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語彤
摘要:在《歷史·選修二》中,我們了解到世界許多國家實踐民主的歷程。民主的成果大都最終會落實在一部憲法或是一系列的憲法性文件當中。各個國家歷史上的立憲過程中,多多少少都經歷過各自的曲折與苦難,然而正是在面臨困難時妥協的力量,最終促進了憲法的確立和國家的誕生。本文回顧了英美以及中國在立憲過程中的歷史和其背后的妥協,并將視野拓寬至教科書之外,從政治憲法學的角度來嘗試理解立憲背后妥協的偉大。
關鍵詞:憲法;革命;妥協
1688年光榮革命(Glorious Revolution)之后的若干年里,英國資產階級通過一系列的憲法性文件最終與國王達成妥協,確立了具有英國特色的君主立憲制度;1787年的夏天,來自剛剛獨立不久的12個州的55位代表在費城的一間小屋子里進行了四個月艱難的談判與妥協,最終簽署了聯邦憲法,確立了民主共和;1912年二月,經過數年的斗爭,清帝最終與革命黨達成妥協下詔退位,同年《中華民國臨時約法》通過,中國終于從幾千年的封建帝制開始逐步走向共和。
我們看到民主思想的起源與發展,東西方歷史上人們對于民主思想的認知與實踐。幾乎在所有民族走進民主的背后,都有妥協的影子。在封建專制社會下的權力更替少有妥協,而多是周而復始甚至于變本加厲的沖突與暴力,“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隨著民主思想的發展,人們在用或暴力或和平的手段翻過歷史新的一頁之后想到的不再是“彼可取而代之”,而是在共同的憲法框架下通過彼此的妥協與契約達成一個新的社會秩序,讓“革命退場,憲法出場”[1]。阿克頓說,“妥協是政治的靈魂”[2],正是有了這些偉大的妥協,才讓我們的民主一步步朝前邁進,直到今天。
光榮革命與君主立憲
不論我們怎么講歷史,只要提到民主與立憲,英國的光榮革命必定是重要話題之一,它為英國帶來了《權利法案》,為英國君主立憲政體的確立奠定了基礎,也為之后其他國家在民主改革的路上提供了一個極佳的范本。
國王一直以來都是英國的權力中心。詹姆士一世鼓吹“君權神授”,查理一世肆意妄為,多次解散議會,強行開征新稅,讓國王與議會間的矛盾愈演愈烈。1640年,英國資產階級革命爆發,經過前后八年的拉鋸戰,最終在1648年八月,克倫威爾率領議會軍擊敗國王的軍隊,獲得戰爭的勝利;查理一世也在1649年被斬首,“英吉利共和國”宣告成立。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克倫威爾的統治名為共和卻實為獨裁。因此,在1658年他病逝后,英吉利共和國很快走到了終點,國王查理二世也在1660年趁機復辟。
查理二世在復辟之后立刻對之前參加過革命的人展開反攻倒算,盡管遭到了當時輝格黨和托利黨的強烈反對,英國君主專制的復辟仍然愈演愈烈。1685年,詹姆士二世即位,在復辟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終時間來到了1688年,故事再次發生轉折,議會發動宮廷政變,推翻了詹姆士二世,迎來瑪麗和威廉共同統治英國,并在之后向威廉提出《權利宣言》,經批準后成為著名的《權利法案》。
《權利法案》本質上就是妥協的產物,它來自于國王和議會的妥協,是在激進革命主義和保守主義中間所走出來的一條新路[3]。當然達成這樣的妥協并不是沒有其背景和基礎的,英國嘗試過。走廢除君主的共和制是行不通的,因為那很容易成為了克倫威爾式的又一專制;專制復辟也是行不通的,因為那違背了資產階級的利益,激起了更深層次的反抗。因此國王和議會雙方都作出了妥協:議會接受了君主制,國家的主權象征仍然在國王手上;國王接受了議會對國王權利的限制。
美國憲法的誕生
在英文里人們習慣用偉大(Great)一詞來形容發生在1787年美國制憲會議上的那一次妥協。那是一份由康涅狄格州代表謝爾曼提出來的一個妥協提案,因而其又被稱為“康涅狄格妥協”。正是這一天,消弭了人們之間的不和,讓之后的制憲會議得以順利進行,并最終誕生了美國憲法。
