乞貸蠻夷,仆之。綰亦為蠻夷所侵,嘗思復歸。二人者,皆非有大惡,而疏遠取疑,失身至此,不亦悲夫。[3]
建立在秦亡余燼之上的漢王朝,正是百廢待興之際,經濟和文化都需要一個安全且穩定的發展環境,匈奴的侵擾不僅擾亂民生、破壞生產,更對有待復興的漢文化產生了巨大的威脅。而抵御強悍的敵人,需要有強大的武力支撐。異姓諸侯王擁有眾多人口,手握兵權與財權,直接影響了漢王朝對全國(也即所謂“天下”)的人力、財力與兵力的集中使用和調配。因此,漢高祖劉邦必然要通過收攏兵權來捍衛王朝的尊嚴。所以,匈奴南下入侵在給漢王朝和漢文化帶來危機的同時,也在客觀上激化了中央和諸侯王之間的矛盾,在很大程度上催化了漢初一些異姓王和將領的政治悲劇。
除異姓諸侯王之外,漢初功臣集團還有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即豐沛集團。豐沛集團的成員大多出身于豐、沛、碭郡及其附近地區,與早年在這一帶活動頻繁、具有一定影響力的劉邦關系密切。他們大多出身平民階層,并在彼此的頻繁交往中形成了共同的利益指向和心理認同。在剿滅異姓王的過程中,豐沛集團是劉邦強有力的支持者。鑒于異姓諸侯王實力強大,皇帝劉邦往往親自率兵征討,豐沛功臣則追隨劉邦共同對敵。
劉邦長期征戰在外,后方交由蕭何治理,蕭何不負所托,穩定后方、供給軍隊,深受劉邦贊賞。韓信初投漢營,不被劉邦重用,在蕭何的極力挽回和推薦下,才得以登壇拜將。漢高祖偽游云夢,擒獲韓信,將他帶到洛陽并赦其為淮陰侯,然而韓信卻不懂得收斂自己,“常稱病不朝從”[1]2628,甚至還“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1]2628相國蕭何深知韓信之能,相對于劉邦核心集團的其他成員更能取得韓信的信任,因此,在漢高祖征戰在外的情況下,呂后選擇與蕭何共謀誅滅韓信的計策,“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1]2628蕭何強使韓信入宮“道賀”,呂后遂得以斬殺韓信并夷其三族。馮用之在《機論》中對蕭何和韓信的不同結局有過這樣一段論述:
善為臣者,不厚於身,而厚於君,不潤於室,而潤於國,厚於君忠也,潤於國公也,既忠且公,君其薄之哉,民其怨之哉,祿位其去之哉?雖不厚於身,而身自厚矣,不潤於室,而室自潤矣,此君子之為也。酂侯處位而舉淮陰,厚君者也;入秦不取金璧而取圖籍,潤國者也,故能位冠三杰,聲流萬古。韓信忌克酈生,殛逐田橫,欲有功而自厚,貪賞而自潤,終貽伊戚,云夢生擒。[4]
蕭何厚君,韓信厚己。蕭何之所以厚君是因為他在政治上忠誠于劉邦,這也是豐沛集團的基本政治態度。在絕對的忠誠和共同利益的驅動下,豐沛集團竭盡全力協助劉邦對抗異姓王:周勃“擊陳豨,屠馬邑。所將卒斬豨將軍乘馬絺。擊韓信、陳豨、趙利軍于樓煩,破之”[1]2070;樊噲追隨劉邦“取信,定楚”[1]2657,又“以相國擊盧綰,破其丞相抵薊南,定燕地,凡縣十八,鄉邑五十一”[1]2657;黥布反,灌嬰“以車騎將軍先出,攻布別將于相,破之,斬亞將樓煩將三人……”[1]2672雖然“白馬之盟”在根本上是出于維護統治的需要,但也足以見得劉邦對封侯集團的信任與重視。韓信厚己同樣也是異姓諸侯王這一群體的共同特點。異姓王“徼一時之權變,以詐力成功,咸得裂土,南面稱孤”[5],他們始終游離于西漢政權之外,彼此之間缺乏凝聚力,無法歸心低首、甘為人臣。西漢王朝建立之后,諸侯王迅速從功臣集團中分化出來,歸根到底,是“心與人主不相吻合故也。”[6]
總而言之,漢初異姓諸侯王的政治悲劇是個人和時代的雙重悲劇,他們乘著時代的浪潮興起,又隨著歷史的潮流湮滅。而漢高祖翦滅異姓諸侯王的行動無疑是歷史的進步,不僅解除了威脅漢初政權的最大危機,奠定了大漢王朝四百余年的基業,更保存了漢文化培育、發展的有利空間。
[注釋]
①《史記·淮陰侯列傳》記載韓信言及“天下”之語甚多,如韓信剛進漢營,觸法要被刑斬,告白于滕公夏侯嬰云:“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登臺拜帥時云:“今東鄉爭權天下,豈非項王邪?”“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