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凈土

TOM+FORD　TONY

明年這個時候，圖中所見道路便會消失無蹤。所以TG決定遠赴加拿大，最后一次踏上圖克托亞圖克冰路。

遠離核心熱源的手指腳趾往往首當其沖，其次便輪到沒用毛皮或纖維重重包起的皮肉當災，皮膚一旦暴露于空氣中，勢必痛似每一條神經受盡千刀萬剮，用不著多久便任憑宰割。知痛還算好，不知痛反而大大不妙。因為在攝氏零下40度的環境中，就連最弱的微風也會產生相當于灌下一品脫伏特加酒的麻醉作用。氣溫要是降至零下45度左右，神經末梢甚至會在寒風一吹之下棄守城池，任由表皮孤軍作戰，然后刺痛發紅的皮膚便會變成一片慘白痛徹心脾，再由一片慘白痛徹心脾變成無知無覺的黑色死肉，然后黑色死肉便會……從你身上一一剝落。

這天要是沒有什么東西剝落，真的要誠心禮佛答謝神恩。

不過神佛也未必敢打包票，因為我們現已深入北部，氣溫之低足以令水銀瀉而不散。有多深？就是五程飛機加上滯留機場許多個小時與皰疹病毒斗智斗力，最終在加拿大北極的西北地方（Northwest Territories）用一輛Jeep走在北冰洋上那么深。這樣一說難免帶出一些顯而易見的問題。首先是此刻的我該說自己是司機還是船長呢？手中圓環應該叫方向盤還是舵輪呢？這件代步工具技術上不是像船艇多于豪華SUV嗎？但要數最重要的問題，大概莫過于為何有此一行。

原因說出來也許有點離奇。此行目的，其實是為了一條每逢夏天便會消失，到了冬天又會冒出來容許車輛通行四個月左右的臨時道路。我們所指的就是一年一度貫通因紐維克（Inuvik）和圖克托亞圖克（Tuktoyaktuk），作為733km著名公路——登普斯特公路（Dempster Highway）——最末端的冬季道路，所經之處雖然不是從未有人踏足的處女地，事實上劇情夸張無倫的電視劇集《冰路前行》就是在這里取景拍攝，但TG此行既有致賀之意，亦有哀悼之情。因為今年冬季過后，鼎鼎大名的冰路便會一去不復返。事緣因紐維克和圖克托亞圖克之間去年開通了一條全天候公路，遠近馳名的冰路因此淪為冗余，今年稍后時間就會永久關閉，屆時冰路將最后一次表演幾個月內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拿手魔術正式謝幕，從此以后不知所終。

世上當然有其他地方允許你在結冰湖泊或河流上風馳電掣，但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另一個有警察巡邏，沿途樹立了路標，既有專人定期平整路面和維護，又是官方認可高速公路的雪地駕駛樂園，盡管這個樂園實際上是從浩瀚大海邊上一條冰封河流開鑿而成。所以圖克冬季公路的確與眾不同，永久封閉前絕對值得去一趟。

這次最后一游，我們買了一輛Jeep大切諾基，所以有一半稱得上地道（最少也是北美洲土產嘛）。不過考慮到所經之處都是地道的不毛之地，我們選擇了Trailhawk特別版。Trailhawk基本上是大切諾基系列中針對越野用途加料炮制的型號，特別之處包括在Jeep原有的0uadra-Drive Ⅱ四驅系統上加入電子后軸限滑差遮器，同時用上切諾基空氣懸掛的改良版（順理成章取名Quadra-Lift），功能提升車軸擺動彈性，增加離地間距（最多達到274mm），并設有上下坡控制等等方便實用的電子輔助功蘸，車底又鑲有正規保護板（絕非結構性剛度弱似巧克力錫紙包裝中看不中用的裝甲），前機器蓋上面還貼有防反光膠貼（實際意義不大清楚，但貌似大有意思），車頭車尾皆有紅色拖掛鉤長駐，輪胎則以凱夫拉補強（可想而知這些輪胎是冬令貨色）。其他特色還有一些裝腔作勢的徽章、來自SRT高性能型號的座椅，以及車廂觸控屏加入了四驅狀態顯示功能。

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倒是更想知道暖氣功能是否勝任，因為我們帶來的攝影機現已變成棒冰全部失靈，負責錄像的Brook冷得鼻尖一片慘白，攝影師Riccioni則在乘客席上揮動僵硬手掌拍打雙腳試圖令同樣僵硬的腿部肌肉恢復活動能力。與此同時，向導Kylik和Danny卻用小型滑雪板一邊玩花式，一邊大笑著告訴我們“這樣還不算冷呢”。此情此境，我實在無法喜歡上這兩個家伙。除了我們，這里所見的就只有頭上一片蔚藍空，地下一片白茫茫，以及顯眼程度勝似雪上一抹鮮血的紅色Jeep。