國家這種形式在北美大陸上是如此新穎。僅在費城會議11年前,北美殖民地的人民才剛發表《獨立宣言》,從英國獨立出來,盡管有著《邦聯條例》,然而所謂的邦聯僅僅是將各州用一根“沙土做的繩索”串起。盡管是名義上的共同體,邦聯議會的權力小到可憐,很難真正起到保護這個新生國家革命成果的職責,與其說這是一個新國家,不如說只是一個“半國家”[4]。于是在強烈的現實需要面前,各個殖民地的代表坐在了一起,革命的現實需要成了代表們開啟會議的動力因[5]。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會議進行得這么艱難。在會議之初,來自弗吉尼亞州的詹姆斯·麥迪遜提出了他的建國藍圖[6]。在這套方案里,麥迪遜提出了一個兩院制立法機關的構想以及配套的司法和行政體系的架構,其主要特點就是議員數量按人口比例選出。這一方案盡管獲得了大多數州的同意,但是某些人口少的“小州”認為這對他們而言是不公平的,因為這會大大削弱他們所代表的州之聲音。因此新澤西州的代表提出了一套基本是針對弗吉尼亞的方案,該方案在權利分配上延續了在《邦聯》條例里的做法,表決權按州分配,即每州一票。當然分歧還遠不止是“大小州”的問題,還包括行政機關的選舉方法,奴隸制等等問題。
種種的分歧,時常導致各州投票的局面對半開,甚至還有代表在會議中途直接離席。這時,打破僵局的康涅狄格妥協案出現了。在該提案中,立法機關仍由兩院組成,上院中各州平等投票,下院中各州按人數比例選出代表;總統有選舉人團選出,但是立法機關擁有彈劾的權利;奴隸不論在納稅還是選派代表時,都按照五分之三計入自由人的人數。
最終代表們妥協的結果是不完美的,卻是偉大的。在憲法通過后,本杰明·富蘭克林曾這樣評價這部憲法:“我承認我目前對這部憲法的幾個部分并不贊同,但是我不確定我應該永遠都不通過它們”[7]。這恰恰就是制憲代表們妥協精神的典型寫照。在要成果,要統一,要談判的原則下,代表們通過自己的政治智慧和彼此的妥協,最終達成了世界上的第一部成文憲法,并且在過去的二百多年里始終適用,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因此,從結果角度看過去,最終成文的憲法,就是費城會議的形式因[5],通過憲法的形式最終凝聚了獨立以來的政治成果。
從清帝遜位到建立民國
按照我們通常的思維模式,中國作為一個共和制國家的第一部憲法始于1912年清政府結束之后的《臨時約法》。這樣看來中國在君主制與共和制之間的轉折似乎并沒有發生什么妥協,而是用革命建國的方式在一個瞬間完成了這個轉變。不過當我們把歷史的眼光放得稍微寬闊一點,除了革命黨人的革命建國這一個路線之外,仍然有著一個平行的,較為緩和的發展路徑,即從晚清的一系列政治運動開始的立憲建國的邏輯[1]。
甲午戰敗后,統治階級深受觸動,朝野上下堅定了改革的決心。在尋求制度變革的路上,最直接的經驗模板便是君主立憲;因而康有為在他的上書中提出,應當“立行憲法,大開國會”[8],這是立憲建國邏輯的起點。然而不久之后,受到內外力量的強大沖擊下,這最初的邏輯開始分化成為兩條具體路徑,一條堅持立憲建國,當然另一條更加激進的,便我們更加熟悉的革命建國。
讓我們接著看這條立憲建國的邏輯。受到日本取得日俄戰爭勝利的影響,1906年,清廷以光緒帝的名義宣布預備立憲;1908年,清廷頒布《欽定憲法大綱》,明確提出君主立憲政體。盡管清廷立憲的動機不外乎“遷延”和“排漢”兩說[9],但我們也可以隱約看出清廷在大綱中作出的讓步:盡管法律為欽定,但仍然需要“經議院議決”;雖總覽司法權,也要“遵欽定法律行之”;雖有行政權,卻不能“以命令改廢法律”。然而革命的力量來得更洶涌。作為最后的自救,清廷在此時頒布《憲法重大信條十九條》,皇帝徹底成為“統而不治”的虛位君主,當然此時自救早已為時已晚。在經過多輪的議和與妥協后,清帝頒布《遜位詔書》宣布退位。之后的故事我們都再熟悉不過,孫中山引退并向臨時參議院推薦袁世凱,同時南京政府頒布《臨時約法》。
