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楠
清乾嘉時期的大才子袁枚,錢塘人,因其隱居地在南京小倉山隨園,被世人稱為“隨園先生”。他與趙翼、蔣士銓合稱“乾隆三大家”,與趙翼、張問陶合稱“性靈派三大家”。乾嘉重考據之學,文壇也受考據學風的影響,但袁枚通脫放浪,個性獨立不羈。他宣揚性情至上,肯定情欲合理,認為沒有個性就喪失了真性情,所以與當時大部分中規中矩的知識分子十分不同,于風雅之事樣樣皆通:中了進士,做官小有政績,紅顏藍顏知己無數,三十幾歲辭官隱居南京,經營隨園與賣書兼顧且日進斗金……與袁枚同時期的學者章學誠最看不慣他的作派,咬牙切齒地說他應該被凌遲處死。連大家熟悉的劉墉“劉羅鍋”都覺得他太“縱情逸志”,要狠狠收拾他,卻被他的奉承詩哄得滿心歡喜,收拾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袁枚確實活得“駘蕩恣意”,但他的真性情特別招人喜歡。他有“一雙冷眼看世人,滿腔熱血酬知己”的冷靜與熱情;他有“一詩千改始心安”的文字潔癖與文學追求;他有“不羨神仙羨少年”的純真情懷。袁枚的詩文大都感情真摯,生動清新而富有個性,敢于沖決傳統觀念,其所作《馬嵬》詩,其中一首寫道:“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詩以白居易的《長恨歌》與杜甫的《石壕吏》對比,將帝妃悲劇轉向民間夫妻慘別,翻出新意的同時滲透著對百姓疾苦的深切同情,可見其內心的悲憫情懷。
他有最淳樸的自然情感,傷春悲秋、感懷傷逝。他的《祭妹文》每每讀至“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都忍不住心內大慟。他還有讓恪守禮教之人恨得牙癢癢的離經叛道作風。他經營隨園,售賣《隨園詩話》《子不語》等書(這個《子不語》的書名就來自于《論語》“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一句,顧名思義,這本書里寫的都是“怪力亂神”,喜歡讀鬼故事的人可以移步一看)。這篇《所好軒記》也體現了袁枚的一貫風格。袁枚主張“性靈”,他的文學創作和評論強調一個“真”字,表達順適自然和舒張天性的人生觀。
這篇小文緊緊抓住一個了“好”字,從嗜好談起。文章簡短而流暢,站在一個“有欲有求”的自然人角度揭示自己種種平凡的欲望,毫無掩飾,看似毫不費力,卻文氣十足。試問蕓蕓眾生,誰人無好?但是坦率地承認自己并不那么“高雅”的嗜好,很多人還是不好意思吧!中國自古就有“粉飾”一詞,尤其是好面子的士人階層,將“不風雅”的短處加以遮蓋處理,盡可能呈現美好與超脫的一面。袁枚對此卻毫不介意,他覺得生為平凡人就當有欲求,他坦言自己的“好”——好味,喜歡吃好吃的;好色,喜歡精致美好與朝氣蓬勃;好葺屋,對生活環境精益求精;好游,游罷歸來放縱筆墨,模山范水,頗有情致;好友,覓志同道合之人陪伴,心靈可得舒展;好花竹泉石,美景宜居可使人心曠神怡;好圭璋彝尊,好名人字畫,君子愛財,只要取之有道即可,種種奢侈之物喜歡也無妨。雖說“食、色,性也”,但到了清代,在士大夫階層中,程朱理學的禁欲思想又占了上風,像袁枚這佯敢于公開自己“不風雅”愛好的可以說是鳳毛麟角。他并不認為擁有眾多嗜好有什么不妥,相反認為這是人性之自然,無可非議。
袁枚在“好”以上種種的同時也“好”書。在《黃生借書說》中,他寫自己從小家貧,家中無書可讀,借書也很不容易,步入仕途經濟轉好后,尤喜買書收藏。他沒說最愛書,反而是表明對書的“好”與對其它的“好”沒什么區別,沒有先抑后揚,拔高自己。可是為什么獨獨把書齋命名為“所好軒”呢?他在文中說得明白:“色宜少年,食宜饑,友宜同志,游宜清明,宮室花石古玩宜初購,過是欲少味矣。書之為物,少壯、老病、饑寒、風雨,無勿宜也。而其事又無盡,故勝也。”少年時才會好美色,口腹之欲不得饜足才會好美食,尋求精神交流才會交志同道合的朋友,清明前后、暮春時節的好天氣和美景才會引人出游,對宮室花石古玩的愛好也就是在剛購得感到新奇與滿足的時候,沒過多久就不新鮮了。而書這種東西卻不受上述限制,無論是少壯、老病、饑寒、風雨,無有止境。
而對書之愛也不必太刻意,不用舍棄世俗種種而獨愛書。“謝眾好而昵焉,此如辭狎友而就嚴師也,好之偽者也。畢眾好而從焉,如賓客散而故人尚存也,好之獨者也。”
袁枚拒絕虛偽和不合時宜的做法,用調侃的語氣說出他好書的理由,其一為眾嗜好皆有消長之時,受年齡、身體、季節等各種條件的制約,唯好書不受限制,其二為眾嗜好與旁人無異,其中所得樂趣為人人共有,唯“好書”與之親近所得的精神體驗只屬于自己,是他人無法感受也無法替代的。簡而言之,袁枚覺得生于世俗之中,其他的愛好是可以產生類似感受的,可以依從別人,只有愛書是依從自己,且他又不遺余力、不吝金錢到處搜求書籍,筑樓而藏,唯恐逸散,那 “所好”歸于書也就沒什么不妥了。
袁枚活了八十二歲,可算得上高壽。他的一生雖飽受非議,但確實活得真實精彩。這篇小文不僅說明了書齋之名“所好軒”的由來,也體現了他的生活態度和心靈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