我們正在橫越麥肯齊河（Mackenzie River）的遼闊三角洲，踏上因紐維克旁邊開始的第一段冰路，停泊灣內等待夏天出海的船只早已被幾尺厚的寒冰牢牢鎖著，腳下冰雪一直伸延至渺無盡頭的荒蕪凍土。說是凍土，其實腳下無土，因為冰層下面就是大海。這一切簡直令人喘不過氣，原因卻不限于氣溫極端。沿著弧度適中的彎道推進（路面出奇平坦，交通疏落又視野開揚），但見撒落路上的薄雪好像年輕人的失戀嘆息從Jeep車底飄進虛無。這一程不乏彎道，所以我們幾乎無時無刻不處于漂移狀態，舞姿簡直入乎化境。輕描淡寫？其實車上的四驅系統一直用盡辦法快速調動車軸之間的扭矩，辛勞程度也顯而易見，因為每次停車我們都會間到離合器因為操勞過度而發出刺鼻酸臭。不過把座椅和方向盤暖氣調至輕烤慢煎的熱度，總算可以在車廂安心欣賞天地不仁的大自然美，不必擔心四肢凍至壞死。

雖說一片荒蕪，這里其實比想象中有生氣。我們途中便驚動了一頭在路旁打盹的北極狐，未及看清身影雙方已展開一場不可思議的36km/h追逐賽，姜黃色皮毛在風中飄起來煞是好看。除了野生動物，偶爾也會見到騎著雪地麾托車的人拖著滿載物資的雪橇，或者重型運礦車和礙于體型太笨重而無法在夏天用飛機運送的采礦機（因為這一帶有大量采礦作業）。以天為框，以地為畫，空氣清新一塵不染，每次呼吸精神都為之一振，何況腳下還有一條圖克冰路，夫復何求呢？

圖克托亞圖克是講究實事求是的偏遠聚落，居民大多是因紐維特人，不到一千的人口散居于面向波弗特海（Beaufort Sea）的庫格馬里特灣（Kuqmallit Bay），鎮上有一家汽油站、一家超市、一家規模很小的學校，以及冷戰時期預防蘇俄突然來犯亂丟爆裂物的半球形預警雷達設施。這里的居民仍然以捕獸陷阱、打獵和捕魚為生，盡管主要收入來源現已變成旅游和運輸業，以及希望在波弗特一帶采得石油和天然氣的工業。在天生天養的大自然環境中出現不倫不類的巨大設施，無疑大殺風景，不過民風才是這里最美好的事物。

這些居民一言蔽之就是妙，待人親切友善又風趣，完全不像忘掉人情味的都市人，個性開朗不拘小節，善與大自然和諧共存。每一個人都是那么心平氣靜，對這片家園充滿歸屬感。希望透過推動新公路促進圖克托亞圖克和阿克拉維克（Aklavik）一帶經濟的Merv就是這里的居民。另一位居民Duggie則有大半生在陸上打獵和設陷阱捕獸，過著直到世界終結時也不會怎樣改變的生活。就算真的有變化，也只是末日過后很難找到燃料喂飽他的雪地麾托車。目光炯炯的獨眼Bily是這里的老街坊，知道許多當地掌故，只可惜行程所限未能逐一細聽。與熱愛一族傳統的Kylik交談，你會恨不得拜他為師馬上學習傳統獨木舟的造法，或者怎樣用矛狩獵動物。最近才移居此地的Danny對這個地方同樣贊口不絕，感染力之強足以令踏足此地才不過三天的你深深愛上這片靜土。

喔！還有好得沒話說的Clara吶。這位老奶奶不單讓我們大啖正宗燉馴鹿和鯨肉烹煮的“muktuk”（因紐維特人每年可以合法捕獵小量白鯨），還告訴我們許多關于陸地生活和居民學校的故事。聽她說就算對著荒野拉開嗓門盡情吶喊，也不會有人當你神經病。生活環境與眾不同，居民同樣與眾不同，一句話就是地靈人杰。冰路果然不是這里的唯一魅力。

不過有一點不可不提，居民對冰路的去留其實持有不同看法。有些居民認為建立交通對鎮上每一個人都有利，既有助降低住房和日用品開支，又帶來更多工作和發展機會。其他人卻擔心這種直接聯系將為與世隔絕的純樸鄉土帶來吸毒和酗酒歪風，更別說大量游客和大型露營房車涌現所造成的滋擾。無論如何，交通一旦變得方便，歪風和滋擾或多或少在所難免。但愿這一切不會動搖原住民的傳統精神吧，因為他們實在是我遇過最好的人。

逗留了不久，又是時候重踏冰路返回因紐維克。這時天色已變成一片灰茫茫預告風暴將至，看來火速趕路方為上策。隨著地平在線的山勢越來越顯眼，天空終于飄落鵝毛雪花，乍看恍如點點鈦金屬屑從天而降。我們就這樣頭也不回離開圖克，在節奏平穩的輪胎濺雪聲和無盡風光中用一輛Jeep最后一次踏破冰路，胸中不無一點離愁別緒。冰路源于實際交通需要，卻因為其獨到之處而變得無比浪漫。世上雖然還有其他冰雪道路，我卻敢說沒有一條可以媲美圖克冰路。圖克托亞圖克今后難免有所改變，但某種程度上我還是希望當地民風不變。我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重游舊地，看看愿望有否成真。圖克冰路功成身退也許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卻并不代表這里的故事就此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