這樣的脈絡看下來,在整個中國立憲的進程中,涉及到了多方的妥協。首先最明顯的是清政府對共和的妥協:從最開始態度強硬表面文章的立憲,到《十九信條》的大幅讓步,還有最重要的,下詔退位,向共和妥協。清帝在詔書中明確提出,退位后要求組建共和政府——這根本性地斷絕了君主制的可能——而所要求最后底線只是保留大清皇帝,以外國君主之禮相待,以及有待清王室和對滿蒙回藏平等相待。同時,在清帝退位后還有這第二層的妥協,即南北兩個共和政府的妥協[1]。一則南方各省宣布獨立,之后成立了南京的臨時共和政府;而清帝在《遜位詔書》卻又明確指派袁世凱負責組建共和政府事宜,因而北方的臨時政府更直接地獲得了法理上的正當性。所以,在南方臨時共和政府擁有實力而北方臨時共和政府擁有法理正當性的時候,兩方在共和的基礎上進一步達成了妥協:兩方合并。最終,新的共和政府既來自清帝的禪讓,也來自南方臨時政府。
我們的反思
從種種的歷史經驗中看來,立憲過程中的妥協必不可少。每一次的立憲都是一次由“非常政治”向“日常政治”過度的過程,妥協是過程,立憲是手段,過度是目的。在每一次的妥協背后,留給我們的思考空間也很充分?;蛟S當局者并不覺得自己有多偉大,例如美國憲法的起草者們不過就是一群“蠻荒大陸上的鄉巴佬”[4],大多數的討論他們都只不過在討價還價,并沒有覺得自己會構建一個多么偉大的國家,然而他們的行為給予了我們實實在在的成果,讓今天的人們都能夠用“偉大”一詞來形容他們的妥協。
妥協的產生既需要外部環境的推動,也需要自發的內部動力。不論是英國的資產階級興起,北美殖民地所面臨的沒有中央政府的困難,還是清末國家面臨的內憂外患,都是推動妥協產生的外部因素,沒有它們,妥協本身就不再是個必需品。妥協若是并非自發,而只不過是裝點門庭做做樣子,妥協的結果并不會令人滿意。清廷最初達成的立憲妥協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其妥協的本質并不是君主權利與人民達成的妥協,而僅僅是清政府為了自保而使出的緩兵之計,結果也顯而易見,人民并不買賬。
最終的問題落在,我們妥協的目的是什么?妥協的目的是達成契約,而這個契約就叫憲法。在“非常政治”時可能有革命,但是革命的結局不應該埋下下一次革命的種子然后周而復始,革命的結局應該是“憲法出場”,用憲法的形式把革命的成果保存起來,過度到“日常政治”的形態。在憲法誕生的途中,就必不可少地會有妥協,因而妥協的目的就是達成共識,把共識落實成契約,成為規范。
參考文獻:
[1]高全喜.立憲時刻:論《清帝遜位詔書》[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2]阿克頓J.自由史論.譯林出版社,2001.
[3]高全喜."英國憲制中的妥協原則——以英國憲制史中的“光榮革命”為例."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 年 04 (2017):55-62.
[4]易中天.費城風云:美國憲法的誕生和我們的反思.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5]高全喜."憲法與革命及中國憲制問題."北大法律評論 2 (2010):652-678.
[6]康有為."請定立憲開國會折."康有為政論集:上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
[7]李劍農.中國近百年政治史:(1840-1926).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
[8]張晉藩,蒲堅.中國法制通史.Vol.9.法律出版社,1999.
[9]高全喜.從非常政治到日常政治:論現時代的政法及其他.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