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裕智
放學回家要經過很長的一段路,每天坐著公交車,行駛過寬闊的公路,日復一日。放學總是日暮時分,車窗外落日的樣子也總是那么相似,懸在一棟棟的高樓空隙里,懶懶的。有時很幸運,坐在一個靠窗的座位,半開了窗,看著窗外匆匆回家的人們,總會覺得日子過得平靜又踏實。
車并不總是在主干道上行駛,有時候會拐進幽深而狹窄的小巷,那風景就更是有趣。一進入小巷子,感覺時間都變慢了。巷子里彎彎曲曲的老街道縱橫交錯,各種營生都應有盡有,各種小買賣都在開張。老舊的小區門口永遠是一堆堆的老年人,有點著煙卷、拄著拐杖看象棋的,有戴著老花鏡翻閱報紙的,那張報紙仿佛看了幾個世紀都還沒翻頁。掛著花花綠綠插圖的報刊亭邊,還有幾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拉著永遠拉不完的家常。我知道,經過這個小區,轉過街角,還有一個裝飾得像充氣城堡一般的公共廁所。外面長期停放著外賣小哥的電動車,轉角本來就擁堵,加上停放參差的電動車,速度就更慢,公交車司機不停地摁著喇叭。緩行的車讓別人急躁,卻給了我欣賞窗外世界的時間。不遠處還有一個鮮魚鋪子。鋪子里雪亮的燈光下,有個光頭胖子穿著防水褲,手腳麻利地把一條條魚刮鱗剖洗,動作極為嫻熟。他的旁邊,家庭主婦們也如我一樣,呆呆地看著。這一切都如看汪曾祺先生的小說。
如果是春天,路邊的洋槐花經常是一夜間就全部開了,粉白嫩黃地懸在行人頭上,醉人的甜香直沖人的鼻子。這種情景讓我無數次回憶起家鄉的一條小路。回憶中,這條路是村西頭的人出村必經之路,路旁是數畝桃園,園外的籬笆上爬滿刺瑰,初春時節,群花綻放,蜂蝶陶醉其中,路上鋪滿了被過路頑童打落的花瓣。大人抱著孩子,貪婪地吸納著這難得的好空氣,一時間花如雨下,暖風襲人,蝶醉春風,將這灰白的青石街道打扮得熱鬧非常。三月多風,在晴朗的日子里,若是遠望,一群孩子引著線在路口放風箏。有時趕上風大,線斷了,也只能是“莫使東風怨別離”了。天上的風箏晃晃悠悠,忙壞了追風箏的人,孩子們一群群在地上追趕嬉鬧,整個村子都被吵得頭暈。
記憶里,路盡頭的大梧桐樹下是盛夏避暑的好去處。夏天放學后,攜兩三好友,拿一盒彈珠圓卡跑到樹下暢玩,有時興起,直接站在石桌上,學著戲臺上的古人走幾步,咿咿呀呀幾句,儼然像一個高中皇榜的書生。后來,不知不覺中,小路上一塊塊青石板被水泥磨平,蓋上厚重的水泥板,上面是統一的圖案和工廠地址電話號碼,讓人失去了想象的能力。路邊聳起一幢幢房屋,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好像家家戶戶都藏有珍寶,不敢漏財。后來那棵樹倒了,至于為什么倒了,沒人知道,只知道那個地方被開辟成一個沙場,終日里機械聲作響,周圍是一堆堆高聳的沙丘。沒有了大梧桐,沒有了蟬鳴,也沒有了石桌石凳,沒了高中皇榜的得意書生,也沒有了草叢里肆意亂跑的黃犬。
這似乎對大家的生活影響不大,但于我的心靈卻有了幾多的失落,心頭的空洞在村落逐步向城市化的過渡中越來越大,只能偶爾感慨幾番。“稚兒擎瓜柳棚下,細犬逐蝶深巷中”,這樣的生活越來越遙遠,越走越遙遠。這條路早已在心的深處,只有我知道,它不僅僅是一條路。
數年后,我依然會記得這條路么?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從這條路走出去,揮不掉的是草長鶯飛、漫天紙鳶,還有那些年的春風十里桃花路。一路煙雨,一路鄉愁。《花樣年華》里,周慕云和蘇麗珍也相遇在一條小路上。逼仄的街道,黃昏的燈光,穿著旗袍與西裝的男女,在賣云吞面的小攤旁相遇,擦肩而過,留下滿地斑駁的光影。這樣的路在王家衛的慢鏡頭下冷清又喧囂,路上的人一言不發,卻勝過大段大段的獨白。
由此又想到一個詞——煙火。煙火,是閑情幾許,是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是追尋,是相遇,是相離。曾在一個夜晚和家人在路邊的燒烤攤吃飯,夜色肅靜,我們等到人群都差不多散去了,才沿著小路,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爸爸喝的有些醉意,平時不茍言笑的他,挽著我和媽媽的手臂說:“我們三個人要一直這樣走下去,永遠在一起。”我看著昏黃路燈下他和媽媽的臉龐,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熟悉與溫暖。這條歸家的路聚集著塵世的煙火,平凡而動人,構成了美麗生活的最基本要素。
我們每一個人都走在路上,看過天橋下川流不息的車輛和行人微妙淡漠的神色后就會知道,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故事。從此岸到彼岸,從這邊到那邊,不經意間灑落了些心事,于是來往的路人從此多了牽掛與惦念。龍應臺的《目送》里,有許多對于路的描寫。月光下積了水洼的青石板街道,兒子遠去時曲曲折折的小路……這些路在她的筆下真摯而動人。我想,路之所以能牽動我們內心的情懷,大概就在于它承載了我們每個人的故事吧!
車廂內依然擁擠,晚風依然漫不經心,路過最后一個小區門口時,突然看到有人在小區空地上放煙花。煙花在夜幕下絢爛地綻開又落下。又到歲尾,這種新舊相接的時候總給人復雜感受,一半是時光流逝的傷感,一半是迎接新年的企盼。我看到很多人的臉上漸漸泛起了幾多的笑意,也許他們想起了一些屬于自己的美麗故事,這成了煙花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魯迅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從來處到歸處,你我沿路走過,都會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這種種痕跡也成了自己獨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